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黄于纲:“我的调色板上没有鲜艳的颜色”
发起人:wangxiaoer97  回复数:0   浏览数:1771   最后更新:2017/01/13 15:59:06 by wangxiaoer97
[楼主] wangxiaoer97 2017-01-13 15:59:06

来源:南方周末 刘悠翔


整个凉灯村成了黄于纲的展厅。海报上写着“凉灯——黄于纲的一件作品”,但凉灯并未因黄于纲有多少改变。(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图)



离开计划投资55亿元修建的新“凤凰古城”,向西行驶20公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乡村世界。

车队驶进大山,山路悬挂在几乎垂直的山体上,连续的U形拐弯直探谷底。为了防滑,修路工人在路面上每隔十公分凿一道深深的沟痕。司机别着挡,点着刹车,轮胎与防滑沟摩擦,所有车窗振得嗡嗡作响。路边没有修护栏,中巴车每次在悬崖边拐弯,窗边的女乘客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

车至谷底,出现一道钢筋混凝土大门,门梁上赫然写着“誓留生苗一净土,砖房搬到城镇去”。同车一位湖南女乘客解说,“生苗”与“熟苗”相对,是血统更纯粹、习俗更传统的苗人,曾有外地人闯入生苗的村子,被当地人下蛊。说得一车人默不作声。

然而目的地还没到。车队接着进入黄泥路。雨过天晴的黄泥路已经干透,车辙错乱,车身剧烈地摇晃着爬坡。翻过两座大山,才到达此行的终点,凤凰县山江镇的苗寨——凉灯村。

2016年12月23日,青年画家黄于纲在凉灯村开办了他的艺术个展。整个山寨变成黄于纲的美术馆,房前屋后都是天然的展墙。两米见方的油画,斜靠在院子的栅栏上;16开的速写和白描,用马粪纸(一种黄色的纸)复印出来,张贴在黄黄的土坯墙上;村口的电线杆上,则围着展览的海报:“凉灯——黄于纲的一件作品”。


别用“18世纪的现实主义”画今天


黄于纲画苗寨,缘于十四年前。

2003年春,失恋中的中央美院动漫系本科生黄于纲去湘西散心,偶然来到山江镇。他沿山路一直走到偏远的千潭村。这个黑瓦黄墙的传统村落,保存着黄于纲心目中的原生态景观。

2005年,黄于纲再次来到千潭村,住了一年半,画了七八千张速写,据此开始创作他的毕业动画。

画面做出来,黄于纲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音乐。2006年1月,黄于纲在山江镇偶遇一位退休的苗族小学老师,对方告诉他,有个从未被开发的地方可以去看看,叫凉灯村,但是那里不通公路,山路很危险。

黄于纲步行5个小时,终于到了凉灯。在这里,他听见一个苗族老汉用磁带放苗歌。8分钟的动画短片《年关》后来出炉,故事讲的是临近年关,一对苗族老夫妇为过年,牵着家里的瘦狗到集市上卖钱。失去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伴侣后,两夫妇又心生悔意,返身赎狗……动画的背景音乐,唱的也是一个老人过年时冷冷清清,独对人丁寥落的山村。《年关》获得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创作一等奖。

毕业后,黄于纲回到千潭村,租了一套小木屋住下,继续在苗寨创作。

黄于纲早些时候画的苗家。(资料图/图)


有时他会背着画具去各地游历,“学习和追寻大师脚步”。去藏区,为了看“陈丹青”,去内蒙古,为了看“朝戈”,去新疆,为了看“黄胄”和“叶浅予”,去江南,为了看“吴冠中”。

2008年,黄于纲去新疆画画,追踪画家黄胄的足迹。(资料图/图)


回到苗寨,黄于纲画了许多色彩明艳的油画。绿汪汪的水田,对着淡蓝的炊烟和远山;秋收的稻田跳跃着金黄和橙红,大地似乎燃烧起来……

艺术评论家鲁虹在黄于纲的画里看到许多画家的影子。“你用的是18世纪西方的现实主义画今天的感受。”鲁虹对黄于纲说,“一定要从你的观念出发,找到你独立的语言状态。”


黄于纲也画苗寨的山水和农田,色彩鲜艳,颇受市场欢迎。(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图)


“我画的,就是黑画”


2010年4月,策展人卯丁在凤凰结识了黄于纲。受到黄于纲创作经历的启发,他策划了一个项目,由黄于纲带队,联合十几位艺术家,在当地发放调查问卷,也创作雕塑和绘画,记录凤凰苗寨近十年来的变化。

项目结束,黄于纲自己把问卷调查延续下来。2014年,他调查了凉灯村民龙求全一家。龙家七口人,只有两个“半劳力”:龙求全66岁的母亲,和智障瘸腿的哑巴龙求全。龙家每年种的粮食只够自己吃,2013年大旱,颗粒无收。这一年,家庭总收入6000元,来自每季度900元的农村低保、每年1700元的退耕还林款,以及一些国家补贴。龙求全的母亲说,国家农业补贴政策是好,然而“远远不够家用”。

问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对家庭现状满意吗?有什么想要改变的吗?”“不满意。”老人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是四个字,“无法改变。”

黄于纲带队的项目曾在北京798办展,学者于建嵘将之命名为《凤凰西去20000米》。“凤凰是现在全球有名的国际化小镇,隔凤凰这么近的地方,巨大的现实是这样的。”作家野夫看完展览感叹:“这才是中国。”

黄于纲2014年画的苗寨。(资料图/图)



展览实景复原了湘西苗寨的一些生活场景。观众老愚对展览中的性交易场景触目惊心:“一张不怎么结实的木板床,乱糟糟的被子,散放的绛色乳罩,地上有木盆、开水壶,有用过的数团卫生纸,撕开的烟盒,角落里堆满吃剩的方便面盒。”山江镇人均年收入只有一千多元,而当地娶媳妇的行情已涨到十万元,巨大的落差诞生了上千的光棍。

与这些单身汉相比,龙求全是幸运的,他只花2000元就娶到了媳妇,夫妻俩都是智障。由于不懂避孕,龙求全成家十一年里,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也是智障。“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也拿他们毫无办法,因为无东西可罚。”黄于纲在日记中写道。

参与《凤凰西去20000米》以来,黄于纲在苗家黑黑的房子里度过了一年多。房子里的柜子、灶台、碗筷、桌椅、床、屋上的木头,都吸引着他,“这些东西由于长年累月被烟熏,变得几乎只剩下黑色,我的调色板上几乎没有鲜艳的颜色。”

夜晚在苗寨作画,黄于纲头戴矿灯照明。(资料图/图)


黄于纲画过一位单身的智障母亲家,母亲抱着小孩,站在灶台边的小孩都隐在暗部。在他眼中,这一家是孤独的黑,村小龙老师后面那家是暮年的黑,前一天画挖红薯的那家是温馨的黑。

黄于纲的《堂屋》系列。(资料图/图)



“黑画”,渐渐成了黄于纲的标签。“我们知道,在‘文革’期间‘黑画’是要受批判的。在今天的语境里面,完全可以把黑画这个概念转化出来——我黄于纲就是黑画,而且正形成自己独特的黑画语言。”策展人杨卫说。


“远方贵客”,也没有带来改变


观展车队进村,众人听到的先是猪的嘶鸣。一头一百八十斤的大肥猪刚开宰。四五个村汉在一块空地上杀猪,为了方便嘉宾拍照,他们任由汩汩猪血淌在青石板上,冒着热气。

五分钟后,村汉们把猪腿捆在长竹竿上,把猪扛到村寨深处一户院子里打理。吹猪、剃毛后,四个男人把肥猪仰面朝上,抬到斜架的竹梯上。尖刀从裆部开膛,猪腹部白花花的脂肪次第绽开。不远处,二十多只褪了毛的肉鸡堆成一堆,女人们围着收拾。没了大人们管束,村里的孩子如同过年,一两岁的在地上乱爬,大一点的扯两根高粱秆当武器,对打起来。

中午,村小的龙老师在村广播里用苗语呼唤,全村老少从各家出来,纷纷把自家凳子搬到村头公路上,扣上门板,摆门板宴,大桶的猪肉、炖鸡和米饭也抬了出来。席上,黄于纲从别村请来凤凰著名的苗歌师献唱,龙老师在旁翻译。歌词即兴创作,唱的是感谢远方贵客,给山村带来改变。

饭前,观展嘉宾在凉灯村的一间堂屋里围炉对谈,几位50后学者感叹,眼前的火堆和腊肉,完全吻合他们几十年前的农村记忆。“黄于纲作为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而不是一个救世主来改变这个地方的人。”于建嵘说。

观展嘉宾匡渝光出去写生的时候,觉得凉灯村这样的古村落和老房子很好看。有一次他问当地的原住民为什么不保留好。“他说:‘你来这里住嘛。’一句话就给我们呛住了。”

黄于纲2011年在龙求全家画了四天画,付了350元模特费,龙求全的母亲很高兴,向全村人广而告之。直到有天晚上,龙求全的母亲跟村里的龙老师说,他们并不欢迎黄于纲去画画,特别讨厌他画她和她女儿。黄于纲回忆:“龙老师说,也许是我画了他们家那么多,画了几年也没给她家带来‘改变’,她开始厌烦我了……”

湘西的十八洞村,就曾得到精准扶贫的关照。2016年,十八洞村接待游客约30万人,人均纯收入有望由2013年的1668元增加到5000元,全村贫困户136户533人将全部脱贫。

黄于纲没去改变凉灯村,凉灯村却改变了黄于纲。2012年起,黄于纲通过艺术论坛、微博和QQ空间分享日记、画作,成为名博主。他开始四处参加艺术群展,有藏家来买他的画。黄于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画,长1米宽0.8米的,如今市场价三万五千元。

1990年代,陕西摄影家侯登科曾用十多年时间拍摄摄影专题《麦客》,“等他把西北原生态的谋生方式变成照片,出成集子,做展览时,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他说我通过拍他们成为著名摄影家,但对他们有改变吗?”中山大学教授杨小彦说,“没有改变,不仅没改变,他们也不关心你的东西。”

凉灯展览的海报上写着,展期从2016年12月23日到“永远”,然而当天下午,村头的厕所门口已有一张油画复印件被撕掉。展览第二天,在村里展出的所有油画都被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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