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世界

比尔·维奥拉：从影像虚空到游戏

让·雅克·盖伊（JeanJacques Gay） | 采访、图片提供

邹晨 | 译

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永远在寻找适合的媒介来表达人性这种万能的语言。

——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

谁是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纽约国家学院首席录像艺术家？作品被收为弗罗伦萨瓦萨利走廊自画像藏品（collection d'autoportraits du couloir Vasari）的首位多媒体艺术家？比尔·维奥拉曾在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与斯泰纳和伍迪·瓦苏卡夫妇（Steina and WoodyVasulka）的“厨房空间”（The Kitchen，译者注：一家艺术中心）度过他的青年时代，如今已年逾花甲的老人把自己安置在加利福利亚。这位谙知的视听影像技术的博学者深受多位神秘主义大师的影响——伊斯兰教苏菲派神秘主义诗人鲁米（Rumi）、18 世纪日本禅宗诗人良宽、西班牙加尔摩罗会修士圣十字若望（Saint Jean de la Croix）、3 世纪新柏拉图主义之父普罗提诺（Plotin）等。日本艺术家、禅宗大师田中大圆（Daien Tanaka）更是比尔·维奥拉心目中的英雄。较视频录像而言，比尔·维奥拉更偏好时间材质：穿越和引导人性。这已成为他生活中萦绕不去的念头。前世、今生、来世，一部生命的影像。在拍摄电影之前，比尔·维奥拉坚持每天早上写作，如今这些手记已经积累有 40 余卷，其中 1973—1994 年的部分文字已经出版。比尔·维奥拉不停地寻找新手段，呈现给我们未曾见过的事物。即将发行的电子游戏《夜之旅》（The Night Journey）是比尔·维奥拉的最新尝试。那么到底谁才是比尔·维奥拉？

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 肖像 © Kira Pirov Réunion desmusées nationaux - Grand Palais | 图片提供

让·雅克（以下简写为雅克）：录像艺术家、雕塑家、数字绘画，何者为比尔·维奥拉？

比尔·维奥拉（以下简写为维奥拉）：我同时从事很多工作。的确，从某种程度来讲，我是画家，然而当我还在美术学院学习时，我可不是个好画家。那是个电影工具流行的时代，我着迷于当时的电影技术。我本应该成为电影导演，可是当第一部手持摄像机（Portapack）面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视频影像时——按下按钮，一束蓝色电子穿过屏幕形成图像，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由自言自语：“你找到家了。”我有时也被称为数字画家，但那是在数字技术诞生之前，准确来说应该是运用模拟计算机和电子图像的画家。

雅克：您用录像技术绘制现世画。

维奥拉：这的确是我目前所做的，我沉湎于研究一种新维度种的现世画。

雅克：弗洛伊德说的“如果你想承受生命，那么请先为死亡做好准备。”当我们仔细观看您的关于生死的录像作品，感到它们不仅仅是在呈现生命，同时也在召唤死亡。

维奥拉：是的，死亡存在，而且将一直存在。它甚至就在这房间里。死亡很重要，如果它不存在，我们也将不会存在。如今大家都谈论如何延长寿命，我始终对此存疑。因为最后它成为被富人所利用的手段，这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我知道人们非常惧怕死亡，我年轻时也是如此。6 岁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一个湖里，一直往下沉，差点死掉。幸好叔叔发现我不见了，潜入水里把我带上岸。当他给我做人工呼吸时，我却推开他。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做的原因，然而在溺水时我看见一个从未所见的美丽世界——波浪起伏的植物，夹杂着蓝色的光，一束海底之光。重力消失了，而我漂浮着，希望能一直停留在那儿。如果不是叔叔，我也许会永远留在那里。这是我的运气，因为从此之后我不再害怕死亡。

雅克：从《游泳池倒影》（The Reflecting Pool）到近期的《梦想家》（Dreamers），作品都是基于这个经历吗？

维奥拉：是的，我的早期作品《游泳池倒影》就是对溺水经历的表现。这也是为什么人们通常会将我和水联系在一起。我也完全同意这种说法，能够让我们相互沟通的电流从技术角度讲也是像水一样的流体，这更是与我的研究范围相关紧密。所以，这股持续震动在我们周围的活性力量，实质上就是我的工作材质。它们相互连接并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对于我来说，这才是重点所在。

雅克：在你的作品中，除了水、火、时间之外还有一个常见因素：突变过程。能给我们谈谈这种转化过程吗？

维奥拉：转化是人类存在的最重要的课题之一。转化是一股在雷达荧光屏下永久活动着的必要的深层次力量。它是一个缓慢的新人类构建过程，也是通过我们所见、所说、所知，尤其是通过我们所犯的错误而发生的连续过程。我认为犯错是一件最重要也是最必要的事情，这种能够转化想法的观念是人类突变的最重要因素。

比尔·维奥拉，《特里斯坦的升天》（Bill Viola, Tristan’s Ascension），录像、有声装置，2005，表演者约翰·海（John Hay），KiraPerov | 摄 © Bill Viola Studio

雅克：人类是您的作品的永恒主题？

维奥拉：人类是一种非凡的生物，具有能过通过不同方式了解事物的能力，为太过短暂的生命作补偿。但是请注意，当我们还未向这个世界踏出脚步时，就已经有很多伟人的思想对我们产生了影响，他们已经在我们身边并且一直存在，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是我们在已知无法永生的基础上的一次生命之旅。人性由三种元素组成（我将它想像成一口井）。第一种是在出生前就属于我们的，与此对应的则是另一边的极端：我们向永久致敬的死亡。这两者都不属于我们的存在空间，这两种元素都是永恒的。还有一种完全特别的场所，它关系到中间的元素——生者，也就是在宇宙时间里旅行的地球上的我们。我们在时间之线上劳作，时间让我的艺术成为可能。

雅克：时间是关于人性的重要课题？

维奥拉：对于人性来说的重要问题是关于人类的死亡、个体

的消失。跟这个物种发生关系的所有一切，都储存在这口人性之井里。所以我认为人性有关前世、今生和来世，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真正最重要的因素。

雅克：您的作品与观众的时间作互动，您甚至创作了一部名为《夜之旅》的电子游戏。您能给我们讲述一下这个游戏是如何诞生的吗？

维奥拉：我已经花了 5 年时间来做这个大型项目，目前还没有完成。我们展示过《夜之旅》的第一个关卡让观众试玩，收到很好的反响。所以我们正尝试着将它制作成一个真正的商业化游戏。

比尔·维奥拉，《做梦者》（Bill Viola, The Dreamers），录像、有声装置，7频道彩色高清录像，2013，KiraPerov | 摄 © Bill Viola Studio

雅克：这个游戏是关于什么的？

维奥拉：游戏的视觉效果灵感来自我之前的一些老作品，以及 3 至 18 世纪的神秘主义伟大人物，如鲁米、良宽、圣十字若望。互动设计期望通过玩家选择发生回应的这种游戏机制，向人们展示启示之旅范型的情感体现。这次夜晚的旅行将会把我们带到一个诗意的风景里，这个空间比起其地理性更重视灵性思考。游戏的基本玩法也将比其目的地更重视旅行本身的行为。这是一次长久的心灵启迪之旅。

雅克：这是一个加强个人世界和观众之间的互动尝试吗？

维奥拉：是的，我经常希望能够利用这类作品跟观众进行互动。《夜之旅》是个孤寂的游戏。在游戏世界里没有其他人的陪伴，你独自一人在某处远望着全部风景，就好像在天上一样。接着你在一片云雾中逐渐下降，落到一棵树上。这棵树就是游戏的中心点，它给了你四个入口：森林、山、海和沙漠。你可以在这 100米的圆周里独自探索和发现。你独自漫步着，某些重要的事情将会被触发，观众会被一些细琐的小东西所吸引（人类是好奇的生物），我们让观众自己去观察和揭示其中之奥秘。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只要太阳落山，光线暗下来，你就不能再移动了。世界变得昏暗，阴沉和静止，你做了一个梦……

雅克：一个醒着的梦？

维奥拉：对，你睡着了，紧接着做了一个梦……随后你醒了，阳光升起。你可以继续你的旅行，直到光线再次暗下来，你进入第二个梦里。现在你已经搜集到 2 个梦境了，你将继续扩大你的梦的领域。你也会随之成长并且可以去到更多的地方。

雅克：这个游戏是一次心灵启迪之旅，也就是你常在采访中提到的生命之旅？

维奥拉：没错，就像在一条生命之路上的孤独旅行。我们通过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和内容，以及有别于以往传统游戏玩法的特殊机制，成功地将它编写出来。我的目的是想让这个世界垂直展开——通常玩家都在“玩”游戏，而非“生存”于其中。我们的团队通过后期技术构建了一个“录像视频探索”3D 空间，将我之前的艺术研究领域整合到这个游戏空间。

比尔·维奥拉，《天堂与地球》（Bill Viola, Heaven and Earth），录像、有声装置，1992 © Bill Viola Studio

雅克：从作品中经常能看到你对哲学和古典绘画的思考和研究。今天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带来启发？

维奥拉：如今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人性对我的启发, 人性的深度，人性的神秘。看到人类如何运用录像媒体，我真心为之动容。正如我和我的朋友之前做过的工作：将事物诠释于画布之上。每时每刻都有多媒体艺术作品诞生，这就是人类行为。你给他某件东西，他总是能找到转换和改进的可能性，直到让这个东西能够产生新的用途。这就是创造力，这就是我们的特性，人类是富有创造力的。

雅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艺术家？

维奥拉：的确不，但是每个人都有创造力。动物、昆虫都具有创造力，它们都在进化。这种能够从已存在事物基础上再创造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永远在寻找适合的媒介来表达人性这种万能的语言。这也是日本禅宗大师田中大圆（我心目中的英雄）的教诲之一。他说所有的现代艺术都通过影像显现这一点是非常新鲜的。传统艺术都具有当下性，即使在一些困难和不为人知的时期。4000 多年来，自洞穴时期起，人们从未间断过视觉艺术探索之路。我甚至相信在此之前就开始了。

所以这口井——博大精深的人性储蓄容器，它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将艺术独立于新旧事物之外。图像的发展道路不是物质性的，它存在于艺术史之外。田中大圆曾说，艺术呈现了相似于经验形式这类不可见事物。他还说：“美术馆是一个我们布置物体，却丝毫不去考虑它们的实用性的地方。”事实上，所有的艺术活动都是一种德鲁伊（druid）教士行为，只不过这些祭司的目的是将活人献祭给上帝的完美神坛。

雅克： 参观展览的时候，我看见作品《天堂与地球》（Heaven and Earth, 1992）、《理智睡眠》（The Sleep Of Reason, 1988），而你在谈论生死、逝去的时间，不容变更之路……我感受到一种巴洛克时期绘画语言中表现的虚空。

比尔·维奥拉，《理智睡眠》（Bill Viola, The Sleep Of Reason），录像、有声装置，1988 © Bill Viola Studio

维奥拉：有趣的观点！真的！我会就此展开研究！（笑）

雅克：在您今天这样的年龄，取得如此的名望……最珍贵的愿望是什么？或者说比尔·维拉的最终梦想是什么？

维奥拉：我希望能够活长一点，长到足以将我所有的想法展示给世人。我还有很多未实施化的计划，一个“想法盒子”。我也许无法将每个想法都完美实现，如果上帝给我时间，我会努力做到最好！这真的是我的目标，我的大计划。同时我也很希望帮助我那些初涉艺域的学生们。但是看着时间流逝，真的感觉属于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我必须集中注意力，在被带回天上之前，将所有蓝图巩固和予以实现。这就是我的伟大计划！

雅克：您信上帝，是吗？

维奥拉：不，不！我留给那些信仰的人吧，无论他们信的是哪个宗教。和学生聊天时我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改变——在美国学生中，也许其他国家也是同样情况——我注意到当年轻人被问起是否有信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但当我们换种方式问，是否他们曾受到心灵引导，他们都会回答是。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任何宗教的存在都自有缘由。当我看到这些年轻人们在远离和抛弃宗教的某些教条主义之后而仍然保留了它的基本概念：灵性，我真的认为他们是超凡的一代。我迫不及待地与他们交流，去了解他们想说的，在我登上冥河渡船哈伦之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