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招隱Echo 张新军
北京的4月漫天都是杨絮，这些杨絮很轻易就会闯入四处漏风的工作室，粘在颜料未干的画布上。通常它是会被清除掉的，但我曾在王光乐那幅铁红色油漆作品中，清清楚楚看到过这些杨絮。它们混杂在油漆的方阵中，一同成为时间的琥珀。
我无法得知王光乐的《寿漆》是从哪一块捡来的木板，或从哪幅捡起的画布开始的，但那幅窄小的赤红色《寿漆》中向内收缩又升高的方形，让我无法不想起一块南方的土地，在其中央缓缓隆起的坟茔。
无法得知不是因为它没有在具体的时间开始，而是在它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只是尚未在某张画布上落定。如尘土在某处落下，你不曾看见，但确凿的是它在某刻已经开始。王光乐在2004年开始创作的一副白色绘画时至今日才得以被看见，那是他曾经在南湖渠思考时间和意义开始的第一幅画，没有具体内容，只有白色的油漆，它是被封存在2004年的南湖渠。标题为《一升立邦漆》，它跟油漆店展示给顾客的产品并无二样，除了在油漆间落入的沙粒，干燥时出现的裂纹和气泡，没有任何画的意味。所以，当南湖渠那位房东经过时，会面露诧异。
时间被王光乐斩断为一块块平面，散落在工作室各个角落，为了便于寻找时间，王光乐习惯用日期来标记，它是物化的，固态的，以油漆、石膏、丙烯为界质。这些界质在画布这个方框中一层层交叠，形成阶梯状的线。如博尔赫斯笔下的永生者之城，处处充满长度与高度变化不定的阶梯。时间即是那永生者，那不同尺幅的白色或有色表面正是阶梯的影子，它们通向一个空间的边界，或通向一个空间的核心。一块画布意味着一个边界，在这个边界内王光乐是一位苦行者，无休止地涂抹，等待内容走进。
当画面剔除掉任何形式的内容，这个涂抹的动作为“此刻”提供一条路径。在王光乐提及的波浪与海水中，它是外部的不确定性和内部确定性的矛盾关系。确定的是行动，不确定的是行动外化的结果。这一确定性是用一升立邦漆将画布涂完；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摊平的石膏，或从外向内依次缩减的丙烯……而不确定性是最终的结果。它并无此岸与彼岸之分别，或通过一个此岸的行动去到达彼岸，只有此刻用刷子去涂抹这一回事，它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涂抹不是为了要完成一幅阶梯状绘画，而是行动在此刻中，界质的累积自然生成的阶梯状表面。这一刻是海水成为波浪的此刻，海水通过波浪被感知，而时间通过此刻被感知，通过这层界质被感知。
无内容的画面通过不确定的结果确定了王光乐关于生死，时间的统一性内容。画布表面的行为——这种周而复始的劳动越过了横亘在物质与意识层间的屏障，从一个扁平的物理空间，到达意识深处的孔洞。视觉上白色不透明界质成为白色的阶梯通向广场，深色透明的界质成为一个深渊或一条无尽的通道，它们都是不确定性结果，在我们的意识中获得内容。当我们的意识被一层层解蔽，这物质的实在的微光显现。
物质不同于表面，它不是运用视觉技巧让人产生合理误解的手段，这点在王光乐尽力隐去人为建造的努力中获见。它的行为只是筑一条沟渠，把自然之物引进平面，等待灰尘和雨水落入，等待时间赐予无常之力。
白色油漆经过时日会泛黄；在固化过程中表面收缩会形成皱褶；尘土会落入，这都是自然赐予的力，它们成为画面的色彩和肌理。石膏中水分的多少会呈现出不同深度的灰与白；过期油漆会出现不同层次的暗黄；沙尘混入会在新漆周围形成黄晕；还有冬日取暖煤烟熏黑的石膏表面，它们是物质在时间中发酵的色彩。
在旧木包装箱内凝固的油漆，表面暗黄，它呈回字形阶梯状凹陷，上面有云层般的水渍。俯瞰这个方形，会有种从塔底向塔尖仰望之错觉，尽头是天；或是穿越云层往下跌落，直抵地心。它被四周光亮的新漆衬托得很古老，像一座敞开的墓穴，人埋在下面。
在那块L型胶合板内，丙烯的宽度从L的底边一层层向上递减，直至L形的顶端，形如堤坝质如地层。它不是一处表面，而是物质的断层，厚度的堆积。卷曲的线条来自丙烯自重的流动，它促成这些粘连的断面形成波纹状的线，于某一时刻在断面的层阶之间形成裂缝，势如大海在震颤中表面激起的巨浪。堆积让“一画”从一根线的维度成为空间中具有质量的物，使横向波动的线接近一张展开的海平面。每层石膏涂抹完，笔端剩余的部分都会在L的立面涂抹，这样层层覆盖，就产生了如古法披麻皴的笔意，它与底部堆砌的波纹形成流动与凝滞两种景观。
凝滞如时间的定格，在一副围绕画布旋转的枯笔石膏表面，时间以堆砌的方式形成似葵盘状的凸起，它也许正是海浪在落入海水前那自由的浪花。
王光乐绘画的行为是以时间为轴心，通过量化的劳动在画布间自由穿行，它表面是阶梯、波浪，或一场平息的风暴，内部是恒定的。波浪退去，海面归于平静，在某一刻，波澜再起。
王光乐用黑色油笔标注在胶合板侧面和背面的“正”字， 此时已变幻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没有出口，任时间往复。
图注：
[1]：160501，2016，木包装箱、油漆 wood crate, paint，119.5×153×10.5 cm
[2]：无题（局部）20191018 Untitled20191018 (detail)，2019，木包装箱、石膏、乳胶 wood crate, plaster, latex glue，125×125×8 c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