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舶良:河原温陷阱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453   最后更新:2015/04/14 11:04:32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15-04-14 11:04:32

来源:外滩画报  文:申舶良

荣格曾谈到人类心理是个“家宅”结构,上有朝向社会的阁楼,下有深入内心的地窖,人类意识的行动方式常常是“听到了可能来自地窖的声音,却冲到阁楼去确认有没有小偷”,这也是本次展览中“河原温陷阱”的结构。


去年 8 月,我刚在纽约安顿下来,就兴冲冲地跑去各大美术馆和画廊饱看美国当代艺术史上的名作,最常见的是抽象表现主义、波普艺术、极少主义、观念艺术这四个流派,配合对它们的产生语境和影响谱系的相关阅读,真有习武少年渐渐打通筋脉的快感。到了今年 3 月的纽约艺博会周,逛过诸如“Volta”、“Independent”、“Pulse”等年轻新锐的展场,再看老牌军械库艺博会上铺天盖地的抽象、波普、极少、观念作品,便只剩如听失忆老人絮叨六七十年代遗事的厌烦。在一个时期显得新异的创作,在另一个时期便成为老派的陈言,当代艺术试图摆脱这一“时间焦虑”,或许只能通过直接处理时间本身。或许河原温是这样的艺术家。
河原温在 1933 年出生于日本,2014 年逝世于纽约。他参与过 50 年代的日本前卫艺术运动,后于 1959 年离国,经墨西哥、巴黎,最终在纽约定居。他在新的环境里放弃了早期风格,开始通过观念艺术处理时间与地点的问题。从 1966 年 1 月 4 日至 2013 年 12 月,他持续创作了近 3000 幅“日期画”,用白色字体在纯色背景上绘制创作当日的日期,统称为《今日》系列。河原温坚持在创作当日完成作品,若未能完成,便将作品销毁。这些日期画有八种固定尺寸,三种固定背景颜色(黑、蓝、红),具有简洁、一致的力量。
我见过这些日期画在不同展览空间中展示的现场照片:同样颜色、尺幅的日期画在芝加哥文艺复兴社现代工业感的白色墙体上列成整齐的一排(1989),不同颜色、尺幅的日期画在波尔多当代美术馆古旧的拱门间如星斗般散布(1993),一幅孤零零的日期画与菲利克斯 ·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的一串点亮的灯泡分享纽约 Andrea Rosen 画廊一个空阔的展厅(1994)。德国摄影艺术家坎蒂达·霍弗(Candida Hofer)发起过一个创作项目,拍摄河原温的日期画在欧洲私人藏家家中的布置情况—它们颇受藏家的青睐,许多人选择买下绘有自己的生日或重要纪念日的日期画,布置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中的家宅或阔绰,或简洁,或传统,或另类,有不同的陈设和装潢,日期画的在场却总像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一个时间之渊。河原温的个人照片大多只有背影,他深居简出,从不谈论自己的作品。在各种传说中,他有如一个修行的禅僧,默默重复着一种单调、绝对、通向本质的创作。
今年 2 月至 5 月,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河原温的首次大型回顾展“河原温:静默”。我去年初闻此消息,想象这会是一场无比单调,却无比有力的展览,试想 3000 幅日期画沿古根海姆著名的螺旋大厅盘旋而上,我们参观这些作品有如走在绝对的时间序列之中,环绕中庭巨大的虚空,抵达大厅顶端又可俯瞰深深的时间之渊,这是何等美妙的隐喻,何等壮观的体验!然而,亲临现场的体验并不如此,许多日期画以外的作品被囊括其中,使展览更丰富,其中虽不乏佳作,却打断了日期画单调、绵延的力量,成为“静默”中的噪音。

河原温,《DEC. 29, 1977 》,“星期四” ,纽约,《今日》系列,1966-2013(图片来源:David Zwirner 画廊,纽约/伦敦)

河原温的日期画不被展示时,会放在他制作的盒子中,盒中贴有从日期画创作当日当地的报纸上剪裁的一页,仿佛是将抽象的日期封存在历史和生活的嘈杂与散漫之中。这些“报纸盒”是日期画的一部分,作为日期画不被展示时的存放容器,它们极少被示人,并且是否应当被公开展示都是个问题。报纸是河原温持续记录每日生活的一种方式,他对报纸内容的选择是任意的,有政治、社会新闻,生活、娱乐版面,广告和天气预报,这种记录不需要意义。报纸是时间与地点的余烬,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们全部的生活经验,铺天盖地的他者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主体,人由此成了虚妄的存在。
在古根海姆的回顾展上,报纸盒被非常醒目地与日期画并置,时间的余烬获得了与时间同等的冠冕。本来,日期画作为一种极致的形式,拉开了自身与现实的距离,试图做到揭示超越现实(reality)的真实(truth)。然而,当与报纸盒并置,形式又落回现实的陷阱,时间被局限于具体的新闻事件,观者阅读报纸上琐细的描述多过对于日期画本身的思考。正如马列维奇所言:“生活的面具遮蔽了艺术的真容,使它无法向我们呈现它之所能”。我们向往一潭深水,却只得到一个陷阱,在其中见到自己速朽的倒影。
从河原温的时代到我们的时代,这种陷阱一直存在。许多艺术家曾与我谈到解决自身创作危机的方式是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这个世界的现状和动向,用艺术去呈现或干预某个国家、地区、社群中存在的问题,以此产生新的可能。这类作品在当下的国际双年展中屡见不鲜,作品标签中的信息量常常远超过作品自身。荣格曾谈到人类心理是个“家宅”结构,上有朝向社会的阁楼,下有深入内心的地窖,人类意识的行动方式常常是“听到了可能来自地窖的声音,却冲到阁楼去确认有没有小偷”,这也是本次展览中“河原温陷阱”的结构。

申舶良:1984 年生,2008 年起在全球当代艺术领域从事批评、策展、翻译工作,2010 至 2013 年任 ARTINFO 中文站资深记者,现就读于纽约大学博物馆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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