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硕——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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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橡皮擦 2017-04-12 20:17:38

来源:典藏 文:张莉娸


2016年在北京公社展出的《无隐禅院》(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梁硕,中国当代艺术中有点熟悉却又陌生的艺术家。说起他,不少人都知道,但若要细数或试着阐述他的作品,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搜索引擎上查阅各种艺评或采访,也似乎无法明白……这样一种半朦胧状态,似懂非懂边缘,是作品真的隔着感知、屏蔽解读,或是艺术家本人刻意保持的一段距离?这样的疑惑,应该是大多数人说起他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反应。


梁硕的项目展"來虩虩”,2017年3月18日在北京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位于上海西岸的项目空间“瓷屋”开幕。作为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2017年度艺术家,梁硕用他在上海收集来的200多件二手家具,花了近一个月时间现场拆解、拼装、创作。当你进入展厅,不是进入一个展览,而是立即进入了一个他造的“景”。通过肢体的分解动作,一步一挪、一躬一钻穿行其中,加上视觉/触觉的贴身感知,去重新发现“他”。这种体识,也许,是接近理解梁硕的唯一方式。


选NO


2005至2006年,梁硕参加了荷兰Rijksacademie驻留项目。远赴荷兰之前,他以民工雕塑系列年少成名,三十不到的年纪即买了房子、车子,名和利唾手可得。申请到了全球最好的艺术驻留项目,一去就是2年。2年后回国的他,生活、事业、自我,面临了重新洗牌。按照梁硕的说法:“我把那个时候的成功归于不是这次生命,或者说等于是前史。是在我无意识的状态之下被别人引导,当然我也就是接受了引导而走上这条路。”

2015年于偏锋新艺术空间展出的《拓普欧乐居》外景


2015年于偏锋新艺术空间展出的《拓普欧乐居》内景


从小喜欢艺术的梁硕,一直是县城里美术最优秀的,也是县城里第一个考上中央美院的人,一路顺遂,毕业后有了大家羡慕的名与利。但回国后,他开始知道什么是“NO”,知道他有选择“NO”的权利。“我没有不做的意识,我没有选择的意识,这完全是一个意识。为什么后来推翻一切重新来,是因为意识到我要选择,我要有选择,所以要选NO。


“生活艺术当时面临两难,也就是说把过去的东西、不经过选择的东西,先扔掉。因为没有过所谓的二选一,觉得当时摆在面前的就是一条路,唯一一条路。

“重要的并不是yes还是no,而是说摆在你面前可以有yes,也可以有no。以前一直是yes,现在我就想试试no,并不是说no比yes好,而是说我要有选择的。”


他对婚姻、事业、名利,开始选NO。逆反,是他这个时候唯一的出口。“逆反是为了更成功吗?不是,我需要逆反,需要有一个no伴随着我才觉得带感。”


选NO,梁硕找回了自己。



梁硕近几年的创作有一种标记,他也把这种方式独创了一种说法:“渣”。


中国知名评论家鲍栋这样解释“渣”:“渣把握某种独特的美学经验,它包含着廉价、庸俗、快速消费、暴发户趣味,但它又不同于媚俗,因为‘渣’也包含着拙、古、奇这类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蕴。梁硕用‘渣’来命名一些当下中国社会才有的文化特征。”“渣”是中国这种传统悠久、历史折腾、发展迅速、文化混乱的国家所特有的经验,“渣”既是混乱,也是活力的标志。

作品《费特8号》


梁硕开始有意识地做“渣”,源于2010年“费特” (Fit)展。展览里充斥了各种他平时收集来的中国日常生活里的“渣”视觉风格,但因为每个人不同的态度、背景、观念,视觉风格显现出不同的意义,对“渣”与“不渣”的理解因人而异,视觉风格无常的状态,让他转而发掘这种“渣”视觉风格现象背后的运转机制。


“你有想要做的事,有一个目的,但因为主观、客观条件不够而无法达成,所以就要想办法克服、解决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存在脑子里的观念,其实更多是解决很切身的生存或生活问题的形态。而你愿意把自己放到这么一种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的状态里面。这就是这套运转机制。”


这个机制对于艺术家而言无关乎生活或生存,而关乎思维模式。这个模式激发了热情与创作神经,更具体到怎么延伸这种思维模式到展览上。“展览有什么条件?要实现什么东西?我的东西够不够条件?其实我一般会选择不够条件的。因为我不会去选择一个我完全能掌控,完全没有意外的,按部就班实现的。我应该是尽量夸大要实现的目标,但是目标跟客观条件之间会有一个很大的距离,这段距离拽着我不断迎向目标。这个时候,我觉得就产生一种扭力,这种扭力就是永远无法达到目的、但是你还要尽力去达到。”梁硕也运用这套运转机制去解决展览现实的问题。


“渣”不是一个美学标准,不是一种风格、趣味,不是一种形式感,更多是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充满了艺术家的思维与行动。


渣土


荷兰的2年海外经历对梁硕而言最大的两个影响,一个是反抗性、自我性,一个是思维的缜密。


“反抗性不是为了反抗,而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西方文明给我一个最好的印象就是,他们很强调个人性。不管权威怎么看,我反正这么看,就是我的存在。”思维的缜密就是逻辑的一种严密。一环一环扣得非常结实,结构跟结构之间非常结实,任何事情背后都有大量的来源。思维的缜密分析,影响到他对于“渣”的分析、中国社会现象的分析。


梁硕通过几年“选No”,通过几个艺术形式、语言的转折点,在其他人看来,他的艺术渐渐地有了一条鲜明的“渣”路线。


梁硕并不否认其正在将一种中国元素进行符号化应用,加上赶上这几年中国当代开始反思中国元素的热潮,他这几年的艺术道路顺遂许多,以一年至少一件现场大型项目的个展方式,慢慢地让大家开始知道或认识到他建立的“渣”。艺术市场、媒体焦点也渐渐地又重新聚焦在他身上,他又重回到中国当代的舞台。


“也许它是流行的。我赶上了,没有办法,也不用避免它。如果放在10年前逆反时期,我绝对不会做,但现在逆反并不是我的主调,现在的我是认真做出点自己觉得还挺带劲的东西,但是无论过去民工时期还是现在,我其实都是现实主义状态。”


“&山”现场,2016,旧家具拼装,尺寸可变


渣,不仅仅是一种属于中国人的美学标准,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家建立个人独特艺术语言的系统,其背后有一个更为深植的理想国。“我想培养一片营养土,这个土里面有很多东西,目前还不知道能养出什么东西,但它是土。土里边有很多不同的元素,虽然还不清楚会长出什么,但它有一种生发性、有机性。土也不是成品、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消费的东西。而透过不断的反复叠翻,经过时间的沉淀积累,也许不是眼前,而是将来,从这片土里面会生发一些什么东西,一些能不被岁月抹去的东西。希望我是这么一个角色,这么一片营养土。”


渣,可以说是中国民间智慧的嫁接与借鉴。它不同于中国式的东方传统文化,是中国现代历程发展下从这片土地和在其上生活的中国人所自然而然灌溉生发的,是接地气、接生活、接中国人,更可以说,是中国人的达尔文进化论。至于渣会进化演变成什么样的形态,对于培养“渣”土的梁硕而言,也许已经了然于心。


行旅


浏览梁硕的微信朋友圈,会发现他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路上。行旅的过程总会激发他创作的灵感,或者说行旅的身体经验成为了作品。


“每天在工作室里呆着挺闷的。我其实不太喜欢城市文化,所谓的逃离也就成为了我的常态。偶遇一些可能连网上都查不到,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不存在的地方。也就是处于文化的边缘地带,但它在民间是一直真实存在,这些地方能让你进入到很多想象不到的维度,因为它是跟古今连着的一扇窗,这是我喜欢旅游的一个主要理由。

2017年于瓷屋展出的《來虩虩》(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我觉得边缘是个很好的地方,它有很多层次很多维度,因为没有被消费,或者说被消费的强度还不够,所以保留了很多无法想象的东西。城市文化的消费你知道,我也知道,因为互联网是平等的。但是边缘那个层面里有些东西你没去过就真的不知道。它跟外界是隔绝的,不是说它想隔绝,而是外界并不在乎它,它被消费的程度很低,反而有很多你所不知道的部分。


“我关心的东西都不是具体专业上的东西,更倾向于是一种通感。没有目的的时候,感知系统会打开得比较彻底。”


生活反映在艺术上或是艺术出现在生活里,这二者的关系紧紧唇齿相依。但对梁硕而言,他不去讨论孰重孰轻,也不去在乎哪个部分相互影响了对方。在他身上,这两者已经完全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种掰也掰不开的交融。这,也一一体现在他的言行里,再现于他的创作方式里。言行合一,通感系统彻底开放。梁硕,他的作品等于他,他也等于他的作品。



现场


梁硕给人的印象是,他很喜欢“做”现场,拓普欧乐居、女娃创业园、无隐禅院、来虩虩,都是依照展览空间专门设计的现场,一旦脱离了这个展览空间,作品也不复存在、失去意义。他的现场来源于三方面,一方面是得到了享受,一方面是受到了挤压,另一方面是心灵上的撞击。


2005年开始的睡庙体验给了他充足养分,让他非常具体地体会到现场性,“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效果?背后的心理因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庙,虽然有固有的形质,但放在具体的山水里边却会调整。庙的现场性体现在几个方面,选址一定在周围最佳地势处,也就是风水最好的地方。然后要营造参拜路径沿途的庄严肃穆氛围,树的位置、建筑的空间关系、摆设的方法、神像的尺度和塑造方式,都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而是依照现场实际状况具体调整。

2017年于瓷屋展出的《來虩虩》(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他排斥目前当代艺术的生产模式,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制作作品,然后把它运到展厅里参加展览(可以摆在这里,也可以摆在那里),并以同一件作品参加很多展览,从A地搬到了B地,最后搬到美术馆里或者搬到藏家的家里。对梁硕而言,如果要做一件装置,那就必须具备不可复制的现场性。


心灵上的撞击则是“美好跟无常相伴”。例如“麦积山石窟”曾经是精美辉煌的一个现场,但现在让人无处落脚。这种无常感,也就是一切物质存在的东西都不会长存,所以作品的生存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的强度和力度。


“既然在展厅里做作品,那就最大限度地发挥展厅现场的不可取代性。所以最得意的一点就在于我的作品是照片永远拍不完整的,因此这个现场也是永远无法被取代的。”


来虩虩


查阅数据,写明:“翠华山位于西安市以南23公里处的秦岭北脉。翠华山奇石是指山体崩裂向下堕落的崩积体与巨砾,是大块砾石以山体崩裂向下,堆积成巨大的崩积体,也称‘崩体巨砾’。山崩形成的地质形迹和地貌类型保存齐全,特别是山崩凌空面及冰风洞以北的崩塌石海区由于巨石相互叠置,高低错落,植被茂密,通达性极差,加之石体本身的耐受性,遗迹保存得更加完好。”

梁硕行旅中


梁硕在没有事先得知翠华山独特地貌的情况下,无意间遇到了翠华山,后来甚至二度前往翠华山游历,奇石奇貌带给他强烈感受。他为展览将翠华山地貌带来的感受,写下一段文字:“去年我曾两次游览秦岭东部的翠华山,那里有罕见的山崩地貌,巨石从山顶崩塌,滚落,堆积到谷底,洞天搭成,土落雨附,生苔,种子抓住,上下伸展,根撑石裂,崩塌,层层压压,反复死去活来,寒来暑往寒来暑往,隐士居其中。现在,这地方变成了景区,隐士虽然没了,但留下了痕迹,景区把隐士的行径穿起来,人在里边穿进钻出,明晦隐现,老石头老浆,新茬新工,多少年的造化蒙太奇中。你一阵紧锣密鼓的转弯,突然就进入一方舒缓之地,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块石头怎么窜出来,却总有个洞能让你钻过去。俯仰冲撞,深沟侧壁,身体在此,手机无力。”


而二度在翠华山的现场也让他思考搜索,如果将这种状态以作品来呈现,什么材料最能接近这种现象/地貌?他联想到了“旧家具”。家具种类和形状的多元,柜子、床、衣橱、鞋柜、椅子各式各样都有。家具大尺度体量在展厅里合适呈现。家具虽然无法跟大自然相比,但在城市的空间里,它较具有实际可操控性。家具时间加上文化的双重使用痕迹,和景区里多少年文人墨客、游客对于它的再阐释相符。


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邀请他于上海瓷屋展览,他决定挑战性地以旧家具来实现“翠华山”。同时将展览取名“来虩虩”。“来虩虩”的典故取自《易经·第五十一卦震卦》:“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但后人对《易经》过多阐述,于是他把震字去掉了,只留下“来虩虩”。虩字型态跟石头缝隙很像,读音“xixi”也有一种调皮感,“来虩虩”符合了这件作品让人游历其中,并在看似危险的环境下依然开心玩耍的基调。

2017年于瓷屋展出的《來虩虩》(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一进入展厅即进入作品内部,内部看不到外部,只能在这个通道里前行,无法后退。通道的设计并不易于穿行,躬腰、侧身、蹲行、手脚并用爬行,各种姿势一步步挪动。有时候躬腰一过柳暗花明,有时候抬头一看色彩斑斓。可能会偶遇一道瀑布,会发现一片树林,会看到一座庙,会走过羊肠小道。身体的穿行加上视觉的想象,是认识这件作品最好的方式。这是翠华山,也是龚贤的一幅画;抑或这不是翠华山,也不是一个洞天;这是你的桃花源,你的“看不见的城市”。你的,在路上,一个旅人。


“我不是”


梁硕从央美雕塑系毕业至今近二十年。一路走来,无论在艺术上、生活上、或是在事业上转折颇多,在大家眼里,坎坎坷坷、跌跌撞撞。也由于对自己的逆反,他没赶上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最火热的时刻,名与利都不兼收。所以不少人说起他,都会佩服他这么多年生活如此不易却还“坚持”自己感兴趣的非主流路线的态度,或说起他“本质”上的种种人格魅力。可是恰恰,这二点却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赞美或“以为”。


“我有两个特别不喜欢的词,一个是坚持,一个是本质。本质这个东西,我认为根本不存在。而且很多人喜欢说坚持很多年很不容易,但是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坚持过什么东西。因为什么是坚持,即是你觉得这个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觉得不行但还是要坚持住。在我的世界里就没有这回事,我做的事肯定是我觉得行的,我不会做不行的事情,所以不存在坚持。”

2017年于瓷屋展出的《來虩虩》(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他说起两个“不是”,而这两者也是别人对他最多的“以为”。他的态度除了强调的语气外,并不是辩解,也不是不悦,只是一种“我不是”的淡然。也许,在梁硕的人生里,别人看起来的不易,对他而言,只是因为“相信”,因为相信所以我做了,而且我觉得我做的事一定会成。所以没有不易,只是相信我所做的事一定能成而所经历的其中一个过程罢了。


“我是……”


梁硕在许多人眼里看来,跩跩地、有种目空一切的姿态。加上不喜欢社交,不喜欢跑圈子,不擅长人际交往,所以总是给人“保持一定安全距离”的疏远。再加上前几年逆反时期的状态,更是不愿意交新朋友或是参加各种艺术圈的活动,但是,他身边有不少交往10年以上的朋友,这些朋友就像是他连接这个世界的接口,也是他能保持就算不成功也要继续做下去的驱动力。“这就是一个游戏,但是一个严肃的游戏,是用你的一条命在玩的一个游戏,那这个游戏可能一起玩的人很少,但是一定要有能一起玩的人。一定要有同伴。”


所以,梁硕是……?首先从“不是”下手,将摆在面前的各种选项,用删减法一一删去,留下的,就“是”了。就是渐渐清晰的“梁硕是”,他的艺术如是,他的态度如是,他的人生如是。

2017年于瓷屋展出的《來虩虩》(根据现场改造的空间)


梁硕,难以定义,因为他并不想要被简单得出结论;难以解析,因为他自己已经把自己拆解打散重拼;难以接近,没有长期观察,怎么更进一步;难以阐释,解释太多余,感受才是第一;难以记录,没有发现处处机关,怎么完整记录。有一个方法,用身体感知认识他的作品,也等同于认识“梁硕”——不妨,从“来虩虩”着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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