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卓军:潜在的事件如何看?2016台北双年展侧记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1429   最后更新:2016/10/24 11:38:06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16-10-24 11:38:06

来源:今艺术


2016年台北双年展开幕后,最耐人寻味的潜在事件,也就是说,似乎因为某种难以推测的因素而没有办法形成「当下档案」的潜在事件,是本来预期出现于艺术家名单与演讲者的陈传兴,他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展览手册、现场展示或展演论辩活动的编排中,他不在场,也没有出场。用「潜在事件」描述这件事,代表某种蕴藏于强力中的东西,曾经发生,却不引导我们的眼睛用同一种观点看它,也无法让我们对它的阅读落于单一的意义。「潜在事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而是从它的否定性、负向性存在中,获得一种朝向四面八方幅射的力量,使众多的意义成为可能。

陈界仁│不洁者、非法者与被在地流放者们折射出的异声 2016 摄影/林怡秀


这些意义有可能结成一张张的网,就像陈界仁2015年在乐生疗养院放映的《残响世界》,然后将放映仪式改拍为纪录片的《风入松》,2016年又在东京转而生产出演讲剧场《不洁者、非法者与被在地流放者们折射出的异声》,最后在2016台北双年展的当下,织造出整个系列交错缠结的可见互涉网络。当然,前一句所谓的「整个」并不确实,因为我们永远不会了解、无法掌握「潜在事件」的整体与终结,我们仅仅是不完整地邂逅了关于乐生的潜在迷宫。


如何从潜在事件生产出可见档案,又如何从可见档案转换演绎出「如何看」,展演出崭新的观看与叙事轴。或许我们可以借用「隐士」叶世强在叶伟立的考古式踏查过程中,其新店湾潭与东北角水湳洞故居,不再处于「潜在事件」之隐,而被提取出複数可见的录像、手稿、物件、摄影档案,进而指向了叶世强之隐可以「如何看」以及叶世强之画、叶世强之琴、叶世强之笔、叶世强之居又当「如何看」,以塑造出崭新的观看系谱。于是,叶世强本身成了一桩潜在事件,而遂行观看、走踏与出土工作的艺术家叶伟立的主体视线与思维感受,影像中出土的白蚁窝,似乎成了「如何看」处于另一端的种种潜在事件徵兆。

叶伟立│铁鎚,叶世强水湳洞旧居  雷射感光相纸、水晶裱、旧料木框  124x154x5cm 2016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走入记忆燃点


与其说2016台北双年展要带领我们观看「当下档案.未来系谱」的双年展新景观,不如说它引领观众正脸朝向未来,双腿却倒退著走向「潜在事件」各种可能意义相互交叉的十字路口,透过这种「潜在事件」母体的交织活动网络节点,聚集种种意义,将它们的迁移路径与转变历程化为複数的「如何看」化为可见的档案,每个节点提呈的是某种朝向未来「如何看?」的新问题系谱,而非逐项罗列过去已有答案。


勒吉永(Pierre Leguillon)的《非-偶发:莱因哈特之后》现场行为,就是提出「如何看」问题的节点之一。艺术家对应著北美馆二楼展出的《艾德.莱因哈特的十张绢印版画》、对应著莱因哈特(Ed Reinhardt)的低限黑画,发掘并重新演绎莱因哈特在同仁聚会、讲座、课堂中颇具影响力的幻灯片秀。超过640张的连续幻灯片播放,内容包含了莱因哈特历年在欧洲、埃及、波斯、约旦、日本、印度等地旅游时所拍摄的空间细节、建筑装饰、门窗轮廓、穹顶窗花、轮船局部、人体局部、纹饰图案、神话宗教图像,宛如一组活动的瓦尔堡(Aby Warburg)式《记忆图集》,以连续播放的不连续体,逐步堆叠出潜在的十字形、圆形、拱曲形、锯齿形、眼睛形、乳房形、脸部肖像形、人体欲力形。播放当中不添加任何关于时间地点与阅读脉络的解释,彷彿这些图像自身即具有潜在的「记忆燃烧点」。

勒吉永(Pierre Leguillon)的《非-偶发:莱因哈特之后》,图为他于2011年在伦敦Raven Row画廊与西格尔劳博(Seth Siegelaub)对谈。(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一方面,这些「记忆燃烧点」从潜在事件中浮露而出,留给现场观众的私记忆去串接其私我感应燃烧的图像接点;另一方面,也让我们有机会去感应一个1946年以后,长期在左翼日报《PM》上发表「如何看」(How to Look)系列,讽刺过往艺术史与美学文化政治漫画的艺术批评者莱因哈特,是如何在当下的视觉连续经验中,利用大量的幻灯片,创造出《艾德.莱因哈特的十张绢印版画》这类「终极绘画」、低限艺术的「否定之道」(via negativa):当每一张幻灯片不断否定前一张幻灯片所带来的视觉印象,如此连续否定超过40、50分钟之后,观者的残留视觉印象,可能只剩下那些抽象的十字形、圆形、拱曲形、锯齿形、眼睛形、乳房形、脸部肖像形、人体欲力形,剩下黑色,剩下蓝、紫、靛、深灰色的十字或方块形的眼球后像图式。


档案遍野上的残迹


这种时间与历史连续体当中的不连续印象所残留的后像,做为一种「时间的形状」,是一连串辩证式否定之后的潜在结果。艺术家莱因哈特正是针对我们观看艺术史和绘画史既有档案之后的「潜在视觉事件」,进行他的终极绘画的创作。相较莱因哈特的黑画,我们不禁联想到1966年左右,台湾画家林寿宇抽象绘画中的「白上白」系列,其创作论述偏向道家的「否定之道」或佛教中的「空观」,强调的是扫尽一切尘埃的直觉式否定,而非历史与时间的辩证残像,这种「空观」,可能甚至连是不是时间的形状与残像这样的提问,尽皆否定。遗留下可以肯定的残迹,只有绘画本身的框架、色彩与材质,以及抽象艺术本身的概念命题,艺术史上燃烧的记忆与欲力图像档案,至此纯化为抽象的、否定辩证之后的表现。


于是,从潜在事件回应「如何看」的问题,对于「Non-Happening」这样的现场行为来说,就不是单纯利用身体姿态的激越行为,去塑造某种打破概念后的概念,而是包含著对艺术史、博物馆、美术馆的单一平面或空间叙事方法的否定,转而诉求众多档案背景遍历之后留下的概念母体,成为众多可能意义的连接埠、路由器。

苏育贤│先知 双频道同步录像装置、彩色有声 22’35” 2016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我很想进一步讨论苏育贤的新作《先知》的重演录像,如何回返1965年《剧场》杂志于耕莘文教院首演的潜在事件,将这部黄华成的剧本,转换为当下的档案,并且让刘引商与庄灵在50年之后,透过重演,再次演绎《先知》的可见未来系谱;我也很想进一步讨论丁昶文与澎叶生合作的《杀人事件:二林奇案》的唸歌声音考古,一个关于蔗糖、蔗园环境与台籍军伕命运的故事;我更想跟随高俊宏《博爱》迴返台北都会边缘地带的现场投影行动,看看这个「没有档案的社会」,如何对于博爱市场、台汽客运、海山媒矿与安康招待所的记忆灼热点,演绎出新的档案与事件。但是,双年展才开幕,我没有那样的巨脑与机缘,它们只能成为我身体的潜在事件,一种想要有不同的「如何看」的欲望,隐隐刺激著我、召唤著我,等待灼热的燃烧。

丁昶文&澎叶生│杀人事件:二林奇案  镜子、蔗糖、黑胶唱片、环境录音 66’50” 2014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从现实落下的土方


机缘如同某张幻灯片,让我在高铁的旅次间遇到了李旭彬。我想把这篇文章的结尾,留给这个还在燃烧的记忆。或许,我们若对比北美馆内李旭彬的「灾难风景」系列与北美馆外陈伯义的「后莫拉克」系列,可以让我们有些具体的线索,去摸索今度台北双年展对于「影像」档案的批判性呈现手法—拒绝再使用一目了然的直观观看,强调精细反覆的历史剥落式解读与交错视差的否定式观看。


「后莫拉克」在画廊中展出,突显了视觉佈署语彙的变化,使用工地模板做地面展板装置,双连作的视角落差排列,从「人类世地质学」的发现,也就是整片山坡的绿植栽在灾后用人工的方式复原,加上入门后橘色植披土的色彩表现,视觉语彙的丰富部署与调度,让观者重新思考「人类世」的大规模改造自然世界的计画中,即使是自然世界的灾难风景,也充满了「人类世之后的地质学」景观。这裡所谓的「自然」,已是一种部署,后莫拉克的影像思考,揭露的是「人类世」地景工程的无孔不入,及其弔诡的脆弱性。摄影者与摄影机具的位置,近似对于地质景观的电影场景调度,亦如某种地质学的放大镜,放大了人类作用于自然的临时痕迹,以及「工程」与「自然」相互侵吞的交界点。这是一种发挥「正面揭露」语彙,宛如地质探察的影像思考,贴近抽象表现绘画式的昂扬。


相较之下,台北双年展正在展出李旭彬的「灾难风景」,则以一种否定之道、一种影像的减法、一种抹除、一种拟造古典摄影语彙的影像思考,反过来对于「灾难风景」的惯习视觉语彙予以收敛性的讽刺。「灾难风景」不仅没有让观者在直观上立即看见灾难的残破废墟场景,反而以隐藏的山水远景,模拟古典摄影甚或早期无名摄影者的风景纪实影像。如果说「后莫拉克」叙说的是一个人类世的地质空间事件,「灾难风景」叙说的则是古典摄影框架与长时间视框架下的时间影像。


这裡的时间形状、时间影像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古典摄影风景照所具的摄影史时间,回到了摄影史前期因为机具限制而经常显现的素朴风景状态,另一方面则是「自然」变动的大尺幅时间。于是,我们看到了拟古典相纸的显影色调,也看到了非常细微而不协调的、已遭埋掉1/3以上的吊桥撑架遗迹,不明显的吊桥基座残迹,半截被埋在土石裡的电线杆,易被误认为河流的人工临时溪谷便道,以及据说下方掩埋不见日的整个小林村上方的土方。李旭彬特意给定的小尺幅放像,隐然要求的是观看者必须驻足「在场细勘」,随像细读,而不是动态式的视觉感官刺激。


这种几近收敛不语、风景静照肖像的影像思考,要求重新回归摄影史早期风景解读的视觉佈置,恰恰与「正面揭露」式的表现性,形成反面的「负向显现」的非表现性思考。这呼应了前述的「非-偶发」概念。李旭彬的画面几乎到了抹除所有符号、以至于看似无所叙说的空无场景,似要藉此反显出对于当今影像犯滥时代的某种疑虑:会不会在自然、影像、宇宙长期演变的历程中,不论是今天的风灾景像、土石流灾难或社交媒体影像成灾的种种惊悚场景,只不过是地壳长时间变动中的小小痕迹?这种影像思考如果不是虚无,至少也是接近一种佛教中的「空观」,只不过李旭彬更强调班雅明式「影像辩证」带来的暂时启明,以空无化的拟古典风景照历史语彙,来抗拒景观化社会的影像土石流。

李旭彬│灾难风景-那玛夏旁河谷  艺术微喷 61x76x5cm 2010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先知,不在(现)场


一正一反,一昂扬一收敛,一放大一微缩,两者的共同点是人的脸孔、人的影子的缩小与消亡,也恰巧是对同一个灾难后的「现场」视觉重勘、视觉考古。两者的摄影史意识,一个针对现代空间事件性的人类世地质学揭露,后者却更重著时间性、远距化的收敛式自反摄影,以古典摄影形制来嘲笑今日摄影的处境。就此而言,李旭彬对于影像存有论的拟返古、空无式探索,似乎更在乎的是整个地壳长时期变动影像、宇宙影像的无限性诉求。而台北双年展今年的形制,是否也在嘲弄既有的双年展视觉体制,并潜在佈署了无所不在的自我嘲弄,要求观众同时走向他方,走出美术馆?


李旭彬在意的可能是「摄影」本身是什麽、影像历史的崩解痕迹、以及摄影还可以是什麽,如何跳脱现代摄影、影像犯滥时代的既有时间框架,从短暂的切片式观看,辩证地走向无限绵延的时间流变之空观。而「当下档案.未来系谱」是不是也像许家维《神灵的书写》那般,既乞灵于铁甲元帅的降灵撞击、动态书写,把双年展当做一个降灵会般的当下书写仪式,又冀望动态捕捉的科技去创造一个虚拟的未来神庙殿堂,把双年展当做一个许愿得以实现的虚拟时间?然而这一切,却是在一块人工蓝幕下拍摄,这一切不过是以双向的投影呈现其在场。台北双年展每两年企图在它那块人工蓝幕般的美术馆空间中製作,在它那些有限的空间中进行国际与在地的双向投影游戏。观众们潜在的疑问可能是:「双年展」本身是什麽?「双年展」的历史是否正在崩解?「双年展」在未来还可以是什麽?策展人狄瑟涵(Corinne Diserens)究竟是扶乩的笔生,主持这场「潜在的事件如何看?」的降灵会的意义生产?或者她是蓝幕前后的导演,不知道是某种超越于域外的机缘决定了眼下的一切,或者这又是另一次历史长流下的人类世土石流?对我而言,与其做这个根本无解的「谁才是先知」式的推测,我选择推开美术馆的侧门,跨越眼前既有艺术体制与艺术史的千张盾牌,走进一个潜伏其间、若隐若现、万物滋长的植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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