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看:齐泽克会怎么论陈水总?
发起人:无厘头  回复数:0   浏览数:1673   最后更新:2013/06/19 11:26:15 by 无厘头
[楼主] 小白小白 2013-06-19 11:26:15

来源:联合文学 作者/龚卓军


总的来说,对这种荒谬,根本提不出任何理由,他们飘浮在空中,而且永远留在那裡,生活继续按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人们有时提起艺术和艺术家们,这就是一切。──卡夫卡〈一条狗的研究〉


若想从当代艺术来看卡夫卡的文学,其实一无可看。


就像张岱说的西湖七月半,中元月亮一无可赏,止有看看七月半赏月之人耳。张岱将游湖赏月之人分成五类,从峨冠盛筵到匿影树下者,再从鸣呼嘈杂、呼朋引伴到韵友清游於十里荷花间者,中间趣味的差距,有如天空与沙漠,大海与山峦,人与动物之别。


从当代艺术来看卡夫卡的文学,為了避开意义套用式的艺评陷阱,或自限於讨论某些直接引用卡夫卡為创作素材的作品,也许唯有採取尼采的建议,从当代艺术家的生命来重读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寻得存在情态的一二呼应。


為何要选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呢?德勒兹在《卡夫卡:迈向少数文学》讨论卡夫卡的文学机器时,引领我们参观了三种卡夫卡式的书写与表达机器:书信、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其中,只有短篇小说将动物化為不折不扣的主题与对象,狗、豺狼、晏鼠、猴子、半猫半羊、兀鹰,人流变為动物,动物流变為人,发出各种离世之声,到处打洞的晏鼠,為的不是寻求自由,而是摸索一条出路,一条穿越地底的逃逸之线。以表现飢饿為出路的〈飢饿艺术家〉中,在艺术家栅栏周身围绕的,不也是诸种半驯化的马戏团动物群。因此,从卡夫卡短篇小说裡的动物百态,搜寻艺术家存在的身影,或可為当代艺术求得一种复古机种新装配,以之為评论与分类的歪斜载体,转录当代艺术家的离世、稀世之声。


让我们撇开专注於视觉表象的艺术家,把目光焦点放在动物属性强烈的概念与行為艺术家身上吧。卡夫卡短篇小说中的动物,教我想起三类行為艺术家:狗、胡狼与猴子。


●倪祥与狗


倪祥的存在,一整个给我的感觉,就是变形。我永远记得刚刚进入艺术学院教书的那个下午,几位友人与我在清冷的校园漫步,多数学生,不到週末,就纷纷离校去城市放鬆找乐子去了,所以,我看到倪祥牵著他那条台湾土狗,在陶艺工作室前晃过身旁时,不以為意,想敷衍招呼他两句:「遛狗啊?倪祥。」他淡淡回道:「重要的不是这一隻叫NASA的狗,重点是另外一隻。」他把目光转向不知何时跟在一边的某人。后来,我知道这某人名叫老头。


老头待倪祥的话一结束,就把手伸入裤子口袋,掏出一个布头套,俐索地套上了自己的头。这个布头套两侧缝了两支垂下的耳朵,似因突来的清风抖动了一下。老头没说什麼话,就在我们面前立马蹲了下来,并侧头往台湾土狗NASA钻去。我这才注意到,NASA的嘴裡,咬了一只沾满牠口水的布娃娃。老头双手趴地,欺身用他的嘴,开始跟NASA抢布娃娃。我和友人愣在当场,无言。只见人狗两个动物,越抢越凶,像是游戏,又极猛烈,发出低沉的嘶吼。用力拉扯之间,NASA挣脱了倪祥手中的绳索,跑向对面对的大片草场,老头也毫不犹豫,追了上去,两个动物在草地上奔跳扭扯,布娃娃时而落入老头口中,时而被NASA咬回。看了半晌,倪祥面带微笑、边离身边说:「老师,我要过去解决一下他们的问题了。」


纳闷的友人问我:「这是安排好的表演或评图吗?」我只能皱皱眉回答:「天知道。」整个是一种存在的荒谬,那种沉默的荒谬。卡夫卡在〈一条狗的研究〉中,以一条狗的主述口吻提到他的研究:「总的来说,对这种荒谬,根本提不出任何理由,他们飘浮在空中,而且永远留在那裡,生活继续按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人们有时提起艺术和艺术家们,这就是一切。」


这裡的荒谬感与「飘浮空中」,指向一种变形与去领域的双重运动,或者由动物状态在人类逼迫下逃跑或驯化,不得不脱离既有的领域,或者藉由动物的存在规律发展出一条出路、一种逃跑方法,迫使人类离开既成疆界,甚至以精神分裂的方式呈现。倪祥在週末校园与狗和老头的怪异场景,就有某种「人变形為动物」的突梯运动。倪祥和老头,在奇怪的沉默中,不再需要透过旅行和空间的移动来脱离既有领域,而是就地开始旅行,开始分裂,变形為动物,让一旁的我们,瞬间有沧桑,觉得NASA是不是有了人的位置、人的面貌;或者像卡夫卡短篇小说的主述者,以狗的名义发言,却在长篇大论中,像是由狗变形為人,又迫使读者在聆听狗言狗语、恍惚之际,似跨越人间任意门,滑入狗的世界观。


人与动物,来回互变,既有世局,自此疆域模糊,天空与沙漠不分,海洋似平原,校园亦狗园。这样说不是在做比喻,没有任何寓意,甚至脱除了艺术之名,仅仅指向一种高张力的、更有强度的存在层次。


●高俊宏与胡狼


高俊宏出身建筑工人之子,在共同前往宜兰机堡废墟踏查的路上,他向我透露,自幼父亲就有一习癖,全家出游时,非万不得已,全家一定寻找工地、烂尾楼、废墟、溪谷河床宿营,从不入住旅馆饭店。父亲表面的理由是低层人的心声,不愿被无端剥削,但是,来来回回跟著高俊宏踏查台湾北部废墟道上,出入无人的矿场、汽修厂、乐园、军营,或观看旧作,或共同施作数幅炭笔素描壁画之后,对高俊宏父亲的全家旅游停驻於无人废墟,我渐渐生出不同的想法。


卡夫卡在〈胡狼和阿拉伯人〉中描述胡狼和阿拉伯人的世仇,老胡狼以近乎人的口吻说:「我们要取他们的血,这场争端也就随之而结束。」但是,这句恨话并非因领地之争而说出,而另有隐情。对不在场的阿拉伯人,老胡狼不屑地说,「我们根本不想杀死他们。尼罗河的水再多,也不够我们洗净身上的血污。一看到他们活的身躯,我们就都跑开,跑到空气更加清新的地方,逃进沙漠裡去,因此,沙漠才是我们的故乡。」沙漠是空气清新、难以建立人造疆界的地方,然而,一手供予生肉,一手执鞭控制的阿拉伯人,却用胡狼难以抵挡的嗜血爱肉的自然欲望,一逞其控制胡狼的欲望。真正可恨之处,从此而生。这包含了某种程度的小小自恨、自我作贱与自我嘲讽。


高俊宏曾经在2010年台北花博期间,自製了一辆BMW520的保丽龙汽车车壳一比一模型,套用在一辆三轮车骨架上,与朋友轮流骑著这辆BMW,绕行圆山捷运到承德路附近,发送act小册,批判当时的花博做法与都市更新政策。由於黑色车体比例合宜、高度逼真,当这辆车绕行过加油站时,加油站人员笑了,当这辆车开上繁忙的民族路时,路人顺手开始拍照。


我於是了解,由於自幼命运多舛,高俊宏的父亲对於资本结构的欲望操纵,颇有妒恨,唯一使得他能够内心平静之处,恐怕是资本主义与新自由主义露出败象的地方:废墟。拒绝无谓的旅社住房消费,则是某种无言的抵抗,抵抗被诱惑的欲望。然而,作為建筑工人,终究无法抵抗工头、管理阶层与资本家的一手鞭子和一手微薄薪资。


这一两年来,高俊宏正在进行一系列的废墟素描壁画,像胡狼一样,他拿著开山刀,在荒烟漫野中开路入废墟、生火煮食、在壁面画上与当地相呼应的歷史影像。在废墟中独自挥动自製的炭笔时,就像回到了沙漠的胡狼,空气清新,杂念顿消,欲望平静下来,向素描壁画的临时社群集体创作转进,诸多歷史照片上的影像,抹除了妒恨,犹如艺术家向这个喧嚣的人世宣告:废墟才是我们的故乡。


●谢德庆与猴子


虽然我参与策划了美术馆2012年的领航计画:谢德庆的行為表演艺术深度论坛,让谢德庆协同国际策展人与艺评家共同登台,报告他的艺术,但是,就像我喜欢跟谢德庆提起卡夫卡的那隻猴子,我觉得他的书的出版,可以媲美〈一份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他的登台报告,犹如小说中形变成人的猴子,向著视他為实验成功怪胎动物的艺术界与文化界,发出稀世之声,做出离世间的表演姿态。


原本,艺术的疆界是牢固的。1960年代末期,由屏东南州北上的谢德庆,跟席德进习画,并不是那种常常出没明星、田园咖啡座的文艺青年。他跟他们是不同掛的,不只是国语与方言的距离,他还有一种野性。1970年至1973年当兵退伍后,他在美国新闻处办过了画展,温州街搞行為实验「跳」,伤了脚踝,开始背离他的老师、邻居、家庭、台湾画坛、戒严中的社会,动物之心,蠢蠢欲动。


就像〈一份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中的那隻猴子,他形变為人的生涯,即是在西非的黄金海岸被猎,抓到轮船的笼子裡开始的。1974年,谢德庆在美国费城跳船偷渡成功,变成语言不通、没有身分、重新开始、不知下一步如何走下去的艺术家。谢德庆在餐厅打黑工,苦思之餘,在1978-79年展开了他的「一年行為表演」系列的第一件〈笼子〉。他将自己关在工作室自製的笼子裡一年,不交流、不阅报、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不写作。整整一年,有人帮他送食物、清走秽物。这不是逼自己流变成一隻猴子,在固定的工作室开放日中供人参观,表演著某种沉默的动物吗?1980-81年的一年行為表演〈打卡〉,持续一年,每小时回到工作室经律师认证的打卡鐘前打卡,并以电影摄影机留影一格,一天打24次,连续起来播放就是一秒鐘。从猴子的观点来看,这件一年行為表演作品,已经进化到讽刺人类生產关系中的强制工时与时间的切割。影像纪录中的谢德庆,如同旷时摄影的效果用在一个标本般的活人身上,同一个姿态与角度,谢德庆的毛髮滋长,身形震盪,毛髮修短,身躯摇晃,毛髮滋长,如此反覆,沉默却张力喷发的6分鐘流动影像。


谢德庆是亚洲移民在纽约的卡夫卡。据说他语言能力不佳,常常支吾其词。但他每件作品都有简洁如法律条文的「宣言」。谢德庆常常做噩梦被移民局的官员逮到,终於他在做〈打卡〉后,一年自我规定不能进入室内与封闭交通工具内的〈户外〉行為表演期间,他遇上了警察的逮捕,并接受简易法庭审判后,奇蹟式地以微罪开释,完全没有论及他的非法移民身分。


但是,较卡夫卡幸运的是,1988年,谢德庆在总统大赦时获得美国国籍,当时他正在进行他的「十三年计画」,不公开做艺术,直到2000年元旦宣告他完成「十三年计画」之后,谢德庆如今只四处报告他的行為表演的成果,他名列美裔亚洲重要艺术家之列,如同那隻实验成功后提交科学院报告的猴子。我跟他相处了好一段时间,我愿意在友谊信任的前提下(我的确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这件事),引用〈一份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中那隻猴子的话作為结尾:


我以世上从来没有过的努力,使自己达到了一个欧洲人的中等文化水平。这件事本身也许不值一提,然而正是它,帮助我走出了樊笼,為我创造了这条特殊的出路,这条人类的出路。



◎本文作者简介


龚卓军


国立台湾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国立台南艺术大学艺术创作理论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為现象学与当代法国哲学,长期关注身体哲学、美学、现象学心理学,以及精神分析的相关议题。著有《文化的总谱与变奏》、《身体部署:梅洛庞蒂与现象学之后》等,译有《人及其象徵》、《拉冈》、《空间诗学》、《眼与心》,合译有《自由与命运》、《梦的智慧》、《傅科考》等。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