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当代艺术和这个时代的道德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005   最后更新:2020/04/13 13:35:06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20-04-13 13:35:06

来源:打边炉ARTDBL


《猎虎》,视频截屏


讲者: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
采访、编辑:黄紫枫


2019年的冬天,《打边炉》和上启艺术共同策划推出“冬谈”项目,其初衷,正是基于2019年上启艺术呈现的三个艺术展览,我们希望重新面对躁动的时空,以冷静、舒缓的方式,组织切实的现场与深谈,并以回归文本的方式,提取一段价值线索予以沉积和保存。

2019年12月22日,2019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宝安桥头社区分展场“坐标:剧场”开幕,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的作品《猎虎》和《道德》参加了本次展览。2019年12月23日,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在宝安桥头社区“桥头废墟花园“举行的讲座“当代地方,何以画像”开始前,《打边炉》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并将谈话内容与讲座内容一起,整理编辑作文本。依照惯例,问题隐去。

对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的创作而言,土地和神话是犹如底色一般的存在。泰国传统文化中的暹罗壁画、民间舞蹈、戏剧、神话故事,均作为素材,在他的创作中浑然成体,不同的是,这些素材指向的是每个人正切身经历着的当下。萨卡琳·科鲁昂借助传统的再演绎,让被社会经济急剧变动中模糊了的身份认同重新落地,让人们对周遭环境的认知重新呈现出复杂细腻的肌理,回归人性的信仰和关怀。萨卡琳·科鲁昂将此般合作视为一条路径(approach),在艺术进入社区的过程中,带动当地居民的参与,为地方及“地方人”画像,在彼此之间确立身份连结及地方认同的锚点。

他在谈话中提及,无论是当代艺术的创作、还是贴近每个人的城市生活,它们和传统道德价值观之间,就像是猎手和老虎的关系一样,没有人能够永远成为英雄的一方。时代在变,社会在变,评判的标准也在变,我们如何从“新”“旧”之间学习差异之余,更需明晰唯一不变的,是仰赖着人性的意志和正念长存的道德。


太多人把目光投注在“进步的社会”之上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过曼谷,在同属于大曼谷区的湄南河对岸,有一片叫吞武里的社区。曼谷是很摩登的都市了,很多传统的民间色彩的东西都不再完整,但在一河之隔的这边,民间的社团、建筑、表演和活动几乎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并且仍在当地人的生活中发挥着作用。

二十年前湄南河畔的吞武里社区


吞武里原来没有马路,沟渠河道贯穿了整片区域,老百姓大多数生活在木棚屋里,依靠行船交通。再往那边去是一片低矮的民宅,星罗棋布的寺庙,还有乡村特有的风景组成了整片吞武里社区。近年来建起了水泥路和轻轨,机械船逐渐取代了木船,原来的木板房上加入了铁板、塑料等现代建筑材料,河道旁的草木丛林慢慢地现代城市景观取代。随着现代交通的进入,当地人可以很便捷地搭乘轻轨和汽车去到曼谷市中心工作,越来越少经由水路往来,互动和联络便不再像以前船驶过棚屋便停下来相互打个招呼那样自由、密切,大家对社区的连结感和幸福感逐渐疏离,过往社区交流的模式也被打破。

近年来的吞武里社区,轻轨、高架桥取代了水路交通

近年湄南河畔的木棚屋,已用铁皮等现代建筑材料替代


这些老旧的社区,因其居民低下的收入及受教育水平,在社会发展中不断地被挤压,成为现代化城市生活的“飞地”。新事物一步步占据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旧式的行为方式仍在夹缝中寻求生存的空间。大多数人习惯性地将目光投注在一个“进步的社会”之上,却往往忽视了传统道德在其中的重要性,年轻一代对自我的认同感、传统道德观的延续,也逐渐在式微的社区力量、异质化的现代生活当中殆尽。民间习俗描绘的是时间、生活方式、乃至现实社会之上,重叠又交错着的历史,其内涵本就蕴藏着传统道德观的精华,即便在非同化的情况下,它也应当具备着启发反思、通过以隐喻阐释社会现象的作用。

表演来自社区,我所做的只是“借用”


在做《猎虎》这件作品前,我去到了吞武里,当地朋友叫上我一起去看当地的民间戏剧表演,非常有意思。这种表演形式有着悠久的传承历史,以寺庙作为聚集中心,组织社区大家进行传统戏剧的学习和表演,相当于一个民间的戏班子。有些寺庙里面还有一些老师在教这些表演,小朋友下课以后家长就把他们送到社区里学习,都是免费的学。学完后他们会在周末的时间在社区里表演,一来是为了联系彩排,二来也是为了募款,算是用作老师教学还有团队运作的费用。

社区里正在教孩子民间戏剧的老师


寺庙作为当地社区的活动中心,也意味着寺庙成为了沟通、连接社区内不同群体的枢纽,向来自不同年龄层、性别、社会地位的人敞开胸怀,由此激发社区各个层面的交流与互动。例如,民间戏剧团的成员都来自该社区,民间戏剧活动的举行,一方面是通过戏剧表演的方式向包括表演者及观者在内的所有参与者传递其社群文化中积极的价值观;另一方面,戏剧中流露出社区文化的品格及尊严,不仅是构成了社区的凝聚力,也是社会和谐中不可或缺的基石。

1962年曼谷寺庙(Wat Nang Chi)《猎虎》第一期学员班


过去吞武里这样的民间表演团队大概有一百多个,现在只剩下十个不到了。这些事情说不上对错,按照城市发展的逻辑,它没有权力让长存于此民间的艺术形式消亡,因为传统本身就在这个地方了。只是说在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下,民间戏剧的总体影响力会越来越弱,如果我们能够以当代艺术的形式对它进行转化、再传播,可能会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一民间艺术形式的存在,也能带动当地居民的参与,帮助它在社区当中更加广泛地保持下去,继续发挥戏剧原本在社区中的作用。
所以我把这次创作当成了自己责任感的一部分吧,表演来自社区,我的创作同样也进入到社区,直接从社区居民中招募演员,再跟剧团、编剧家、舞蹈家等合作。无论是当代还是非当代的,戏剧作为社区内部最基层的一种沟通、交往的方式,本身就是这片区域难以忽视的存在。我不认为是自己发现了这样一种艺术表达的方式,当地已经有以戏剧建立社群的传统,只是很少有社区以外的人看到它的价值,我所做的不过是借用,用已经存在的语言和沟通方式介入社区,来辅助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社区内除了表演泰国传统民间戏剧,还有华人后代组织的舞狮团

我的作品甚至和传统背道而驰

《猎虎》其实是来自民间表演里面的经典项目,关于人类和老虎两个四口之家的故事情节基本没有变过:在克服了对彼此的恐惧后,小男孩和小老虎成为朋友,最后却因为对老虎袭击的恐惧、杀死老虎后在村子里能获得英雄般的荣耀,父亲向老虎一家举起了长矛……

表面看来我是在用创作的方式去保护民间艺术,但实际上这之间存在着语境的转换。我把作品中很多的文化事象、细节转换成了更加符合当代生活语境的内容。比如把团队带到曼谷市中心表演拍摄,尽管这个表演是泰国的传统,但它很久都没有在曼谷的市中心出现过了,大家看到的时候仍会感到好奇。女主人的选角我没有用生理上的女性,而是选了一位变性人来表演。当我在做这些转换方式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思考“新”、“旧”之间的差异,去思考这背后的故事和文化,到新的地方去探寻文化的线索,也跳出社区的框限,和新的人沟通。这么一来,我作品所要传达的内涵,甚至可能和传统的原意背道而驰。

《猎虎》在曼谷市中心的拍摄场景

《猎虎》原本就没有固定的表演方式,各个剧团都会从自身出发重新编排,我的作品也是。因为这样,影像中的每一处细节,都体现了民间戏剧团体表演、组织运作的特征,社区的成员的表演,亦隐喻着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境况。影像中的庙宇、房屋、民间戏剧团体、人……看起来都像是来自昨天的东西,是来自另一处错位的时空,但你要知道,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切实身处于真实的时间、地方之上的人。只是他们的生活看似仍停留在“旧世界”当中,被急速前进的现代社会挟裹着,而从他们身上显现的那一部分“真实”,更是拼凑出一幅人类与其生存语境之间共存又难以契合的图景。

《猎虎》,视频截图


城市现代化,一定会导致人性的堕落吗?

肖像不仅是关于一个人的绘画,更在于对一个人的印象、个性和世界观的综合呈现。在我的作品中,本地的文化和居住在社区里面的人当然是我作品中画像的主体,不过老百姓将民间戏剧当作生活娱乐方式的同时,戏剧的内容本身也代表着某种潜在的规范,在不断地塑造着老百姓的行为。于此同时,社区本有的、在历史中不断形成的戏剧和文化,正在和社会的高速发展产生了激烈的碰撞。

泰国有很多古老的神话故事,当这些故事在寺庙里演绎的时候,会潜移默化地教育人们善恶与对错。我的转换无意讨论善恶的辨别标准问题,而是在谈论那些直面当下城市化、文化认同问题……原版故事中的很多内容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下,但我也不希望去干涉什么,只是让它们自然地出现,在新的语境里消耗殆尽。我一直在想,事物都会有其自然消亡的规则,往往最终能保留下来的,其价值或许也就越大。

在曼谷市中心的高楼天台上放映《猎虎》

我们拍摄的时候,河对岸还是一片椰子林,孩子们经常会游到对岸去玩耍,一年后,拍摄结束了,椰子林也都被推倒建起了房屋。这才是我们拍摄中遇到的现实问题,是一个真实的现场,我也想让戏剧本身的寓意和现实问题进行对话,所以作品完成以后,我在曼谷市中心大楼前播放了这个作品。在我的作品中,它不再是一个泰国村庄的神话,而是成为了曼谷故事的一部分,甚至或许成为了南方故事的一部分。

我想,要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是否有可能出现共享或是相互平衡的时空,首先得去挖掘出它们之间共同存在的问题。我选择《猎虎》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一家四口当中,有两位(妈妈和儿子)都在面临着自然和人生存环境之间的碰撞问题。我觉得道德是最大的命题,也是这个故事的核心,无论世道如何变化,这种尊重自然、依照自然规律生活的人性道德是不应该变化的。社会的发展,必然会影响生活方式的改变,但人的内在道德修养,就真的应该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吗?难道城市的现代化,就一定会导致人性道德的堕落吗?

《猎虎》,视频截图

内心的正念和意志

无论如何理解“与生俱来“,我们都是受直觉驱使做出思考和行动的人。我们明白爱、恨、生存、恐惧为何物,知道怎么才能更大程度地为善,更清楚如何利用他人,特别是从弱者身上获得好处。为了应付一切本能的、原始的直觉,人类社会发展出不同严厉程度的范式、法律、规定乃至禁忌,即为我们所周知的社会规则。
不同的社群之间有着不一样的行为规范,不同的人成长自不同的宗教、文化语境,自然便形成了不一样的道德观。因此,我们总会因为对“道德”在不同社会观念下表现出的特殊性的质疑,而去怀疑它的普世价值。然而,我相信人类社会一定有着能够超越时间地点束缚的规则和认知,至少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大家都能毫不费劲地达成共识——偷窃和谋杀必定是犯罪行为。道德的存在,一直起着抵御社会扭曲化的作用,它最大的同盟,应当是我们作为人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历史上,我们看到了太多政客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的例子,人们或许会暂时地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但很快,为人的本性会让我们重拾辨别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站在一己私利上寻欢作乐从未被视作正义的行为,枉论恶魔般的种族灭绝了。

《道德》,2019年UABB宝安桥头社区分展场现场


道德不是社会礼仪规则,它和信仰也不一样,信仰的根基在于宗教原义,对事物对错的判定,时常需要对照原义来裁决。道德是否真的束缚了我们的潜能,我们又是否因为“道德”的存在受到了钳制,或许真的需要重新去思考自由的概念和自我的意识。自由难道就是免责的欢愉吗?假如人类从未意识到,没有人可以做到孑然一身,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在不断地辐射着周边的世界,那所谓的“自我认知”又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我做这些作品,从来就不是为了去印证传统社会的人是否比现代城市里的人有更高的道德感,我相信道德应该是人性共同的理想。它无关外在事物的变化,是人内心最深处的正念和以人作为本体的强烈的意志,好坏善恶的标准,从人的角度出发的话,是永恒的。

《道德》,2019年UABB宝安桥头社区分展场现场

内心的恐惧,划定了我们和他人之间的距离


《道德》这件作品,我把传统故事绣到了挂毯上,倒过来悬挂在美术馆的空间里面,作品背面还有一个英文单词“ethic”,是道德伦理的意思,字是正的,画面是反的,就像我们的现实一样。作品要表述的是人的道德伦理关系,比如说面对动物的时候,要不要杀了它?人是有武器的,主动刺杀动物,很多时候是为了消除恐惧感。老虎生活在森林里,村民和猎人生活在村庄,不管是老虎从森林里来到村庄,还是人走进森林,都要面临着同样的恐惧,因为他们去到的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地方。害怕,才是打斗和杀戮存在的根源,甚至在人类的社会之中,出于恐惧而伤害他人的事例并不在少数。明白了这个道理,便知道,其实村庄就是森林,事情从不因为领地划分你我,是内心的恐惧,划定了我们自身和他人之间的距离。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城市的发展也始终需要尊重自然的生态,或许相互尊重、找到相处的界限才是比相互残杀更好的方法。你看在新社会里,村民早上去城里上班、赚钱,工作结束后再回到村庄和家人一起生活,这样的生活模式并没有急于去打破什么,反倒是形成了一套新的和谐共处的模式。戏剧传统维系下的社群模式,或许已经不太适应现代的社会生活结构,但对于当地的老百姓来说,戏剧至今仍然是他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猎虎》视频截屏

城市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农耕时代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只局限于家附近的一亩三分地。既然我们看到了戏剧存在的理由,是否至少可以在保有民间的、传统的方式下,与其他的生活习惯并存,而不是一昧地执着于“战胜”现代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借由戏剧的传统,去思考我们要尊重的是什么?现代城市的文明和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之间,一定是排他的单向选择关系吗?
我不希望在作品中提供什么答案,要如何思考问题,如何看待作品、理解传统文化所受到的冲击和矛盾,全取决于观众自身。《猎虎》的最后我并没有交代幼虎有没有被杀,也没有对另外三只老虎的命运后续作出表述,反而拍摄了男主人拿着长矛在现代都市建筑的天台顶跳舞的场景,要知道,或许他此刻面对的挑战,已经远远超过了老虎对他的危害。就像我们生活在城市里,今天的英雄可能是猎手,明天的英雄就是那只老虎,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哪天是猎手,还是老虎。


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

萨卡琳·科鲁昂(Sakarin Krue-On),1965年出生于泰国的湄洪宋,现生活和工作于曼谷,任泰国最高艺术学府Silpakorn大学艺术系系主任。作为泰国最早从事观念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之一,萨卡琳·科鲁昂被誉为“泰国文化的守护者”,凭借多年来不断推陈出新的创作才能蜚声国际,多次参加国际性重要展览,包括两届威尼斯双年展和第十二届卡塞尔文献展。

2015年,萨卡琳·科鲁昂与黄永砅共同在有泰国古根海姆之称的曼谷艺术文化中心(BACC)举办双人个展——“对话与互动”,最终在两位艺术家通过巧妙的创作与布展方式带来对东西方关系、个人与国家、传统与现代等各个方面的讨论,引起国内外艺术界重要人士的关注。2016年,第三届英国“保诚当代艺术终身成就奖”将奖项颁发给萨卡琳·科鲁昂,以表彰他为亚洲艺术做出的杰出贡献。


如无特别说明,文中用图均感谢艺术家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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