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泼先生PULSASIR

本文完成于2011年8月，原标题为“伦敦暴乱——论作茧自缚的消费主义”，现有标题系编者所加。当地时间2017年1月9日，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于位于英国利兹的家中去世，享年91岁。1925年11月19日，鲍曼出生于波兰波兹南一个贫苦的犹太家庭。1971年，鲍曼离开祖国波兰前往英国定居，成为英国利兹大学的社会学教授。鲍曼因将现代性、大屠杀以及后现代消费主义联系起来而广为知名。鲍曼代表作《现代性与大屠杀》、《工作、消费、新穷人》、《被围困的社会》、《废弃的生命》等中文版均有在国内出版，成为研究后现代社会的经典著作。

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

作者：齐格蒙特·鲍曼

译者：王立秋

（《伊斯兰研究评论》主编）

这些不是饥饿或面包暴乱。这些是有缺陷的和不合格的消费者的暴乱。

革命并不是社会不平等的主要产物；但雷区是。雷区是充满随机分布的爆炸区域：我们可以确定它们中的一些，在某个时候会爆炸，但我们不能以任何程度的确定性说，要爆炸的是哪个区域以及何时爆炸。社会革命是聚焦于某一目标的事务，人们可以在查找并及时平息它们的层面上做出行动。但雷区的爆炸不是这样。就一支军队布下的雷区而言，你排除的往往是来自另一支军队的士兵布下的雷。这是一个危险的工作，正如老兵以他的智慧经常提醒我们注意的那样：“扫雷工兵只犯一次错”。但对于由社会不平等布撒的雷区而言，看似解救的方法也是不可用的：即，交由同一支军队，把地雷放进去，再把它们挖起来。然而，这支军队既不能停下来给旧的雷区增加新地雷，也不能完全避免踩到旧地雷。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布雷而成为地雷爆炸的受害者，引发一揽子的事情。

所有形形色色的社会不平等，都源自有者（the haves）和没有者（the have-nots）之间的区分，正如塞万提斯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指出的那样。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时代有或没有不同的物体，分别构成各个国家报以最大激情欲望和最大激情憎恨的事情。两个世纪以前，在欧洲，甚至几十年前在许多远离欧洲的地方，以及直到今天在一些部落战争的战场和独裁统治的游戏场，使有者和没有者陷入冲突的首要物品是面包或大米。感谢上帝，科学、技术和特定理性政治上的权宜之计不再是问题的症结。但这并不意味着旧有的区分已经死去并被掩埋。恰恰相反……欲望的对象（其阙如将遭到暴力地憎恨）如今是多种多样的，而它们的数目，以及拥有它们的诱惑，与日俱增。因为没有它们而产生的愤怒、羞辱、怨恨和妒忌，以及摧毁你不能拥有之事物的渴望，愈发增长。伦敦暴乱中洗劫商店和纵火就源自同如此冲动，并满足了同样的渴望。

现在我们都是消费者，我们都首先，且最重要地，是消费者，我们出于权利也出于义务是消费者。在911的暴行之后，乔治•W.布什，在号召美国人从创伤中恢复过来并回归常态的时候，发现没有比“回到商店”更好的词了。我们购物活动的程度，以及我们放弃一件消费品然后把它换成一件“新的改进”产品的轻易程度，是我们社会地位的首要标尺和生活竞赛的成功得分。针对我们在远离麻烦、走向满足的道路上遭遇的所有问题，我们在商店里寻找解决的方案。

从摇篮到坟墓，我们受到的训练告诉我们：要把商店当做充满治愈或至少减轻我们生活上所有疾病和痛苦之药的药店。商店和购物因此也就获得了一个完全且真实的末世论维度。超级市场，正如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著名的表述那样，是我们的神庙；在这里，我要补充：购物清单就是我们的祈祷书，而在商场里闲逛则成了我们的朝圣。凭着冲动购买，并摆脱不再具有吸引力的财产进而代之以更具吸引力的商品，无疑是我们最炙热的情感。消费者享受的完满意味着生活的完满。我购物故我在。购物还是不购物，这是个问题？

对有缺陷的消费者，和那些当代的“没有者”来说，不购物是一种不完满的生活。它揭示了当代“没有者”自身的虚无和一无是处，是刺耳而令人痛恨的污名。不仅仅是快感的阙如，人类尊严的阙如，生命意义的阙如，最终，还是人性以及其他一切自我尊重和他人尊重的根基的阙如。

超级市场对会众成员来说可能是崇拜的圣殿。对被革出教门者，以及被“消费者教会”（Church of Consumers）发现不够格并遭到禁止的人来说，他们是流放路途中为敌人所竖立的前哨。这些受到重重把守的堡垒，阻碍着通往保护会众免遭相似命运的商品的道路：正如乔治•W.布什会同意的那样，它们阻碍回归（而对那些从未坐到教堂凳子上的年轻人来说，阻碍了他们通往）“常态”的道路。铁格栅板和百叶窗，闭路电视摄像头，入口处的和隐藏在超级市场内的保安，只不过增添了战场和正在进行的敌意气氛而已。那些为我们四周的敌人设立的，武装起来并受到密切监视的城堡，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我们当地居民的悲惨，廉价和羞辱。它们傲慢而自大，森严而不可越雷池一步，它们似乎在高喊：你敢！但你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