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我们正处于2.5版本的世界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088   最后更新:2014/02/24 11:18:05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14-02-24 11:18:05

来源:晶报 记者:刘敬文

临近春节前的一天,在香港中文大学康本国际学术园,超过200位学者、学生参加了刘擎先生的讲座,题为“自由主义与‘中国道路’”,用主持人周保松教授的话来说,在香港中文大学,能够有这样的人数规模,围绕一个思想性特别强的题目,且大家安安静静认真讨论2个小时的学术讲座,也属难得。讲座结束后,刘擎接受了晶报记者的专访。

刘擎

1963年出生。1978年就读上海东华大学化学工程系,1985年获工学硕士学位,留校任教。1991赴美国攻读政治学,先后获得硕士(马凯大学)与博士(明尼苏达大学)学位。2000-2003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2003年7月回到上海工作,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所长助理。研究领域为西方思想史。2005年入选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2007-2008年美国Fulbright访问学者。2013年7月起担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

谈中国传统

尽可能保持生活形态的多样性

晶报: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有很多学者倡导重新回到中国传统中,觉得我们学西方太多了,该回到传统了,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上升,我们的信心也很足,要把我们的文化基因传承下去,您对此认同吗?

刘擎:中国传统非常丰富,可以说复杂而丰富,经过晚清以来的变迁,经过辛亥革命、“五四”,经过社会主义改造、改革开放,变化非常大。文化基因的传承是需要社会条件配合的,比如说婆媳关系,现在有很多电视讲,婆媳关系就是年轻的媳妇怎么样孝顺婆婆,这一套是中国的一个伦常观念。这如果算是文化基因的话,不是无条件的,比如说女性的地位是屈从于丈夫的,她在经济上不太能自主,还要有一些观念的配合,比如男尊女卑。当媳妇也受到良好教育,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她的收入说不定还比丈夫高,而且离婚不再是一个耻辱的事情,当这些社会实践和制度变化的时候,你说这是一个基因要传下来,你休想,你想错了。现在婆媳中会是这样的情形,老年人有一点悲哀,说我在做媳妇的时候是这套游戏规则,到今天却变了,某种意义上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当婆婆的年轻的时候付出了代价,现在该她当“既得利益者”了,但是下面一代人不认了,这是非常无奈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们要怀深刻的同情。

晶报:有些老一辈知识分子会哀叹人心不古。

刘擎:实际上西方社会也在批判这个东西,怀旧、痛惜某种宝贵的价值不在了,有的时候是没办法的。也就是说一种生活形态不能够给你所有东西,很多思想流派都批判现代性,认为现代社会表面上是给了我们多样化的生活,但是实际上它走向了单一化,它排斥了很多种情感,它把消费变成了唯一的传统。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这种理论,也会对时尚商品嗤之以鼻,当时我认为这些人是商品拜物教者,被虚假消费,被意识形态左右的人,还不自知。我现在会有一个更好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简单的说社会结构的改变一定会引起人的文化,包括情感和传统价值的改变。在这里面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所有的生活方式,就像我们面对生态很谨慎一样,我觉得应该尽可能保持生活形态的多样性。

谈当代中国思想三大转变

中国道路应回应我们最深的诉求

晶报:在您看来,当代中国在思想上有哪些重大的转变?

刘擎:我认为在中国发生了三个非常重要的转变,我叫做现代化的转变,一个是平等主义的理想,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再像传统社会一样把人看成有等级划分的,有血统贵贱之分的,有地位高低尊卑之分的,我们现在不能接受这个东西。我们把人看作是平等的,这就意味着每个人不会因为他的祖籍、性别、家庭地位在就业机会上,在受教育机会上,在道德上,特别是在法律上被区别对待,否则我们是不能接受的。我不是说我们的社会已经达到了这个状态,但这些观念已经建立,我们已经有强烈的这样一个平等主义的价值理想,“我爸是李刚”,这句话不是赞颂,是在讽刺、嘲笑和表达愤怒。

晶报:媒体报道类似的事情,每次都能引起公众的愤怒。

刘擎:对,我觉得平等的价值观已经是天经地义,不再有争议。第二个转变更复杂一点,就是对自我理解的个人化的进步。西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人主义,你们去看看西方的大多数思想家们,个人主义或者个人化的自我理解是近500年来产生的。我认为中国也开始从一个有机共同体的角度来理解个人主义。比如说你从小生活在一个村庄里,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它,这个村子和里面的人就叫有机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和你的关系就叫做血肉相连,因为你所有的生活里的想象,你的世界,你的认知全部在这个共同体里,这个时候你没有一个单独的自我,甚至自我是你不能想象的。但是渐渐的,城市化了、工业化了、商业化了,你发现你居然可以从一个村庄离开了,甚至长期离开了,甚至永久离开了,离开了以后你居然没有死。你发现血肉相连这个意思只是一个隐喻,它并不像我们的胳膊和身体那样不能离开,它是可以离开的,有痛苦,有迷茫,但是后来你发现你从村子里走出来了,你进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跟陌生人打交道,然后你进入新的共同体,这个新的共同体不再是以血缘为主,而是依靠契约。所以我们慢慢就有了所谓叫做个人本位的自我理解,现在不会再有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事发生,你犯了罪,你如果是一个成年人,你必须自己负责任,你是一个个人的权力主体,同时也是一个责任主体。

晶报:从法律的层面来说,也出现了法人、纳税人这些个人化的概念。

刘擎:很有意思是纳税人的概念,你跟国家的关系已经不是一个父母亲和孩子的关系,以前我们是这样想象的,我们把县长叫做父母官。甚至有人愿意把我们的国家政府想象成一个父亲或母亲。在我小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纳税人,因为我父母的工资根本没有纳税这一条,国家是哪来的钱呢?国家的钱是印出来的。其实我父母那一辈虽然没有说什么所得税,但是他们其实付了非常高的所得税。但是当纳税人概念出来了以后,我们知道国家是靠纳税人来运作的,于是我们会站在一个非常不同的认知和规范的角度,所以个人化的自我理解也带来一个很强的社会环境认知。

晶报:认知变化带来行为方式的变化。

刘擎:第三个变化我认为是生活方式的多样化和信念信仰的多元化,这个基本上和世界的现代化潮流差不多。想象一下30年前同性恋在中国还是罪人,20年前变成一个道德错误,10多年前是一个心理问题,现在在一些人眼里却变成一个“时尚”了。

我知道中国心理协会正式把同性恋这个名词从这个领域里面去掉了,这就是一个进步。我们在人的信仰,在政治形态,在生活方式当中,会遇到形形色色和各种各样的人,你会遇到佛教徒、基督教徒、儒家信徒、亲西方者、反西方者,还有环保主义者、动物保护主义者、女性主义者、素食主义者、独身主义者、同性恋者、双性恋者等,我小时候生活的所谓一个同质化的社会不复存在了,那个时候人人都叫同志,是共同体系的,同样质量的同质化。“同志”这个词我现在不再用了,我们用了也是别的意思。北京的公交系统,他们正式修改了他们的职员训练手册,本来说“同志,你好,请上车”,现在就把“同志”这个词给去掉了,说容易引起误解,他们就改为“女士、先生、小朋友”。中国社会已经越来越多元化。

晶报:基于上述的三个转变,您怎么看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呢?

刘擎:我们期许的中国模式并不是说照搬某一个现成的国家或地区模式,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他们也并没有完全地实现。对于未来理想的中国道路,如果说真的是中国独特的道路,是应该更好地回应我们最深的诉求,我们是平等的、自由的个体,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希望有一个共同富裕的、精神活跃的社会,我们希望能够有一个倾听民意的,讲道理的,可以问责的政府,我们遵守共同的法律而造成了秩序,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样的生活当中,仍然是合作的,甚至是团结和友爱的。这条中国道路仍然在探索之中,我们需要上下求索,希望是在年轻人身上,在精神自由而丰沛,思想独立,行动坚强的新一代公民身上,所以中国的未来是取决于年轻人的思考与创造的。

谈知识分子在当代的作用

知识分子不应受制于所在阶层

晶报:在过去30年里中国社会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我们的宽容度越来越高,但是整个社会也很情绪化,我们还不是一个很成熟的民族,西方在经历这个阶段的时候,知识分子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关于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的作用您怎么看?

刘擎:你谈到民族的成熟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我认为一个成熟的民族有一个标志,就是能够自信和从容地面对自己的传统和处境,而且能够说话和相互讨论。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现在在政治上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民族,他们对自己的历史非常非常纠结,我们同样也是这样,有一些点是不能碰的,一碰就会炸。为什么不能够碰?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问题?比如说对国家的忠诚,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发展成一种对国家批判性的忠诚?你看在西方有很多知识分子,例如你跟意大利思想家对话,他会说当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盛行的时候,真正的意大利人会感觉自己生活在异乡,文化上被侵略了。爱国的意思不是无条件地认同一切,而是说对它有一个判断。我也讲到过爱有两种,一种是属于身份依赖的爱,就是说由于他是你的父母,你没办法,你只能爱他。一种叫做理由依赖的爱,就是由于你好,我才爱你。自由恋爱的人都知道,是因为你好才爱你,但是爱到最后你可以说是天注定的,没办法,你就是我的另一半,这些都是神话,你分手的时候就是实话了。对国家的爱到底是哪一种,是身份依赖的爱还是理由依赖的爱?实际上我们国家在叙述的时候,往往把它说成是身份依赖的爱,这是一个神话的建构。当然每个国家都需要这个建构,但是想一想国家这个概念,根本没有像家庭、邻居、社区这样的一种直接性,它没有这种直接性,也就是说在整个中国,你大概认识不超过5千人。所以国家是一个论述,爱国主义是一个论述,如果是一个论述的话,那么就内在地要服从于论述的一些限制和要求,也就是说论辩、逻辑、质疑、证据。所以对国家的爱比对父母的爱、亲情的爱,更要求有理性的解读和批判主义。何况对父母,也不是无从选择的,如果是非常不好的父母,我们也不能无条件地爱。

晶报:知识分子要代表公共发言,这似乎是西方知识分子的传统,可是我们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在体制里,缺乏独立性,这跟知识分子的传统是有冲突的。

刘擎:我觉得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他一定有自己的社会阶层,但是他不应该受制于所在阶层的眼光和利益,所以独立知识分子的意思是说你虽然有一定的经济利益,但是你应该超越这个东西,你要对自己的利益反思,你要代表公共发言,不管能做到多少。

谈世界政治

3.0的世界更公平正义

晶报:未来您在学术上有什么计划?

刘擎:现在我跟一些年轻人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关于世界政治研究的,我们想提供一个新的论述,就是说要有一个关于世界政治的视野。有同学说,自由主义学人对国际问题就是没有看法。我觉得其实应该有看法。第一,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原则应该是一致的。我其实特别欣赏我们国家在外交上面的某些作风,比如说我们希望冲突双方都本着克制和理性的态度,不要动用武力,以协商和政治的方式去对话和解决,这些问题用在民间,比如说拆迁上面该有多好啊。

世界政治在变化,以前1.0的世界是霍普森世界,我认为现在的世界正在从瓜分世界的强权政治,转型为一个以平等,全球正义为原则的世界。以前那个叫2.0的世界,我们现在是2.5的世界,接下来就到了3.0的世界了。但是有些中国人习惯于以2.0的角度来思考世界格局,也就是说我们记忆的历史一直被锁定在鸦片战争以来的区域,这个对我们的认知是有妨碍的。我们说美国想打谁就打谁,如果真是这么容易的话,他打伊拉克的时候就不用花那么多脑筋去游说各国,给墨西哥总统打电话,给加拿大总理打电话,希望俄罗斯支持,希望中国支持,千方百计征得联合国的同意,美国不是2.0的世界的霸主,也就是说美国的霸权行为要经得起对其标榜的原则和价值观的批判,美国国内的知识分子也对美国的霸权行为进行批判。我们是一个还没有达到3.0标准的世界,但是在具体的国际事件的分析当中,哪些符合国际法,符合国际正义原则,自由主义的学者应当做更深入的分析,坚持自由主义一贯的正义标准。

晶报:您曾经在美国、香港和上海任教过,在上海的高校里,您最不满意是什么?

刘擎: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尤其不满意有一些人,他们在道德上是可疑的,在智力上更是可疑的,而他们来决定你应该读什么书,应该说什么,我觉得这是极端荒谬的事,这是我不能够接受的。

刘擎部分著作

《声东击西》

刘擎 著

新星出版社

2005年5月版

《悬而未决的时刻:现代性论域中的西方思想》

刘擎 著

新星出版社

2006年版

《中国有多特殊》

刘擎 著

中信出版社

2013年6月版

《纷争的年代:当代西方思想寻踪》

刘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10月版

刘擎部分译著

《言论自由的反讽》

(美)费斯 著

刘擎 殷莹 译

新星出版社

2005年5月版

《以赛亚·伯林的遗产》

(美)马克·里拉 罗纳德·德沃金 罗伯特·西尔维斯 著

刘擎 殷莹 译

新星出版社

2009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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