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心:临时的乌托邦与小片的真实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253   最后更新:2017/02/15 11:33:22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17-02-15 11:33:22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白马


项目名称:小棕菇不擅社交叙事者的夏令营

  (Little Brown Mushroom Camp for Socially AwkwardStorytellers)

地点: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

设立年份:2013

驻留时长:一周

运营者:艺术家

创作类型:探讨叙事可能性的摄影、绘画、录像、写作


小棕菇夏令营

小棕菇夏令营合照


2013 年春季,23 岁的我住在位于旧金山城北的俄罗斯山最陡坡的一座土黄色房子里,每个夜晚徘徊在山上的浓重雾气与小小的房间让我有些幽闭感过剩。那时我正面临着即将从加州艺术学院毕业,手上虽有几组完成的作品,但关于未来将去向何处,我与大部分同学一样毫无头绪。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时间,以及一些奇遇。


一日,像往常一样,我走进学校的电脑室,在数位面色被照得略微发蓝、缺乏表情的同学中,有一个胡子特别多的,是我的死党——录像艺术家阿拉什·法耶斯(Arash Fayez)。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敲敲屏幕:“申请这个。就现在。”那是一个名字古怪的启事——“小棕菇夏令营,寻找不擅社交的说故事者”,发起者是阿历克·索斯(Alec Soth)的工作室兼出版社“小棕菇”。与许多工作生活于艺术产业兴盛地区的艺术家不同,索斯偏居家乡明尼苏达一隅,并在漫长的旅行中以照片谱写诗歌。对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导师与想象中的朋友。之后,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申请顺利通过,我搭上了去往明尼苏达的飞机。

与黛安娜在外寻找故事


双子城明尼阿波利斯与圣保罗的夏天闷热潮湿、蚊虫凶恶,但城中散布着的湖泊以及多处以可爱的印第安语发音命名的公园让人心生爱意。我与一个在纽约上学的陌生委内瑞拉女孩黛安娜同住,便宜的酒店房间中贴着暗粉色的墙纸,冷气机过强的嗡嗡声让整个房间像是一个太空舱。当时的我不会知道,她后来回到委内瑞拉,用几年的时间在卡拉卡斯的贫民窟成立了一个教授青少年艺术的小机构。


夏令营设立的初衷简单而浪漫:将城市作为山林,以投影仪充当篝火,在一周的时间内,20 余位营员或单独、或成组,每个白天在城市中找寻隐藏在未知角落中故事,而每个夜晚,则相聚在投影仪前分享各自得到的宝物——照片、文字、绘画或录像。作为美国广袤的中西部地区非常典型的城市,明尼阿波利斯与圣保罗很难说有什么卓越之处或是独特的风情,然而在平凡、庸常,甚至俗气的现实下,潜伏着的是最不可预料的叙事,就像雷蒙德·卡佛或是理查德·耶茨的小说所做到的那样。作为在陌生城市中短暂停留的访客,营员们每日的故事必然都只会带有极少量的真实,因此,小棕菇夏令营并非是关于所在地的纪实性研究,而是一次不追求绝对意义的、开放式的集体即兴式创作尝试。在夏令营进行的一周中,营员们远离平日的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以强度极高的方式对外部信息进行收集,又由于不设限,营员们得以用极个人化的方式将信息解构、重组,此时,故事的具体内涵不再重要,在投影仪的光线下,闪烁的不是篝火,而是个体间让人惊叹的差异性之美。一群原本素不相识的创作者,由于一条寥寥数语、表意模糊的启事,来到美国内陆的一个角落,每晚相互诉说,一周后则各自离去,回到原本的生活。这种暂时脱离生活轨道所产生的不可预知性对我来说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它与幻觉紧密相连,又谱写着即将发生的故事。


项目名称:瓦塞克艺术家驻地项目(Wassaic Artist Residency)

地点:纽约州达奇斯县亚美尼亚镇瓦塞克村

设立年份:2010

驻留时长:一个月

运营者:由艺术家创立的非盈利艺术机构

创作类型:当代艺术


冰雪中的锈带

冰冻的瀑布


地中海气候的北加州几乎难以看见季节的更替,时间很容易便在每天的温暖晴好中悄然流逝。2013 年,北加州遭遇了多年不遇的干旱,加上终年无雪,生长在四季分明、雨雪丰沛地带的我就像是由于更换栖息地而无法蜕皮或换毛的动物,整日郁郁寡欢。我太想念真正的冬季了,决定将它找回来。我申请了位于纽约州北部亚美尼亚镇瓦塞克(Wassaic)村的一个驻地项目。瓦塞克得名于当地的印第安语发音,意为“难以到达的地方”。


12 月初,美国东北部已是一片萧瑟。我先飞到纽约,再在哈雷姆区的火车站搭上北方铁路。火车上乘客稀少,离开了市区后,便是绵延的森林与湿地,偶尔有水禽飞过。红褐色的枯草上缀着星点未融的雪。火车时而短暂停靠在名称诗意的小站,如“白色平原”或“科罗顿瀑布”,有时则是一些难以知其含义的印第安语音译名,如“Valhalla”,“Chappaqua”和“Katonah”。十余站后,我已经迷失在由陌生地名所构筑的想象迷宫中。瓦塞克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站,穿过露天站台后的停车场,沿着公路窄窄的路肩步行 20 分钟才能到达驻地的房屋,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月的冬季时光。

马克森磨坊


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小村的构造极其简单,一条铁路,一座邮局,一个消防局,一个兼卖披萨饼的酒吧,一间小旅社,一家杂货店,一座社区农场,剩下的便是散落各处的大小房子与时而穿过小村的河流,以及大片的空地。茂密的山林包围着村庄。作为一个曾以制造业与农牧业为生的小村,1970 年代后,瓦塞克也不可避免地衰落,成为遍及美国东北部的“锈带”上不起眼的一小块斑痕。村庄周边堆放着建筑废料的大片空地便是曾经的工厂所在,而瓦塞克驻地则是将一座停用许久的磨坊和牲口棚改造成了驻地工作室与展览空间。马克森磨坊(Maxon Mill)是一座建于 20 世纪 50 年代的七层木制建筑,也是瓦塞克驻地的标志。夏季,驻地会在此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吸引数以千计的访客,而在冬季,它不发一言地矗立在小村的中心,在阴沉的天色下就像是古老童话中的恐怖塔楼。我热爱空无一人时的马克森磨坊,其内部的房间与走道错综复杂,链条与齿轮由顶楼垂下,楼梯井极幽暗,而透过顶楼的窗户则可以俯瞰全村。身处陈旧磨坊中的我仿佛成为了虚构的故事中的一个角色。

瓦塞克的冬季


雪天如期而至,每个黄昏,我都会穿着雪地靴带着相机行走在村庄中,期待可以遇见些什么。一日,天空飘着小雪,天色变得很暗。我走入社区农场的深处,我站在轻微隆起的土丘上,一匹小马向我走来。棕色的小马眼神天真,头顶长着柔软蓬松的毛发,我抚摸它的脸,它则轻轻舔舐着我的手掌。在它身后,有一匹壮年的黑色骏马与一匹苍老的白马。白马常常的睫毛上坠满冰雪,淡粉色的眼睛带着些痛苦的神情。


到了 12 月中旬,雪已经积得很高。与我同期的 5 位驻地艺术家都在计划回家过圣诞与新年,而我决定留下来。12 月 23 日,驻地只下剩我一人,其中一位艺术家将她的车留给我使用,我便如往常一样,每日拍照写作,时而开车去距离村庄 25 分钟车程的镇上超市买菜,回到驻地后则负责照顾驻地管理员的小黑狗。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让我倍感孤寂,幸好有两个朋友先后来看我。先来的是学艺术史的小张,小张一下就爱上了瓦塞克。我与她漫无目的地在村庄里游荡,看望小马,沿着小河散布,去杂货店里与老板聊天,天黑了就坐在空地中操场上的秋千上,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在新年期间来访的是在银行上班的作家小李。我与小李沿着瓦塞克村口的盘山公路步行,路过一条正在结冰的和河流和一处寂静的私人狩猎区,发现了一处美丽的冰瀑布。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在瓦塞克,时间变得不可信,它不仅仅是一个在地理上难以到达的所在,更是一个在经济与科技更迭的大潮中被隔绝的时空。在美国内陆的深处,处处都是像瓦塞克一样的微型桃花源,和在桃花源中老去的白马。


项目名称:伍德斯托克摄影中心艺术家驻地项目(Center for Photography at Woodstock AIR)

地点:纽约州伍德斯托克镇

设立年份:1977

驻留时长:一个月

运营者:由艺术家创立的非盈利艺术机构

创作类型:以摄影为媒介的当代艺术


伍德斯托克的回声

我在溪边拍摄


从瓦塞克回到旧金山后,我以在瓦塞克拍摄和写作的材料为起点,开始创作一个名叫《瀑布招待所旁的巨兽》的系列,到了 2014 年春季,我意识到我必须回到纽约北部,进行夏季部分的拍摄。同年 7 月底,我开始了在伍德斯托克摄影中心(Center for Photography atWoodstock)的驻地。伍德斯托克是一个我从中学时代起便魂牵梦绕的地方,原因自然是那 1969 年带有传奇色彩的音乐节与被电影与文学浪漫化了的嬉皮文化。由于已生活在同为嬉皮重镇的旧金山三年有余,我对嬉皮文化早就除魅了大半,但仍对伍德斯托克留存着一些带有过时色彩的幻想。

在摄影中心汇报作品


摄影中心的驻地安排相当完善,在交通上,驻地承担远距离旅行艺术家的部分交通费,并安排工作人员在接机;在生活上,住宿安排自不用说,驻地还支付给艺术家一定的伙食费;在创作上,驻地更是开放了摄影中心的设备、器材与图书馆,并给每位艺术家配有一名实习生作为助理兼司机。这种无微不至的安排体现出的对创作者的尊重,对于常被当做社会边缘群体的年轻艺术家来说,这种体验是甚少有的。


与瓦塞克完全不同,旅游业兴盛的伍德斯托克拥有一条热闹的商业街,精品店、咖啡馆、书店、冰淇淋店一应俱全,加上有机食品店、时髦的素食餐厅与昂贵的小酒吧,这个昔日的嬉皮小镇具备了一个士绅化地区的几乎所有要素,有关那个闪光年代的痕迹似乎只剩下了每个纪念品店门口挂着的印有反战标志的扎染衫,和已经沦为俗套的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

我在伍德斯托克附近的小镇拍摄


开始的几天我十分低落,觉得伍德斯托克不过是一个假借嬉皮精神之名的徒有其表的空壳,而位于树林里的驻地房间也让我的鼻腔疯狂过敏。在一个郁郁寡欢的下午,我决定不再被“伍德斯托克”的虚幻标签所限制,便想租一辆单车,开始对周边环境的探索。我到镇中心商业街上的单车店询问,但店里并不出租,店员建议我去位于附近一家餐馆后院的修车铺看看。那是一个破烂的棚屋,门上有锁,棚屋边散落着各式生锈的单车零件。我正打算离开,一个瘦小的长发老头叫住了我。我向他提出租单车的请求,他想了想,问我:“一周两美元可以吗?还车的时候再给我钱好了。哦,我可以每周帮你打气。”于是我就这样“租”到了一辆土黄色的旧山地车。老头名叫迈克,是一个上世纪 60 年代搬来的摇滚老炮,迁居至此后便开了这个修车铺,专门帮骑单车穿越美国的人修理单车,实在修不好的,便一直留在了修车铺。

岩壁上的卡尔文


除了迈克之外,我还交到了另一个本地的朋友,是一个名叫卡尔文的 70 岁画家。卡尔文是实习生助理劳拉为我找来的模特,我拍摄了许多他在林中长满苔藓的岩石上的照片,他瘦削并的苍白皮肤与深色的岩石天然契合。卡尔文从未结婚,独居在树林深处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里。他家非常美,整面墙的落地窗内,是装饰着艺术品与蝴蝶标本的客厅,卧室位于阁楼中,头顶的玻璃天窗让月光陪伴睡眠。卡尔文并不孤僻,他是镇上探戈俱乐部的重要人物,在小镇出版的社区性报纸上,你经常会看到他与年轻的舞伴翩翩起舞。

树林中的丹娜


在开始与当地人建立联系后,我的驻地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之后,我认识了摄影中心的另一个实习生丹娜,丹娜在附近的纽约州立大学纽栢兹分校学习摄影,她拥有一项许多摄影师共有的美好品质——热爱探险。在驻地的后半段,我几乎每日都会与丹娜驱车前往某个神秘的地点,不论是曾经用于开采石灰石的废弃矿洞,山顶上的旧时酒店遗迹,还是长满古怪树木的森林,当然还有高速公路边美味的冰激凌店。在夏季的蝉鸣与溪水声中,我与丹娜以脚步阅读着纽约上州的过去,并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里,但也明白在不久的未来,我们都将带着所记录下的吉光片羽离开,各奔前程。而迈克与卡尔文,则早已将自己与伍德斯托克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项目名称:斯格特驻地项目(Thicket Residency)

地点:佐治亚州麦金托什县萨佩洛岛

设立年份:2015

驻留时长:一个月

运营者:由艺术家创立的非盈利艺术机构

创作类型:视觉艺术、写作、历史研究、科学研究、农业


沉默的南方


也许是开始对驻地中的艺术家作为旁观者对陌生环境的观看方式怀疑,我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申请驻地。我试着不再将创作灵感寄希望于对日常的逃离,而是去较为直接地面对曾令我胆怯的东西。然而,生活在大城市便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每日从各处不断涌入的,以物质、精神或肉体形式出现的过量的欲望。在积攒了沉重的思维废料后,我决定离开家一段时间。


我来到了位于美国南部佐治亚州小城达里安(Darien)一处海边农场内的斯格特驻地(Thicket Residency)。推开驻地的房门,在南方湿润的土地上,高大的槲树挂满了如长发一般垂下的松萝,而棕榈树旁便是一望无际的湿地,茂密的水草中无数条蜿蜒的小河随着不远处的大西潮涨潮落。像大多数的南方农场那样,驻地所在的农场在 19 世纪曾是一名奴隶主的种植园,今日,奴隶制虽然早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但种族间的壁垒仍以隐形的方式存在着。美国东部时间 2016 年 11 月 9 日凌晨,第 58 届美国总统选举结果揭晓,特朗普以美国精英阶层意想不到的方式凭大量居于美国乡村、未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群体的选票赢得了大选。大量生活于美国发达大城市地区的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处于由经过筛选的狭小社交圈构筑的透明的气泡之中,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反思自身由于优越感与自我封闭而对真实的美国社会丧失了解的现状。


当大城市开始爆发反对特朗普的抗议行动之时,我所在的南方小城仍是一片祥和,人们只有在餐馆一边观看着亲共和党的福克斯新闻时才会偶尔发表评论:“抗议已经当选的总统,这毫无意义”。部分媒体开始将美国欠发达地区具有保守政治倾向的广大选民们称作“沉默的大多数”,似乎将他们看作一群不会说话、无法交流的异种人。对我来说,由于驻地的关系,我此刻正生活在距中心大城市极遥远的“真正的美国”,我仍是我,每日延续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工作与创作,我亦不再是我,从我所居住着的两百年历史的农场,到我所踏足的曾居住着奴隶的棚屋,每一个与我交谈的神色异样的陌生人,公路旁写着政党候选人名称的标牌,到房屋前悬挂着的源于南北战争时期的南方十字旗,这一切都以细小但锐利的方式穿透着我平日所构筑的气泡,以略带残酷的方式将我驱赶出日渐僵化的舒适地带。此时,原先的困扰并不会消失,只是在走出气泡后,地图的疆界扩展了开来。

驻地屋外的景色



带走与留下


此刻,我独自坐在斯格特驻地面向森林与湿地的工作室里,呼吸着略微掺杂着农场燃烧秸秆的烟尘的空气。在驻地期间书写驻地,这注定是一篇难以称得上客观或清醒的文章,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去驻地不再是缘自对日常生活的软弱逃避,在纷繁复杂而又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临时的乌托邦在瞬间便会烟消云散。短暂的驻地项目也并不能使创作者深入地去理解一个陌生的地方及其居民,但它会在创作者新鲜的眼睛中反射出小片的真实,每一片都具备了演化为各种故事的可能,每一片也都改变了创作者本身。


很难说我在那些驻地都留下了什么,作为一个没有具体停留原因的奇怪访客,我想,驻地艺术家给当地所留下的最有趣的东西,也许就是他/她一举一动的格格不入,这种异质性的存在将日常的现实割破,透过小孔的所显现的,也是一种来自别处的真实。



文、图 / 张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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