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圆圆:记录20世纪美国演艺圈中的华人女性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845   最后更新:2021/05/27 11:24:33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21-05-27 11:24:33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余雅琴


平面模特、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的传奇舞者、都板街舞团的女士们……杨圆圆拍摄这群奶奶的故事,与她们一同见证20世纪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和粤剧院的兴起、鼎盛与衰落,让这段美籍华人女性的历史不再被人遗忘。


艺术家杨圆圆出生在北京。少年时,她喜欢上了摇滚乐和电影,下决心成为一名创作者。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杨圆圆正好18岁,她背井离乡赴英国学习艺术。在异国的日子里,她开始被当作某种“少数”看待,也曾遭遇一些不友好的对待,由此开始思考“中国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2016年,她开启了一个关于移民主题的艺术项目,名为《大连幻景》。在研究过程中,她注意到一位名叫清冈卓行(Takayuki Kiyooka)的日本作家。清冈卓行1922年出生于大连,一直生活到25岁才离开。他以书写大连的生活而闻名,还曾因著作《洋槐树下的大连》获得芥川文学奖。但是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清冈卓行的写作几乎不被中国人了解,就连作家本人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成了“故乡”的敌人。杨圆圆被历史加给个体的残酷打动,也由此展开了对移民和20世纪历史的持续研究与追问。

2018年,杨圆圆获得亚洲文化协会的支持,在美国旧金山展开了“研究与探寻20世纪的演艺圈中的华人女性”的主题研究,想要从第一个获得国际声誉的美籍华人演员黄柳霜入手,探求这个被遮蔽群体的历史。

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魏时煜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了解到美籍华人女性导演伍锦霞的故事。伍锦霞是第二代美籍华人,活跃于上世纪30年代,在当时被称为“好莱坞唯一的华裔女导演”。她才华横溢,日常喜欢以男装示人,为人仗义,是个极有魅力的人。

1939年,伍锦霞拍摄了电影《女人世界》,是世界上第一部全部由女性出演的电影,堪称当时的盛举。杨圆圆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也由此为她敞开。


在旧金山,杨圆圆认识了一群年事已高的华裔女性,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紫禁城”的最后一任经营者、传奇舞者余金巧(Coby Yee);退役舞者、唐人街向导方美仙(Cynthia Yee);曾经的平面模特、上海来的女士吴锡锡(Ceecee Wu)以及唐人街都板街舞团(Grant **enue Follies)的女士们。她们的父辈大多是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移民美国旧金山的华人,经历了1906年的旧金山地震、《排华法案》的实施(1882-1943年),并参与建立了旧金山最早的唐人街。

彼时,由于《排华法案》实施,华人只能待在唐人街里生活,旧金山的唐人街由此发展壮大。杨圆圆从文本出发,逐渐地了解并进入这段历史。同时,她在那些老人的讲述中越发清晰地触碰到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截面,仿佛与她们一同见证了20世纪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粤剧院的兴起、鼎盛与衰落。

最初,杨圆圆设想的作品呈现可能是装置或摄影,但在认识了92岁的Coby Yee等人后,她意识到只有纪录片才是最好的方式。唯此能尽量丰富地展现这群女性的人生故事。一个致敬伍锦霞的想法产生了,她想拍一部关于这群老人的电影,就叫《女人世界》。

▲纪录片《女人世界》剧照

Coby是这部电影的绝对主角,杨圆圆已经完成的纪录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集中展现了她和小自己18岁的恋人史蒂芬之间的爱情故事。事实上,Coby的故事远不只晚年的传奇,她曾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华人艳舞女郎,见证了唐人街最繁华的一段历史。而在唐人街的夜总会没落后,Coby也没有停止跳舞,一直活跃到九十多岁,直到去世。

因为疫情,整个2020年杨圆圆都没有机会再访美国,但收到了Coby去世的消息。杨圆圆一边觉得悲伤,一边也觉得欣慰,毕竟Coby一生最后一次长途旅行就是和自己一起回到中国。她用自己的摄像机记录了Coby的舞姿,也让这段华人女性的历史不再被人遗忘。


01

这位92岁的老人跳起了令人惊艳的舞蹈

人物周刊:在拍摄这个项目前,你一直是以艺术家的身份活跃在艺术圈,你是因为什么契机开始拍摄纪录片,并把关注点放在20世纪演艺圈中的华人女性上?

杨圆圆:最初到伦敦读书,第一次接触到唐人街时我是有距离感的,没有办法把我自己的身份认同和那些第二、第三代移民,以及在唐人街开中餐馆的华人联系到一起。但随着我对移民历史的了解,我开始意识到我和唐人街华人移民身份之间的共通性,看到彼此之间的连接而不是差异。

2016年开始,我做了一个长达两年的艺术项目——“大连幻景”,那时就开始比较有意识地了解移民问题,也做了很多案头工作。2018年,我最初申请去美国做研究有一部分原因是基于对黄柳霜的兴趣,她应该是我们最熟悉的早期美国华人女星了。我很好奇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所以向亚洲文化协会申请了项目经费,没想到获得了资助。

来到美国后,我开始了解到伍锦霞的事迹,可以说是我受到的第一个震动——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居然被我们的历史遗忘了,这激发我去探求这段历史。直到我认识了Coby,我完全被她打动了,更加坚定要将这个群体以纪录片的方式展现出来。其实我当时对拍电影根本没有认识,于是开始在美国报了一个班临时学,也很幸运结识了愿意帮助我的美国摄影师。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拍摄对象的?比起黄柳霜、伍锦霞这些电影行业的女性,跳舞女郎应该是更加不可见的群体。另外,面对年龄和背景与你如此不同的拍摄对象,你是如何和他们相处的?

杨圆圆:这一切其实挺奇妙的,我在做调研时看了大量资料,也接触到一些纪录片。然后我就看到一部1989年拍摄的关于旧金山紫禁城夜总会的纪录片,Arthur Dong导演的Forbidden City USA。但这个片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去世了,我通过多方查找才发现了Coby所在的那个舞团。我想能不能约他们采访,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我当时的计划本来是先去拉斯维加斯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然后去旧金山找他们。但当我联系他们舞团的负责人Cynthia时,他告诉我他们也正要去拉斯维加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Coby其实不太上网,所以如果我先联系她,她可能就不会回复我。

我是在拉斯维加斯看到了Coby的舞蹈,真的是惊讶极了,你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一个92岁的老人。她后来和我说,过去的几十年她其实一直在拒绝采访,因为她不是很想聊过去的事,她只对未来感兴趣。但是她和我却说了很多,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我们的关系也由此越来越亲近。

说到我们的关系,我想我们都给彼此的人生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经历。纪录片的拍摄过程是一个彼此的生命体验交换的过程,尤其是对我这个片子来说,到后来我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导演了,而是他们的经纪人或者制作人。最初我在追着他们拍摄,他们去哪里表演我就去哪里拍摄,后来我会策划他们的行程,比如如果没有我的主导,他们不会去古巴和中国表演。

2018年9月,古巴哈瓦那,杨圆圆和Coby及其恋人Stephen

人物周刊:你所拍摄的这些女性现在还住在唐人街吗?现在旧金山的唐人街是什么状况?

杨圆圆:随着上世纪40年代《排华法案》废除,越来越多华人走出唐人街。年轻一代不愿再回到唐人街。1980年代又不断有新的移民住进来,他们会觉得这个地方房租比较便宜,也比较方便抱团取暖。大部分住在那里的移民可能都是英语不太好的、刚到美国的华人,唐人街可能会让他们比较安心。刚才说的是美国唐人街比较普遍的一个状况,就旧金山唐人街来说,1990年代的时候蛮多黑帮*战,一些餐厅的伙计被射杀,那对当地华人是一个冲击,人们都不太敢到唐人街了。


02

让不可见的被看见

人物周刊:美籍华人的可见度其实不如美国其他族裔的移民那么高,你在拍摄过程中应该也接触过拍摄对象的后代,这个群体的生存状况如何?理论上说他们的处境可能好于父辈,但是疫情期间我们也知道很多歧视的恶性事件。

杨圆圆:我们一直以为历史上的歧视到今天肯定都在减少,但我真的觉得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很糟糕。比如我拍摄的那些奶奶现在真的不敢出门,在美国的街头,华人老人真的很受歧视。说实话,一直就有华人老人被袭击的事件,疫情让歧视的情绪变得可见了,也让这些老人的遭遇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浮现。

我自己在国外时也曾遭遇一些让人不是很舒服的事,有时对方没有恶意,只是想当然地给中国人一个想象的定义,也有时会在街上被直接指着说让我回自己的国家。甚至有带着“厌女”情绪来对待我的,对待华人女性的态度更加不礼貌。

我其实也是渐渐意识到自己做的工作是在搭建一个桥梁,比如让奶奶们有一个机会来中国表演,比如通过我的作品去看到海外华人和中国人之间历史的联结。在具体的拍摄中,不是和每一位拍摄对象的相处都很顺利。比如这群奶奶里有一个人一开始也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我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她对我们的想象也挺刻板的,还保持着1980年代去美国打工的那批人对中国的印象。

所以她最初对我很不屑和警惕,提到中国的语气经常充满鄙夷,一开始我对她也很不爽,但其实还是因为对彼此不了解,我就试着让她更多地了解我和中国。说实话,她的这些想法在美国的老华人那里很普遍,但我觉得都可以通过搭建桥梁慢慢改变。

人物周刊:你的长片《女人世界》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我知道因为疫情,你没有见到Coby最后一面,对你来说是一件遗憾的事。但我想,你的拍摄让她人生中的一部分得以定格。

杨圆圆:《女人世界》已经进入到后期了,为此我面试了二十多位剪辑师,想要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希望这部作品明年可以面世。但是经费不够,我们在通过众筹的方式寻求资金帮助。Coby在2020年8月突然去世,我在难过之余也很欣慰,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的冒险,她不停对我说中国之行让她毕生难忘。我的这部作品想探求的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历史都不见了,为什么这些东西会被人丢掉。也许因为海外华人在美国是十分边缘的,其实之前也有一些电影拍摄过Coby,但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我觉得我们一起留下了一部作品,我在剪辑的时候特别感动,我想我做到了让她的历史被记住。

最后,和你分享一件我很私人的事情吧,其实我当时特别坚持要重返美国去拍摄他们的一个原因是我的父亲在2019年去世了。他的突然离去给我留下很多遗憾,我很希望可以用影像保留我和父亲的记忆,但是我没有做到。所以我当时奋不顾身地去美国拍摄这群奶奶,即使我没有技术也没有钱。现在我庆幸我一意孤行做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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