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artforum
庄伟,前:《Help! Help? Help.》,表演现场,2019(原为2016年影像作品,1分53秒);后:《世界是你的朋友吗?》,2019,油漆、墙面,尺寸可变,300 x 1500 cm;图片提供:华宇青年奖;摄影:袁启峰.
外面的世界,天天有暴风雨
这句话来自我过去一年反复阅读的一个短命作家的一个短篇小说里的一个过渡性段落:“外面的世界,天天有暴风雨,人们生活在时时会发生亲历地震的担心中,大家都谈论集体宣泄情绪。”他说的是1960年代的一种生存状态,或者说一种生活方式:“……去看电影,或者看戏,或者去听讲座,或者参加诗歌朗诵会,那时伯克利举行这些活动似乎是要培养人们将来对付关键岁月所需要的精神。”
培养对付关键岁月所需要的精神是一项必要的每日练习。我的一个朋友说,这个世界真是每况愈下。这让我感觉我们生活其中的确乎同一个世界——这就是友谊的基础,因不满和不解而更亲密。该如何描述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种种震惊和难题?我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拉丁美洲式的狂野总结:“现实如同一个吸了毒的妓院老板待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中。”但我们无法长时间地处在荒诞感里。练习结束,你仍然需要跟这个电闪雷鸣的世界打交道,甚至还得讲道理。
此类观察逃不开主观色彩:面对这些或远或近的事件(突发性的或者蓄谋已久),好像一种通用的语言尚未被发明出来,我们仍然得借助各种不精确、有时也不友善的语言跟世界算账,和彼此理论。但这也意味着,我们都还在努力寻找消除误会、让对方保持冷静的合理对话方式。这不容易。对方总是不可理喻。这一年,意见也仍然无法统一。有人说必须共同生活,也有人说只能一意孤行。“代际差异”,我的另一个朋友概括道。
年底总是充斥着过期的反思和早产的预言。这也是一年当中一个最不吝惜使用最高级修辞的时刻。最高级和从不间断的生活的不匹配有喜剧效果,仿佛是仪式许诺我们的休息时间。在这个最仪式性的时刻,我们邀请我们“亲爱的创作者”回顾他们这一年的生活,并信赖他们提出的同行者名单。这些片段组织成了故事或是反叙事的流动,片面地反映世界和人群。而以“创作者”为提示,也是希望再一次地理解这个身份里值得我们一再审视和珍视的品质。
郭娟,Artforum中文网编辑。
约翰·霍兰,《涌现:从混沌到有序》封面.
2019年,这个世界以一种更加激烈与摇摆的路线快速地变化着。如果你定居一个地方,只读一类报纸,只关注一种新闻频道,往往难以回答出拥有不同价值观的人对你的尖锐质疑。香港、加泰罗尼亚、智利、印度、法国等地区的暴力示威不断发酵。当各个地区看似孤立的事件变得越来越具有联系性时,对世界的宏观理解反而变得越来越困难。
前段时间为了了解AI原理以及筹备新的创作,我开始阅读约翰·霍兰(John Holland)的《涌现:从混沌到有序》(Emergence: From Chaos to Order,1998)的中译本。对我来说,这是一本很难阅读的书,书中对神经元的原理和模型建构做了大量叙述,充满了各类生涩的计算方程式。“涌现性”这一概念通常指各种单一因素互相作用后产生新的系统,而新的系统具有各个单一元素不具备的特质。人类对涌现性的探索从数字和棋类游戏入手,比如近年大火的alphago,或利用鼻涕虫的自然属性绘制城市交通网络等;近年来,很多新兴公司都期待在人工智能神经网络的“涌现”特质上有所突破。涌现的过程极其复杂,从微小到宏观演变而来的新系统不断催生新的困境,各种表象下的连接机制、相互交织的网络,刚好映射了当今真实的人类社会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近期示威活动中各地区差异性的报道、宏观的媒体环境对微观个体的影响,可能会反作用于涌现的进程。也许新的世界秩序已经形成,历史早已被清零,只是我们还未察觉,就如书中提到的:“未来可能性仅仅依赖于当前的状态,而与如何到达这个状态无关”。
陶辉,艺术家,现居北京。
2019年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街头抗议者. © ELVIS GONZALEZ/EPA-EFE/Shutterstock.
2019年触动我的,是全球各地的街头游行。烟火,砖头,面具,雨伞,代码。当今世界,现代社会运作的底层秩序体系不断崩塌,引发政治/经济/文化等各式剧场不断重建,看不见的契约正在被重新书写。这是流动与混乱的挑战,也是再生与创造的契机。但看起来,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我们距离过去太远,距离未来太近,以至于对于当下想象力贫乏,笨拙而迟钝,智性和感性都难以激发真正的思考。我们既不足够动物性/兽性,也不足够神性。表达、行动和创造,变得更为困难。除了日常商业研究和咨询工作,我的大部分创作时间都花在实验电子音乐制作上。从音乐形态的演变上,也能部分发现社会与文化秩序演进的投射。2019年,解构式后俱乐部电子音乐以及模块合成器电子音乐在全球进一步兴起,算是时代的小小投影。我自己的创作,一方面是记录和讲述各种剧场的崩塌与重建,一方面是摸索不区分音乐类型边界的声音与作曲手法有机整合的可能性。
张安定(Zafka),声音艺术家,实验音乐人,青年志联合创始人。
摄于三亚亚龙湾迎宾馆,2019年12月;图片提供:赖非.
最近的思绪经常回到几个月前香港的朋友发来的一张照片:校园里疑似因为***而死去的三只麻雀的尸体。图片在网络上传播开后,“死雀”成为了一个符号。人类往往将自己的情感和叙事投射在我们的动物同伴上。但我们眼前的一个又一个灾难不都是人造的吗?微信上很多朋友都在转发一则题为《澳洲大火还没停,已近五亿动物丧生》的文章,以及一只在火灾中模仿消防警报声的澳洲喜鹊。我的朋友李佳桓在他去年策划的影像展上把这一极度令人窒息的时代叫作“D.E.E.P.”(Disaster of Extra Epic Proportions,直译为“深度浩劫”),广告标语式的展览标题很符合所在场馆上海K11的气质。K11的户外中庭有一个长期装置——以建筑的玻璃幕墙为背景的人造瀑布混合着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如果闭着眼睛,且暂时屏蔽淮海路的喧嚣,可以假装自己在山林中。这让我想起电影《现代启示录》(1979)中在战火中坚持要下海冲浪的美军将领,也想起了刚看过的颇为煽情的纪录片《终曲》(2019)里坂本龙一在2001年拍下的纽约双子塔废墟前成群逃离的飞鸟。我承认,在危机重重的当下,逃避,无论是鸵鸟式的还是《阿飞正传》中无脚鸟式的,都是可耻的,但在面对人类以及人类的诸多创造时,又抹不去内心的厌倦。上个月在三亚艺术季,我房间的阳台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只边欢歌边嬉戏的小鸟。同一时刻,一些艺术家朋友和同行正在紧张准备着华宇青年艺术奖的布展,呼吸着甲醛和油漆。三亚大概是兼具“最自然”和“最人造”的典型。也许艺术就是为了将这看似矛盾的两者转译、结合而创造的——诗意,又常常无效。而在距离不算太远的另一座太平洋小岛上,一位艺术家朋友录下了这座曾经作为政治监狱的岛屿的日常声音——海浪、风雨、虫鸣与鸟叫,期冀这些自然与历史的声音成为取代防空警报蜂鸣声的方案。但我们其实都希望,这样的声音,自然的或人造的,只会在演习和展览中听到。
赖非,编辑、鸟类爱好者,任职于《LEAP 艺术界》杂志。
和劳丽丽吃饭,发现这支啤酒;图片提供:瞿畅.
今年听得最多的就是《东方之珠》这首歌,从它那里汲取了最多能量,继承了最多情绪,窥见了最多危机。透过它,感受到人与人的连接和分歧,思忖着想法和价值的更新。
我和朋友 Doreen 一起听过这首歌,2019年夏天我们一起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合作了一个关于失恋、关于用情绪制造空间的展览;我和先生一起听过无数次这首歌,他是我9月展览“巴西咖啡室”的第一个读者,这个关于谈天和共处的展览里的许多朋友——不管有没有一起听过——想必都和我分享着这首歌。我在庆祝回归廿周年的晚会里也听过这首歌,我们的时代里,语言、概念、姿态都可以轻易地被反串和混淆,歌也是。
听了歌以后,就常会问自己需要做什么,既然人和社会是如此紧密的连接,既然每份力量都散射着无尽的涟漪。我还在听,听它旋律里情感的能量,学习在复杂的现实里抱持简单的价值,和为简单的价值付诸复杂的行动。
瞿畅,生活和工作于香港,供职于Para Site艺术空间。
年宝玉则神山;图片提供:施坦丁.
我的工作是去到不同国家,不同少数民族地区记录他们的传统音乐,这项工作持续了13年。2019年9月,青海的果洛地区已经很冷,阿尼玛卿和年宝玉则两座神山已经被白雪覆盖,在神山脚下,我寻访到格萨尔的民间艺人。
格萨尔是藏族的民间英雄史诗,能传唱这部史诗的艺人都是通过神授、心授、梦授等神奇的方式,比如艺人在少年时期做了一个和格萨尔王相关的梦,醒来会生一场病,病好了,就能自然地大段大段唱出史诗,不仅唱,还能写,这样的艺人已经太少了。神在过去和人的连接比较容易,因为空气、食品以及人的心灵都很单纯洁净,神灵与人间的通道因此通畅。
我记录的一位艺人叫班玛桑吾,六十八岁,没上过学,后来通过神授成了格萨尔说唱艺人,也突然获得书写的能力,写了一本格萨尔王英雄史诗的书。他也是当地的天葬师,一做四十四年,为四千多个逝去的人做了天葬仪式,用法器和唱诵经文召唤兀鷲。
我们去了他一直做仪式的天葬台,记录他召唤兀鷲。离黄河不远的山坡,他一路喝青稞酒一路唱格萨尔。去天葬台已经修了路,他告诉我,路坏了风水,神灵的力量减弱了。过去,他们背着尸体穿过雪山进行天葬,天葬台也是自然形成的,每做仪式,兀鷲都很多,那意味着人的下一世和自然宇宙的能量都很好。
兀鷲在他的仪式中慢慢飞来,他认识它们,哪只是首领,哪只总是飞得很快……
我经历过各地、各民族不同的神圣的仪式,格萨尔对我的触动很深,很多古老的记忆也像是被唤醒了,这十多年的记录音乐和奔波,让我想停下来,停留在雪山,更系统地用声音和图像把格萨尔仅剩不多的艺人记录下来。
施坦丁,田野音乐记录者。
一张毕业照片. 图片提供:李景湖.
于我而言,艺术是解决我自身困惑的唯一路径,因此,我的创作更倾向于从过往的人生经验中去寻找未来的出口。近年来,每当我精神疲惫时喜欢听一些1980-2000年左右的香港粤语歌曲,尤其是谭咏麟的早期成名曲《雾之恋》、《水中花》、《爱在深秋》等。那是我初一时和同学在假期彻夜不回家,狂欢后在深夜循环播放的卡带。这些优美的旋律和歌词让我这个还不懂爱情为何物的懵懂少年对爱情有了绮丽的期盼,这种期盼不是具体的某人某物,而是“如雾起,暗暗盖掩”的悸动,“如倒影水中的鲜花”的虚幻,“有日让你倚在深秋,回忆我的爱在心头”的不舍和洒脱。可以说,这些歌词和态度陪我走过了成长的所有岁月。尽管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己经历过了各种生离死别的情感交织,但当疲惫不堪的时候再听到这些歌曲,仿佛又让我回到了当年那些深夜,看到那个对生活充满着期待和好奇的懵懂少年。我们对未来是否还充满好奇和热爱?“今天所失,就是我毕生所要觅寻”。
李景湖,艺术家,东莞石米空间联合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