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回声】明日尚远、未来已在:隔离期间的时空概念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236   最后更新:2020/06/15 11:14:27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20-06-15 11:14:27

来源:TANC艺术新闻中文版


【编者按】从五月开始,《艺术新闻/中文版》联合法国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合作处的传播平台“法国文化”,共同推出【法兰西回声】(Un Monde en Alerte)思想专栏——邀请法国思想、文化和艺术界的知名学者和知识分子,分享他们在哲学、技术、伦理、生态以及社会、政治、文化等不同维度的观察和反思。

本期思想专栏带来的是法国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艾蒂安·克雷恩(Étienne Klein)从“时空”概念出发,围绕着几乎波及了全球的“隔离时间”所给出的哲学思考。在他看来,这段极为特殊的时间-空间经验,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历史、当下和未来的看法。尽管它带来了断裂、迷失和“非正常”的正常化延续,但这一切同时也可能让我们从过去那种不断追赶当下的盲目性中警醒过来,去重新发现生活的本质。这一本质恰恰是蕴含在设想未来所带来的可能性之中,因为未来已在,只有在当下的“真实”时刻中,我们才得以真正地接近未来。


艾蒂安·克雷恩

Étienne Klein

生于1958年,法国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他毕业于巴黎中央理工学院(ECP),拥有科学哲学博士学位,并于法国原子能委员会主持“物质科学研究实验室”。他研究的课题主要与“时间”相关,并为当代物理学的普及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尤其是在量子物理和粒子物理方面。

作者头像 ©Thesupermat


“眼下正是时间的季节”。

—— 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


几乎跟所有人一样,我未曾想过有一天会经历此番情景。此情景下的混杂共存是令人震惊的:互联网上的交流如火如荼,人与人之间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一种绝对的紧张感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街道上不见人影,而如医院那样的场所人们却在争分夺秒地跟时间赛跑。

法国为遏制冠状病毒流行宣布隔离的第二周,巴黎布洛涅-比扬古地区,居民进行居家隔离的场景。Photo: CORINNE ROZOTTE/DIVERGENCE


借用马塞尔·莫斯(编者注:Marcel Mauss,1872-1905,法国社会学和人类学家)在他那本著名的《礼物》中所创造的“整体社会事实”(fait social total)一词,我们所经历的居家隔离则可谓“一半世界的事实”,因为它关系到全世界近半数的人口。


这份不同寻常的隔离经历不会改变物理上的时间事实。在这之后的世界里,一分钟依然持续60秒,无论这60秒里充满痛苦还是快乐,无论你在远程办公还是无所事事。然而,我们对时间的认知还是被打乱了:禁闭的日子变得千篇一律;时间单位越来越模糊;时间车轮继续往前滚动却没有节奏、没有重点、没有标记、没有见面相会,我们在时间当中占据的位置被无限散开以至消失。

马塞尔·莫斯,《礼物》,图片来源:Amazon


隔离带来的第一个悖论就是:“有时间”反而使我们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概念。


为了感受时间的脚步,是否要听凭自己“被匆忙的节奏麻醉”?实际上,我们一直就禁足在时间里。即使有人形容时间看上去像一条长河,它实际上就是一堵没有墙的监狱,至少对我们的身体来说。时间像一个紧箍咒,在它面前我们只能是被动的:除非通过回忆或想象,我们在物理形式上只能被困于当下的一刻、无法逃脱。宣布隔离之后的几个星期以来,情况变得更糟了,我们被困在了往常象征着自由和美好的家的空间里。一夜之间,我们的住所变成了牢笼、变成了窄小逼仄的瓶子。


借用加缪——这位法国当代文学里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在《鼠疫》里所描述的,这场大流行病是某种“奇怪的暴政”,让我们遭受双重软禁。除了一如既往的时间禁锢,还加上一定期限内的空间禁锢。虽然个人世界的边界大幅萎缩了,我们还是可以把爱因斯坦的话当回事,也就是为这种存在的蜷曲赋予一种高大上的解释。这位科学家在二十世纪初说过:即使我们在空间里无法动荡,也就是禁锢在某个地方,我们每个人依然不停地在移动,在时空里以光的速度穿行!根据相对论的验证,每度过的一秒钟,人们就挪动了30万公里。我承认,这则信息只对那些现在关在窄墙内的人才能起到一丝安慰的作用。

阿尔贝·加缪,《鼠疫》,图片来源Amazon


隔离让我们体会到的第二个悖论与空间有关:每个人都待在家里,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随着我们存在的重心突然间改变了位置,习以为常的身份失去了秩序。平日里,我们的生活分布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职业的、家庭的、朋友的和社会的,并尽所能让这些角色之间保持平衡 。然而在隔离期间,这些角色身份被迫重新调整,有人变得更好,有人变得更糟。我们仿佛被强制跟自己缔结婚姻,被迫发明创造新的方式去找回自己的存在感,去探索如何与世界同在,与他人共存。隔离几周之后,那个小小的新冠病毒逐步带来一系列彻底的颠覆迹象,让我们感受到安托南·阿尔托(编者注:Antonin Artaud,1896-1948,法国诗人、演员和戏剧理论家)所说那种感觉,一种“现实正常状态的不断流失”。不正常“感染”了正常(对,就是“感染”这个词!),让不正常渐渐成为常规性的正常。


这种日常例行轨迹的突然断裂,改变了我们对现实的认识和观点。在平时,我们往往不知所措,不知现实中的真正动力来源于何处。我们总觉得自己错失了世界自我追逐中的某个阶段,总觉得自己延迟落后的地方难以追补回来。然而在这次大规模的休憩期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与世界“同步”了。世界不再领先于我们。


在《戏剧及其复像》(1938)这本书里,同样是安托南·阿尔托指出了鼠疫之类的大流行病与戏剧之间的共同之处。戏剧迫使人们观察自己本来的面貌:“她揭开了面具!她发现了谎言、懦弱、卑鄙和虚伪”。小小的病毒的确拥有某种形而上的东西,触发了无数多米诺骨牌效应,像一瓶清洗我们生活的除垢剂。它也像一根强力吹管,吹散了我们平日的乔装与浮华,使我们赤身裸体,面对自己和众人。总之,我们不会再错过彼此。

安托南·阿尔托 (Antonin Artaud) 和伊莱·露塔 (Eli Lotar) 在阿尔弗雷德·贾里剧院 (Théâtre Alfred Jarry), Photo: Roger Vitrac, Josette Lusson and Antonin Artaud.


隔离给了我们重新洗牌的机会,给我们以动力去发现存在的真实,去重组个人生活的秩序。比如,可以观察一下在这段全民禁闭的时间里,那些平日最忙碌的人是否比平时岁月静好的人更觉得百无聊赖?或者相反地,正是这些人反而更珍惜这段时光,抓住机会去发掘自己的内心,去发现时间的本质,去感受缓慢和空白带来的精神体验?在正常时间里,是什么因素在定义我们生活的节奏?仅仅因为性情使然?还是因为不得不适应的环境和不得不担起的责任,使我们不得不去跟随那些虚假的快节奏?


无论如何,这次大流行病很可能“把历史一分为二”:疫情过后,我们回不去从前的世界了。同时我们也必须警惕一些历史学家的结论:几乎所有在过去发生过的大流行病,都在疫情过后启动了一种集体失忆机制,也就是把灾难产生的创伤远远抛在脑后。因此,我们从未真正留下那些所得的教训,因为当务之急总是要重启以前的生活,甚至以更加狂热的方式投入进去。

2020年5月28日,巴黎,医护人员正在清理一名前Covid-19患者的房间。Martin BUREAU AFP/Archives

然而,这个小小的新冠病毒既然能够仅凭一己之力改变全球的命运,也能给予我们逃脱上述宿命的机遇。它以不可逆的方式改变世界,而我们当中确实也没有谁对以前生活的世界毫无怨言(当然这也不意味我们能够认可疫情后的世界……)


让我们做一个小小的回忆练习:几个月以前,是什么占据着我们的时间?我记得当时我们在讨论如果世人一直你追我赶,世界将如何走向崩溃甚至走向末日。我们实际上是“蒙上双眼在跑步机上追逐着每日头条新闻不停奔跑”(这个说法来自法国作家雷吉斯·德布雷的《死角》一书)。我们只讨论当下,就像未来不存在于我们的陈述当中,就像当下的紧急迫使我们放弃了作为希望的未来。明天的世界被知识分子和政客们悬置起来了,仿佛被扔进了象征的空洞里。那么,大流行病带来了什么变化吗?虽然我们依然关注着极短期的目标,尝试寻找管理当下卫生危机和经济问题最有效的措施,但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感受到一种感召的力量,促使我们去思考未来需要什么。

六月初,法国与冠状病毒相关的新型死亡人数保持稳定,但根据卫生部发布的最新统计数据,感染人数略有上升。© Christophe ARCHAMBAULT. AFP


短短几周内,在疫情灾难的悖论效应中,时间之箭就掉转了方向:即使各方面持续崩溃,有可能发生的改变是,关于明天的确存在的信念已经取代了世界末日论。


就这样,关于长久时间的概念又回到了我们的意识中。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里的玄机,需要一点理论的辅助。物理学家采纳了逻辑学家库尔特·哥德尔(Kurt Gödel)的观点,提出了“整体宇宙”的理论,把时空看作一个完整展开的结构,所有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事件共同存在于这个结构里面。它们在那里拥有完全一样的现实,就像不同城市存在于一个空间内而同时分布在不同的地理区域。简而言之,时空包含着现实历史的所有一切,每个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件都在时空里,一直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于某个确定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未来像过去一样已经存在,但不在我们所处的空间里。

托马斯·萨拉切诺,《天文台/天空之城》,展览现场,伦敦海沃德画廊,2008 年。PHOTO: Studio Tomás Saraceno. 2008


这套理论当然有争议,与其相对的显然是“现在论”,即认为只有现在当下的事件才是真实的。某个事件随着其他事件的消失而发生、又随着其他事件的发生而消失:现实永远都是新生而未定的。总而言之,现实只有一个,就是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在时间的上游还是下游,“现在”都被虚无包围着……


然而我们必须生活,必须就在此刻、就在此地生活,等不到未来的现实问题被解决的那一天。但生活本身又意味着给予未来一定的地位,为它赋予一种带有挑战意味的样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要用思想、规划、描述、赌注与欲望去构建它。具体而言,我们正在重拾这项被遗忘已久的任务。在有意无意之间,我们在“现在论”和“整体宇宙”之间建立了某种综合体:通过结合两者,我们为“未来建构起现实的真实”这样一种想法以一定的实体,但未来并没有完全成形、并没有整体完成,所以留给了我们一方天地,让我们的意愿和创造拥有发挥的空间。


总而言之,无需继续“等待戈多”,我们可以重新设想未来世界,一方面,需要考虑我们想要的和已知的事物;另一方面,则需要纳入我们在这段奇异的时间里所认识和理解的东西。如此一来,不用伤筋动骨,时间就会借用历史的力量重新鲜活起来!


此时不待,更待何时?


(翻译/黄黎娜)


*本文是由法国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艾蒂安·克雷恩特别授权《艺术新闻/中文版》发表的文章。法文原文的标题是《隔离之下,我们的时空概念被打乱了》(**ec le confinement, notre espace-temps est chamboulé ),首发于The Conversation France, 2020年4月29日:https://theconversation.com/**ec-le-confinement-notre-espace-temps-est-chamboule-137509


策划:曹丹 叶滢

特约编辑:贺婧

后期制作:詹静怡 黄黎娜 郑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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