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化读写和真正的工作
发起人:理论车间  回复数:0   浏览数:1486   最后更新:2017/03/07 21:34:33 by 理论车间
[楼主] 理论车间 2017-03-07 21:34:33

来源:艺术-小说 文:陆兴华





上周的会上有在大学呆了七年的同学表达了自己对专业处境的困惑,我现场简单作了回应,现在试着再展开回应一下。我想这是哲学教师在大学里的正常业务。最近在写的书里有一章叫“真正的工作”,也涉及到这一主题,那就争取把它讲得远一些吧。






一、


你要证书找工作,我要领到口粮养家糊口,我们师生就这样致命地遭遇了,但我们本来可以把这个“在一起”弄得温暖或热烈一些的,但我们并没有,已经出问题了。的确,今天的大学里,我们相聚得不温暖、也不热烈了,如果大学是人民的议会,【1】我们的这副德性是相当地对不起人民的。最近出版的海德格尔《黑皮书》里就曾这样定义过我们今天的大学的惨状:“大学早就不是集聚”!大学本来应该是集聚!但是你还是想领证,我还是在混饭吃,是这两样才给了我们错觉,以为大学还存在。


读哲学、读人文和社会科学没工作前途,这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吃惊的倒是,你居然仍在排队等好工作,等不到就不淡定了。事实也是,能让毕业生干的体面岗位在今天是太少了,哪怕是应用技术学科的毕业生也越来越如此。大公司和国有企业待遇好,可是工作环境配不上我们的毕业生,等等。如果不是全校60%以上的人出国和读了研,情况早就要爆炸。


很多人仍陷在下面这个很可怕的假设里出不来:只要挑好的大学里的好的专业,工作就没问题!毕业后就会风光!这是一个大症状!


我反而想要倒过来说:社会上适合自视甚高的大学毕业生们干的工作似乎不多,有也很难抢到,第一和第二个工作哪怕待遇好,也常常都只是描红,其实这才像话,因为,我们的工作都需要自己发明,陷入工资劳动,哪怕待遇好,也是较惨的结局。我这样说,也考虑进了我对自己的公选课里很多理工科同学的毕业后情况的好多年的观察。


在很多学科里,大家都是在学校里就开始焦虑自己的专业方向造成以后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得和失了。这显得很懂事,或许是太懂事了!焦虑着,但又没钱,也只能焦虑、焦虑而已,但这下就弄得连今天的日子都要过不好了。这时,我认为,该做的其实反而是先从读写里获得主要的快乐!因为你们没钱,不能从这里得到一点主要的快乐,你们真的会无有挂靠,会感到自己一无是处,会有抑郁的危险的。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说,聪明人都将自己当猎物,更残酷地追杀他们自己,自己就把自己算计得走投无路了,这样的人9-14岁之间就能让自己给自己扮妈妈,决不给自己留后路。而我们目前的大学人需要一条后路!时时需要!从读写里就能够得到快乐,以自己的读写来被周围的同学和老师欣赏,这是在大学里仍能够做的正当事儿,也是今天的惨酷的现实下的唯一一条后路!如果你连这一条路都找不到,你父母的确应该担心你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读写政治经济学的真谛。这是一条人人需要的后路,必须将它拔到军事的高度。在算法专制时代,我们大学人是蜜蜂,却正遭遇除草剂,往往比别的物种死得快。


我当然不是读经派!我想指出,在新算法架空大学,社交媒体中的读写娱乐化之后,只有在更激烈的读写中,大学共同体里的年青人的身心才不会生锈,这是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里的极其重要的一个见识,我想反复说给大家听。不激烈地、军事化地读写,身心中就会留下瘀血,造成愚蠢。这种愚蠢典型地表现为年青人将流行意识形态的指向当作奋斗目标。想要找到待遇好的工作,认为只要自己受到好的培训就能得到它,得到它就万事大吉了,就是这种意识形态主导了年青人的身心的例子。找好工作本身并不是个错误,但你为此采取的策略往往使你的动机和奋斗严重走歪,陷入严重的意识形态后遗症之中。找好工作,找到真正的工作,是很冒险的事业,可以说,等到的好工作,往往是陷阱。哲学,在这一点上,倒能帮上一点小忙,以好几种方式。


为什么在进入社会前的迷茫和迷误中,读写必须激烈甚至军事化?为什么这事儿本身有那么重要? 这首先涉及到下面这个问题:到底为什么要来大学?海德格尔说大学必须是一个集聚,那么,可以说,大家来大学聚集,就是要从这个海德格尔说的“研究、劳动和战斗的共同体”里共享到一点什么回去,仿佛永久地加入了一个斗争团体,毕业后也带着这一气数了。因此,我想强调,只有激烈和军事化的读写,才能使这种集聚崇高,有成果,才能让你与其余的人共享到一种共同的力量。每一个人的激烈和军事化的读写,才能使这种集聚更热烈(谢林曾提出与康德稍有不同的大学理念:大学以诗为核,本科一、二年级的同学可以用诗来表达他们对于大学、国家和民主的“哲学”(广义的)主张。专业学习和划图等等好大一部分的“学习”,大家一定要知道,是妨碍了大学的这种集聚的(这种理工科式的学习,康德认为是鸡占凤巢!)。而那些“好工作”也是对于大学这一集体聚的离间!使我们忘了去从大学共同体里获得自己的营养!所以,自己找到了一个待遇好的工资劳动就得意,我认为也是没出息的,因为,那是大学的第二目标,已经是妥协。


二、


下面就说说真正的工作。上面已说到,去抢到一份待遇好的工资劳动,这不是上大学的首要目标。用工资劳动养肥自己,如果没有一种与贡献式发明般配的成就,人就会成为蛆。哪怕像马云这样吹自己的淘宝多伟大的人,认为这就是改造社会了,这样的社会就可以交给下一代了,也就是蛆。这就是“发明自己的工作”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原因。上了大学,工作还要别人给你安排,或者说,只有在那样的待遇好的工资劳动中,你才有安全感,那,我也就只好说你的大学教育是失败的。这个话题很复杂,我只简单撕开来讲下面几点。


康德在他提出的大学理念里,期待大学里的每一个教员都是理性的师傅,每一个同学也都是理性的师傅,成为国家的主人。大家想想:“主人”的工作是什么?“主人”需要被安排工作?今天的大学里的三代人,我认为,不应该只是去找“工作(job)”,而是:要用一种有难度的劳动将自己的能力用出来,发扬广大它,哪怕忙得、苦得昏天黑地,半游戏、半自虐地,就只为了这样,也值。这才是“找工作”。把自己更好地献出去,献,从而活得更好,这事儿艺术家们最懂!像艺术家那样地去活、去献出,这样地要求我们的毕业生,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艺术家们也弄到了钱,也活了下来,不是吗?这个道理,经济学家阿玛亚蒂·森是这样来说的:孟加拉国穷人的收入不到纽约黑人穷人的十分之一,但比后者幸福很多。这种使自己和周围人幸福的能力,森认为就是一种很好的“工作”,就是已经找到了好工作。孟加拉国的穷人与纽约的黑人穷人相比,这时就好像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将自己身上的能力用出来,用到使自己和周围人幸福,同时提高了社会的幸福程度,这才是对我们自己好、生产出好社会的劳动,才是好工作!这种工作不是从你找到一个公司里的工作开始的。它要求你现在就开始。我要追加一条:这种工作从你在大学里的激烈、军事化的读写就已开始。如上文所说,大学里的三代人都在被快速地无产阶级化,共同感到在社会的变化的力量面前无助、无能,这种激烈的、军事化的读写,是逆转这一趋向的第一步!


而且,要知道,工资劳动对我们是一种监禁和瓦解,连很右的经济学家弗德里克·洛尔东都这么说。必须像戒毒一样地戒掉我们对工资劳动的依赖,他说,因为它不光吞食我们的自由,还使我们忘了我们自己身上的自由。必须一边做着工资劳动,一边就在与我自己对这种劳动的依赖作斗争。早在马克思之前,斯宾诺莎就向我们提醒过这一条。工资劳动使我们变成蛆。


我们必须批判现存的关于工作的话语。一拿到工资劳动式的工作,劳动者就失去了劳动的内在利益。异化也因此可以被理解为:工资劳动者的快乐被封闭在那一欲望主人也就是给你现金的人快乐之中了。异化中,工资下,个人被割断了行动的能力。只是要拿工资,你这就是生活在欲望-主人也就是资本家的君主专制之下,法国革命就是白搞了。工资劳动里,我们像白蚁,在同一单位,你是,我也是,我们的欲望被我们自己先啃掉了。到最后,这个新自由主义经济系统骗我们只用了三句话!你奋斗一生获得了丰硕的成果,你像乔布斯那样通过工作而自我实现了,然后你完了,一场空,绝望了,它又没事人般地告诉你:真正的生活其实在别处。


对现金的向往是对普遍交往的向往,但资本主义要将这种向往转变成为对上班的工资的向往,给人人套上工资的缰绳。这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的人会快乐地服从工资的包养式权威,还主动要求着别人也去服从,这是连马克思都回答不出的问题。斯宾诺莎回答了这个问题:真正的锁链是我们的情感和欲望,是它们造成了我们的自愿的被奴役。是我们想要有个主人在自己头上。工资关系里我们又相互奴役,在一个总的工资结构里。


最近的关于全球最低工资的讨论很诱人地让我们想到它能否给我们带来工作上的自由。小资经济学家佩克提(Thomas Pekitty)在《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中说,全球的普遍平均最低收入正无限地靠近中国的:平均每月760欧元;【2】也就是说,今天的中国(成年)人在过的这种很二的生活,可能就是未来的这个世界里的人通过全球最低收入拉平后都会去过的那种水平的生活了。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共产主义已很不要脸地厚着脸皮到来了吗?难道是我们从此人人都将能够做艺术家了?


佩克提这个说法,去年我拿了去与斯蒂格勒老师讨论过。他一点都不同意佩克提的这个看法,认为普遍最低收入仍是工资劳动的逻辑:给你钱,让你有购买力,用消费来维持这个社会的就业系统,这仍是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式劳动的有毒逻辑。普遍最低收入制度下,人仍然在原来的就业系统里为经注系统创造消费需求,落入消费着来促进自己的消费这样的恶性循环。他认为,讨论工作,讨论什么是好工作,怎样才能让我们都有好工作,都是死路一条。他说,必须摧毁目前的这一就业系统,我们才能找到好的工作,也许找到真正的工作。而真正的工作说远很远,说近也很近:业余爱好者手上、心中的被虐千遍后仍热爱的事儿,也已是真正的工作了。艺术家坚持要干的工作往往也是真正的工作,不一定是社会大多数人眼里的好工作,但只能是他们的真正工作了:是施秘者干的工作,是他们自己使自己在干的工作成为真正的工作的,仿佛是食草动物如蜜蜂那样地干着工作的,是处于德勒兹瓜塔里的黄蜂与兰花之间根茎关系中时干着的工作。


三、



要想找到好工作,去求得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真正的工作,我们就必须在摧毁目前这个就业系统后,以我们的贡献式劳动去重新发明出我们自己的工作目标,而这样,我们自己才有救。没有好工作时,激烈的、军事式的读写,是我们大学人的“真正的工作”的替代,就像健身地练杠铃。走出大学后,只有开始那一能够同时生产出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后代的社会的那种劳动,才可称为真正的工作。而我们将要发明的工作就是这种新的就业的开端了。在旧有的就业系统里去挑选好的工作,是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到你自己的那一“真正的工作”的话。


什么样是真正的工作?


我们是通过工作而向存在的世界打开了关系。职业和工作决定了我们看世界的方式的根本视野。【3】工作因此必须是一种关怀式行动;生产新的用来让自己活的知识(新生活方式)、用于让自己动手做的知识(新技能)和出自自己的深思的知识(新思想)。“真正的工作必须是poiesis,一种自我再生式创造,能满足个人的这样一种需求:居有周围的世界,并在其上打下个人的烙印,并通过对之作出客观改造,将自己把握为一个自治主体,达到实践上的自由。【4】


伟大工作者在其场地上直接宣布一种“法(则)的状态”,将困难的现实本身推入其个人的过渡空间、潜在空间,将困难的工作当作精彩的棋盘,不想让自己马上获胜,并将周围人都当作对自己有用的演员。能够这样建设性、贡献式地帮助生产出一个新的社会的个人劳动,才是好工作。劳动既发生在存在的平面上,也同时发生于一致性平面(欲望平滑面)上。【5】在这样的个人平滑面上的劳动中,我与我们之间的共同个人化,在其中,才可被实现,我们才可以完全地生于一个可被脱自动化的自动社会,生活在“一个可被批判的社会”。【6】社会环境不好,但我可以批判和改造它,这时,一个年青人在社会面前才不会产生怨恨。从我一个留任的大学人的眼光看,就是希望毕业生能够大气地将社会当戏剧舞台,主动要求增加奋斗或斗争的难度系数,而不是以精英的态度,去做小气的算计,陷入由职位和工资带来的教条主义和形而上学。


但问题仍是:哪怕我们懂上面的道理了,如何正确地雇佣自己?这对于每一个大学毕业生来讲,都是纠缠终身的问题,因为它事关我们如何雕刻自己的命运,事关生产出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去交给下一代的问题。它是哲学问题,是典型的大学共同体应该天天探讨的问题。


而我想要强调:不将一种激烈、军事化的读写在你离开大学前带在身上,在一个被别人认为是待遇好的工作里飞黄腾达,仿佛自己的工作与社会无关似的,就应该算是背叛了大学共同体。今天的大多数的大学人离开就成了势利人!常有人抱怨国民素质不好,需要被启蒙,我经常这样回以:穷人的差素质,是上等精英造成的;埋怨穷人素质不高的人精英是在自打耳光。而感到自己专业学习与社会上抢手的工作无关的大学人,我认为也是在这样自打耳光。




[1]海格尔校长就职演说里说了下面这一层意思:大学师生共同体于是成为共同体内的一只内置的耳朵;成为战斗实验室;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意志工具;成为西方的精神力量的守卫工具;德国大学里的师生共同体的战斗精神,也使德国人民成为其它人民的历史命运的榜样团体,使德国人民最终成为一个历史-精神式人民。他说的是应该,但我们知道,无论是西方的大学还是中国的大学,都从来没有完成这一使命。

[2]他说,以2102年的测算为底,全球产出是70trillion欧元,这样,全球个人平均收入应为每月760欧元。连北美-加拿大板块,也接近这个平均值(《二十一世纪资本论》,62)。这是全球平均数,剥削的掠夺就是从你那里抠5元,又从他那里挖3块地汇合成李嘉诚们的收入的。以2012年的数字看,中国的个人平均收入,也差这个平均值不多了(64)。未来的情况,克提说,可能应该倒过来看:全球个人收入平均值将无限接近中国今天的平均值。欧美和日本的个人月平均收入是2,500-3,000欧元,中国是600-800欧元,非洲是150-250欧元。这种国与国之间的收入不平等,佩克提说,往往是很表面的,必须以国内测算为准。国与国之间的这类不平等,往往没有数字表现的那样明显(同上)。

[3]Gorz ,《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生态》, 121页。

[4]斯蒂格勒,《自动社会》,378页。

[5]同上,277页。

[6] 2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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