《我们这1000年》——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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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k-art 2008-09-02 22:16:51
艺·文

作者:唐晓渡



  回首千年,我们与其把目光聚焦于那些声名显赫的巨星,不如更多地关注他们背后的传统。一个强有力的天才可以深刻影响传统的格局,一个强有力的传统却能成就无数天才

  西历1001年相当于中国北宋的咸平四年。把其时中国和欧洲的文学艺术发展水平作一比较,后者必定黯然失色。那时欧洲尚处于所谓“黑暗的中世纪”,公元410年西哥特人劫掠罗马所造成的古希腊罗马传统的毁灭性中断还有待接续。教会垄断着文化。尽管英雄史诗和骑士传奇在为日后叙事文学的发达进行着准备,但骑士抒情诗却相当乏味。艺术家们更多关注的是怎样叙述宗教故事:建筑师们在忙于寻找体现人间天国的形式,画家们则忙于为《圣经》写本作插图。他们社会地位低下,被看作机械的体力劳动者而受到歧视。用现代人的眼光看,那时的欧洲文艺近乎一潭死水。

  中国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辉煌的唐代艺术,尤其是唐诗仍在天边放射着余晖,欧阳修为代表的诗文革新运动为诗歌和散文拓展出新境界;宋代诗人最了不起的成就是选择了“词”这种更为灵活多变的文体,集中探索了中唐以来追求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语言路向,其结果是使“宋词”和“唐诗”一起,成了后世眼中同样难以企及的并峙双峰。在此过程中涌现出来的一批语言巨匠,至今还被视为中国诗人的典范:柳永、苏轼、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等。与此相呼应的是,早在唐代就已摆脱了宗教羁束的绘画,主要是山水花鸟画,也在北宋臻于成熟并很快达到了高峰。李成、关仝、范宽、马远等人的作品,在随后近千年的时间里都是同行们仰之弥高的摹本;而世界将会记住,正如是中国诗人最早提示了自然的美学奥秘一样,也是中国画家,使自然第一次在人类美术史上获具了独立的审美品格。

  这种对照强烈的局面持续了差不多300年,然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更准确地说,是欧洲的文学艺术开始启动,并很快获得了飞跃所需要的加速度。这种加速度来自伟大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这场运动的精要,按照J·布克哈特的说法,是对世界和人的发现。诗人但丁最先透露了个中消息。他既是中世纪的终结者,也是新时代第一只报春的燕子。巨著《神曲》用梦幻的寓言方式,综合处理了个人身世、现实经验、中古知识和人文主义的激情,其伟力所及,现代世界仍为之震撼不已。和但丁一起揭开新篇章的是天才画家乔托。通过发明在平面上造成景深错觉的艺术,他使西方绘画彻底摆脱了作为文字代用品的中世纪困境,并使艺术史自此成为伟大艺术家的历史。

  文艺复兴的一个重要契机是对古希腊罗马艺术的重新发现,摹仿古代作品也确实是当时的风尚。但从根本上说,不是由于艺术家研究了古典而要复兴古典艺术,而是他们盼望艺术复兴才去研究古典。正是这种从内部被激发起来的创造欲,在持续3个世纪的时间里,像原子裂变一样,于全欧范围内催开了层层叠叠、竞相怒放的天才之花。从彼特拉克到莎士比亚;从布鲁内莱斯基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似乎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纷纷相约来到人间。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令人惊惧的创造力为人类留下了永恒的《蒙娜丽莎》和气冲牛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而作为诗人、剧作家的莎士比亚,用大仲马的话说,无疑是继上帝之后创造最多的人。哈姆莱特、李尔王、麦克白、奥瑟罗、夏洛克、罗密欧和朱丽叶等,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探讨人性和人的命运时最常使用的原型或共名。

  正是在这一时期,艺术在西方确立了作为一门独立的自由学科的地位,“创新”则成为艺术家所共同遵循的内心道德律令。大师们近乎完美的作品固然造成了所谓“影响的焦虑”,但也启示了一种新传统;其基本精神,是对艺术自身在发展过程中不断面临的问题及其相关因素,即波普尔后来总结的“问题情境”保持着高度敏感,并以充分开放的、实验性的态度谋求可能的解决之道。这一新传统,很快就显示了它巨大的活力:一方面艺术内部快速的裂变、自觉的差异和在不同领域、不同向度上的精进不已,另一方面则向着不断变化的世界(包括异质文化)敞开再敞开。它也曾屡屡陷入危机,却总能一再摆脱困境,重开波澜壮阔、群峰耸峙,应该说主要得力于这一既超越了种族、国家、文化和战争的樊蓠,也在不断超越自身的伟大传统。T·S·艾略特曾经由衷赞美作为“文化整体”的欧洲,他实际赞美的是这一传统;而由此孕育出的整体的欧洲,同时又是一个时空辽远、差异巨大、个性鲜明的欧洲;是莫里哀、伏尔泰、卢梭、雨果、巴尔札克、福楼拜、波德莱尔、马拉美……的欧洲;弥尔顿、理查生、拜伦、雪莱、狄更斯、夏绿蒂·勃朗特、肖伯纳……的欧洲;莱辛、歌德、席勒、托马斯·曼、易卜生……的欧洲;普希金、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欧洲;布吕瓦尔、鲁本斯、伦勃朗、戈雅、特纳、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库尔贝、罗塞蒂……的欧洲;马内、莫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罗丹、塞尚、凡高、高更……的欧洲;当然也是叶芝、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毕加索、达利、杜尚……和艾略特自己的欧洲。

  和欧洲风起云涌、长波浩荡的情景相比,宋以后的中国传统文学艺术更像是一座气血渐失、日见苍茫的秋山。这里并非没有出现新的生长点,也不缺少优秀的作家艺术家:有杂剧“元四家”、绘画“元四家”、“明四家”、“八大山人”,有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兰陵笑笑生……,还有伟大的曹雪芹。这里同样不缺少杰出的作品:《窦娥冤》、《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聊斋志异》……,巨著《红楼梦》更是堪与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比肩而毫不逊色。然而,在总体上,宋以后的中国传统文艺却未能再现汉唐时的恢宏气象乃至北宋时的丰沛神韵。就在传统单元内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而言,无论是相对于西方还是自身内部,宋以后的传统文艺都可以说各胜擅场;它所真正缺少的,是那种浮士德式的勇猛精进精神和一个开放的系统必然具有的虎虎生机。早在北宋即已高度成熟的传统绘画,此后随着所谓“文人画”的盛行,越来越转向追求笔墨意趣的主观领地。这一方面使得本以“气韵生动”的“线的艺术”见长的传统绘画更趋精致微妙,一方面也带来了过分趣味化的后果,致使近千年的时间内,绘画在题材格局上大多局促于山水花鸟,基本风格也变化不大。这种过分趣味化的倾向同样渗透在诗文乃至戏曲、小说的创作中,而不论其“范式读者”是士大夫还是市民。

  中国的作家艺术家和西方的一样,富于创造力,他们在面对自己的“问题情境”时也一样敏感,一样充满智慧;然而,当这种“问题情境”大大超出了个人力量所及,敏感和智慧变成了局限。精于“儒道互补”和“进退之道”的封建士大夫在缺少新的动力和资源的情况下,思想上很难有大的进境。这和西方文艺家不断受到新的哲学和人文思潮的激荡拥挤,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明中叶以后,李贽公开以“异端”自居,大倡“童心说”,确实沟通了当时的下层市民文学和上层浪漫倾向,呈现出启蒙的别样生机,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传统文艺活动式微的趋势。到了清代,随着市民文学的突然萎缩、上层普遍陷入孤愤感伤和复古主义盛行,这种趋势就更加严重。得风气先的《红楼梦》既是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又是一曲“悲凉之雾,遍布华林”(鲁迅语)的挽歌,于此正好成为一个双重的象征。

  文学艺术是一个特殊的领域,但毕竟与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和生活整体息息相关。回首千年,我们与其把目光聚焦于那些声名显赫的巨星,不如更多地关注他们背后的传统。一个强有力的天才可以深刻影响传统的格局,一个强有力的传统却能成就无数天才。伟大的歌德1825年设想的“世界文学”概念极大地改变了“传统”一词的内涵。1008年,一位名叫紫式部的日本妇女在深宫大院里独力创作了世界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然而在今天,多样性和开放的综合创造已差不多成了“传统”的同义语。本世纪初俄罗斯辉煌的“白银时代”、一战后美国文学的崛起和60年代的拉美“爆炸文学”表明,单元传统的活力一旦和世界眼光相结合,就会孕育出意想不到的广阔前景。据此庞德重新发明了中国的古典意象诗,而毕加索使非洲的面具艺术成了欧洲艺术的有机因素。

  在中国,自清末倡行“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以来,又尤其是自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几代文艺家的一项主要使命,就是呼应社会、文化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创造性地构建新的传统。这项使命历经艰难曲折,将一直延伸到21世纪和新的千年中去。这不仅是在说未来,也是在说昔日——正如一位异邦哲人所教导的:只要我们努力工作,就能生出我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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