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兴华 | 为什么我们总与自己的教育刻骨地决裂?
发起人:理论车间  回复数:0   浏览数:1546   最后更新:2016/08/24 18:34:34 by 理论车间
[楼主] 理论车间 2016-08-24 18:34:34

来源:发条橙 文:陆兴华



设想每一个孩子都能顺利读完大学,再照父母的愿望又读完硕士和博士,接着又得了博士后或什么更厉害的学位,又设想我们每一个大学都办得与哈佛、牛津一样好,而我们的社会又富足到可以让每一个孩子都在二十八岁读完博士后,或进而去太阳系之外的什么名牌大学留学,你仍会发现我们社会依然是一个由问题与困境组成的单位,惰性、虚伪和冷漠仍是一样,人性与世道的进化与退竭仍将潮涨潮落。甚至可以下结论说,这样一个总是完全指望一种给一切打分的教育来根本地改变下一代人的生活,每一个人只有读完博士或至少读完大学才能有合格地生活或更好地生活的资质和资格的社会,本身就是弱智、浪费与残忍的一群,每个人除了从官僚主义式的教育中获得资质和能力外,再不能从其它途径汲取自我成长的营养的教育系统,本身更是一个该诅咒的玩意。  
  【毕业时的刻骨决裂】总以为上过大学的人可以像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那样额头灿烂,鸷鹰般下山了,可我们的本科生哪一个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毕业前夕大家突然感伤起来,认为从此就再也过不上这种学生时代的纯真无知、什么都可假装不知道的生活,猛地里发现社会这个充满各种食肉兽的丛林里,自己将是其食物链末端的羊羔,为了防止被吃,下定决心明天就开始学吃人家。一进入社会,想在其中混出点人样的年青人,在铁的事实前,都迟早会与学生时代的热情与理想刻骨地决裂。在大学里可做一个高尚与纯净的人,一毕业,大家为了不在利欲的炙烤下蔫憋,就齐学坏、齐变黑,大学只不过是世故和园滑前先去做一个美丽的梦的地方?

  一个社会的未来栋梁在他青春的辉煌里都已是这么前面一套,后面一套,离开学校前必须违心地作出这种彻底的叛离,而我们的学校制度还显得那样无辜,而且还以自己作为社会净土、为自己的崇高目标而自豪,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成年人的失责与悲哀。一种使年青人脆弱,使其个人志向和社会现实的要求脱节的教育,非但不是助长,反而是戕害。不改这样的大氛围,奢望什么更科学、更国际化的教育,一方面是有没有可能,另一方面是会不会为虎作伥?一种发达的但并不发社会的真实需要的专制与压抑的教育,只会加速一个本来就缺乏自我参照、自我交流的社会系统的运转危机,其对社会的危害可能会更深。与其这样适得其反,说不定我们反不如去寻找一种使年青人在基本教育里就体受社会的秩序和逻辑,坚强自信地走入现实的简单、实用和适可而止的教育。这至少是一种真诚的教育,因为在我们这个从来不肯承认社会现实之无情的教育制度里,在学校管理者的下意识里、在教师的眼光下、受教育者的共识里,用分数、钱、权力看扁人、摧残人,用开设所谓的新概念、新媒体课程,用几台电脑来搪塞下一代的真实的生存需要,什么都是包在我手里的那种我知道所以我教你的风气和前提,难道真的只要我们认为不存在,它就不存在了?在最黑暗的社会里,教育也应该和能够完成其责职底限:深入有效地帮助年青人完成社会化过程,使他们能承受社会对他们的压抑与扭曲。如果教育在完成这样一个其实是挺朴素的任务之前先反倒成为一种社会进行自我欺骗的意识形态,成为年青人头上的枷锁、成为其命运的道道关卡,那它真是离题万里了。

  【朴素的"公学"传统】带着这样一种寻求最朴素的教育形式的底限逆反心态,笔者走进了一所英国私立学校,有意识地对这种在当代看上去已很落伍的"公学"教育方式作了一些远距离的观察,想有意识地将它与中国当代教育的初级市场化模式作一些对比,并描述出一些对比之下我们可能该汲取的观念和实践。倒决不是认为这种私立教育才是理想的,它最多也只好说是好多种实实在在的教育中的一个版本,但它能帮助我们看出隐含于教育中的最原始、最赤裸的法则;也不想将它与我们目前最时髦的教育时尚比出个高低,而只是想将它的一些基本原理当作一些参数,使作者能迂回地多一个角度来谈论我们成年人和我们的下一代共同面对的这个早已成为瓶颈的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的教育制度。

  私立教育是一种深深嵌入社会深层结构的体制,不是出自一种理想、理论或制度,也不是出自一种历史的需要、目的或责任,而是像社会学家涂尔干所说,是大多数人在这一个时代里觉得好因而强加到每一个也觉得不错而自愿被强加人身上的东西,是一种集体意识对个人生活的强制,但也决不是像尼采说的那种"使孩子们与父母变得一样"的教育。它是一种辅助机构,使年青人过渡到社会中的成年人的生活现实,使社会在实施其整合时,有教育这种疏导机制来缓冲来自独立的单个个人的个性结构的反抗。它是多种选择里的一种,像购买商品一样,是掂量着钱作出的选择,你永远有权不理会它,永远可以质疑它。它所做的一切就像是董事会里讨论过的,审慎而切实--而它也真是有一个董事会在背后的。学生一入学就会觉得像参了股一样,只不过这个小股东分红时拿的不是硬通货,而是名望,身份与前程罢了。学校要不要办好这就不光是校长的事了,每一方都有利益押在上面,校方只是出面张罗而已。一种从一开始就把孩子们当成年人来对待的教育,从根底里讲,其教育的实质也就是期待孩子们像成年人那样与同学老师去交往,无论在学习还是在行为和思想上。这样的学校才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设备,不在浮表的事上去出风头,教育的实施也成了照这个社会现行的基本游戏规则去执行每天的校内程序。

  这样一个学校的结构谱系里,朝学生的一方是家族、阶级身份和经济处境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各社会中坚,朝社会的一方是牛津、剑桥、医学院、法学院以及议会、董事会与学校编织的校友网等各种晋身管道。从中起作用的无非是社会中的那些最基本的规则,老师的聘任需受劳动力市场和工会的制肘,入学规模与在任何生存于市场的教育单位一样,决定着学校的财政状况。谁来管理都必须把它当作一个产品品牌来经营,没有谁在乎你的理想有多么难以拒绝,但谁都认为你必须使这种教育在一个孩子的未来里看得出痕迹来,因为像任何投资一样,至少要拿回成本。

  这个由四岁到十九岁的孩子组成的一百多个个体的单位,其实是一个不小的社会,它是自我充分的,既是系统本身也是其环境,每一个人都在其中寻找和尝试规则。而且由于第一、二、三世界的上层中产阶级,尤其是第三世界的那些权贵和腐败官员们目前都在把孩子往这里送,这样的私立学校其实也在为我们的未来世界订立和摸索规则。滑铁卢战役在伊顿公学的操场上就打赢了,这是对英国的议会制度和教育传统如何像足球规则那样当作知识产权转让给别的国家,使英国能靠摸索规则出口来获得好处的又一例证。

  这种教育像贵族继承、俱乐部会员制一样是一种册封。它首先就承认每个学生既有的资质与个性潜力,决不只是一种大学教育的预备,每一学习步骤都是直通该学科的当前现实的,年级和教材难度的观念只是为了适应教育管理部门对它的规范。许多人未读完就离开,而且认为读完它再没必要上大学的人也大有人在--许多人心目中,一生的教育就在这里完成,上大学倒像职业培训了。历史上,毕业于这种"公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欧洲大陆或世界各地旅行或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就去牛津和剑桥晃一圈,等到他或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时就离开,哪怕还没呆满一年。如今也仍保留着中学毕业后到远方去生活一年再上大学的传统。当然,如今的牛津与剑桥也多少成了一个印文凭,发入场券的地方,已多少与"公学"传统有阂。"公学"的孩子们现在也把眼睛盯在了医学院或法学院或热门专业上。

  与教师是私人关系,是相处,是交流。上课是约见,由于没有明确的教室和讲台与学生课桌这样的场景概念,考试是在专门的礼堂里,同班学生得到的是不同的考卷,考分自然也是活动座标。体育"课"是在茶余饭后教师与学生的对决中进行,为荣誉而战的公学们为政府养着那些没有什么商业利润的体育项目,如软球、女子垒球等,邻国叫战时,十年级的体育课说不定就成了英国队的亮相,体育老师荣升国家队教练。

  学生完全自我管理,人人都会在某一天里成为'执行长',在忙着完成责任时享受到一点点可笑的特权,比如把守餐室的门。同学间繁殖着大量排他的秘密组织,常见到年龄小个子小的同学拿着纸糊的投票箱在走廊里飞奔,显示某个新内阁又要投胎到这个罗索的世界。只有一个教导主任处理纠纷,他也像法官一样,在定案前要你静坐等上很长时间,争执双方陈述上诉理由也花去很多时间,几乎没有调解和判决,等候裁决本身可能就是教育的一部分。

  孩子总归是孩子,无论大小,不玩到用光那点精力、臭汗满身,永远歇不下来。可笑的化纤布小西装比抹布的地位还低,穿在像泥鳅一样乱钻的小鬼头身上,是对这种款式的挖苦,常常被当作橡皮擦墨水的领带十有八九是飞舞在肩后的,脚下飞滚着的永远是一只跑光了气的足球。操场上的设施古老得脚一碰就会倒,但要佩服的仍然是孩子们能玩得这么有板有眼,在丘陵一样的地面上踢着硬朗的英式足球。

  大孩子可以欺负小孩子,小孩子应让先,但无论大小都须做到打不还手,脸不改色,否则就是自己的问题。这样的规则之下,大小男女在我这个中国人眼里都像破冰船一样地坚利,无聊时的那种对抗与冲撞,打闹时的那种锐意的推进与阻挡,其酷烈与坚韧不亚于阿森那队亚当斯和基翁之间那条极具破坏性的后防线。

  学校没有管理金字塔,校长直接面对每一个学生,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姓,师生之间语带讽刺,相互挖苦;课间板球赛常见到校长大人要来露一手,来纠正投手动作,却屡出臭手,弄得球和名声都找不见。校长是仪式的执行人,大家各各玩着自己的游戏。

  它没有像'求是进取'这样的校训,而只是顺着现有的社会通行惯例去培养自己的传统是一种积极的相对主义姿态。传统这样大的字眼落实到具体,就成了一年里某个周末该去法国乡下住几天,校内板球赛季在哪一天结束,所有活动都要认真留影、一学年开始前必须把上下课轮流摇铃的值日表排好这样的事。

  【故弄玄虚、成本高昂的漫长教育期】带着意气写完以上文字,仍不能平息我这个教育从业者最近好几年的感慨:一个社会越文明,整体人口教育程度越高,年青人在适应成年人的功能和使命方面的各种方式这一点,反而经常会异常地助长个人心灵世界的分裂和不和谐。教育使许多人背上了人生的枷锁,一辈子都无法自信地去生活。更大角度看,文明对本能的规整越是不遗余力、越是全面、社会中成年人在行使其功能时应具有的超我-构造越是稳定,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行为差距不可避免地就越巨大,个人的文明过程就更艰难,从而,为使未成年人能够胜任成年人的功能所必需耗费的时间就更长,社会花去的教育成本也就无谓地大。本来,好的教育是提供一种操作软件的使用训练,让孩子们更轻捷地与现实打交道。在教育、文凭拿大的社会里,年青人不是积极地去运用操作软件,而是花更多的时间来理解软件本身上。

  故弄玄虚、成本高昂的漫长的教育期会在年青人和成年人的行为方式之间造成很大的断层,成为他们的成长阻挡。我们的未成年人现在早就不象从前,比如在较为单一的社群里那样,从幼时起直接被安置到其功能精进的起点,直至他有一天抵达自己才能的顶点。今天的年青人的求学和自身教化,早已不是直接通过师从影响自己未来职能的成的的楷模去完成,就象从前侠士手下的跟童或工匠收领的学徒或直接从家里长辈处获得不成形但全整的教育;相反,在今天表面上看很科学的教育系统里,在一个很长的、而且一直将变得更长的时段内,未成年人一开始就被排除在成年人的社会和生活圈以外,不是出于保护,就是出于溺爱。年青一代为了在越来越广泛越细分的功能范围内加入成年人的生活世界而接受的前期教育,已不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必须官僚主义地被封闭地集中在一些专门化了的特殊机构,如中、小学和大学里,而且为了大规模教育的效率的需要,被局限在官方认定的几种教育方式和内容内。一方面,社会上正本立身的能力被弄得只能在学校里习得,另一方面,学校被故意弄成与社会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教育在人为地割断孩子与社会的那根其实是天然的脐带。

  从年青人自己的生活天地到成年人的那种相对有限的和专门化的生活领地,这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连续性。毕业和就业无异于与从教育中得来的理想的一次次刻骨的决裂,教育反而助长了个人的精神分裂。社会学家埃利亚斯在论及当代社会里年青人被迫接受的漫长的教育期时,说出一些会令我们吃惊的事实:"通常,人们好心地试图给成长中的年青人营造一种尽可能宽广的知识及愿望天地,一种对未来生活的包罗万象的展望,让他生存于一个梦想和青春的幸福岛,可是,这个幸福岛与成年后年青人要面对的生活有着某种奇特的反差。人们在青年人身上发展出各色各样的才能,但成年人的功能世界并不为这些才能付诸行动和继续完善提供可能的空间,包括年青人的各种志趣,势必要承受来自成年人的压制。

  "于是,单个个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他必须废弃他的原本所是,以便在人际网系中获得自保;他受到社会既有构造的持续的逼迫,使他违背自己"内在的真实",他将无从施展他的那些最得心应手的才干,已不会成为他有能力成为的那种人。人际网系及于个体的压力,单个人因这个网系的构造而受到的限制,以及所有这一切给他制造的紧张、断裂是如此强大,在单个人身上的那些灌木丛式的无法淋漓展示、不能适得其用的志趣,很少能不被他人忽视,甚至时常不能被他们自己的意识看出。〖见《个人与社会》,翟三江译,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德文版第287页〗"

  我们的教育如不能看破文明的这一本有趋势,帮助年青人轻装走上社会,反而以学位、职业、地位这样的社会利益去引诱、要挟和压制年青人,使教育成为一种漫长的、与社会脱节的和浪费社会资源的勾当,这种教,这种育,对于一个鲜活的青春生命难道不可以说是一种诅咒?

  【"教育社会"的恶果】社会制度据说需要改革,而改革的关键据说又是教育。教育的发达在有些人眼里也就是将孩子们关在学校更多年,走过更多课程,通过更多考试,拿到更多证书。一个每个人总是需要接受更多的"教育"的社会里,人人的自发性和创新冲动,自然也必须借教育的名头才能发挥出来,也可能在发挥出来之前就被僵化的教育扼杀。

  既然人人都在等待被上课,那么自然是一切都得先有教科书才能动手,那放之四海都怎么样的东西不是我们从番域找来,就是"一声炮响"给送来。培训和洋务成为无限期的需要。再大的领导干部也是先到北京集中"学文件",也就是上课,再回本地开展工作,好象他们不会从新闻、政策研究、个人阅读中到得信息似的,好象他们的阅读能力还不如起草文件的文书似的--公共政策的讨论在我们这个社会的走不上正常的议事日程这一操作上的原因,实际上也在耽搁我们的民主制度的建设。我们现在在搞市场经济了么?我们的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一个社会里居然谁也无权来假设自己知道、来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中央党校之类的机构给我们来"定性",而中央党校里那些有"定性"的权力的人,也是必须定期去受中南海的那些秘书的"教育"的--问题又是,中南海那些秘书从哪里受教育,中央领导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空给他们去研究去讲解政策细节?答案就是,政策最后是由某些谁也不知道的秘书们制定的。教育之最终权威最终落在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手里。

  过去我们科举取士,教育系统的选拔权力大过官僚集团的权力惯性,后者的功能理性的胳膊一直扭不过前者的价值理性的大腿--儒家在这一点上是搞过了其它几家,这一点曾让从韦伯到布尔迪厄的社会学家们大为困惑,不得不将中国教育权力之社会主导作用列为一个原型〖布尔迪厄和J.C.派瑟龙《教育、社会和文化中的再生产》,R.奈斯英译,Sage,第146页〗:一个学而优则士的政坛红人,也居然一辈子不敢承认已从儒家传统这个大学校里毕了业,仍得天天搞三讲,有时可能是一天三三讲;所有有资格给皇上写报告的人,都将自己的工作汇报当作业交上去被批改,好象不亲眼看见的人反而比实地在场的人更明白似的。而今天的下臣们则忙着读硕士、博士,成为院士市长…….

  在一个考试和学位横行的社会里,人们大概是忘记了教育只是一种权威代理,一种委托经营,考试和学位背后其实都是赤裸裸的象征暴力意志和政治经济学换算参数,在教育制度中的任何权力位置,都可折算成社会、经济、文化地位。在各方面都不公正的社会里,教育的象征暴力对于弱势者更成了比经济压迫更彻底、更有效的执行权,先行权。考试和学位使得现实将一种主导的文化的价值观强行落实到个人头上。马克思在《黑格尔国家学说批判》中说到,"考试无非是官僚机器使知识受洗,是对由亵渎的知识向神知识的脱胎换骨的正式追认"〖转引自布尔迪厄《教育、社会和文化中的再生产》,同上,第141页〗。考试使一种象征暴力披上了社会授权的外衣,掩盖了教育插手和褫夺社会权力分配的实质。

  在一个"教育社会"里,考试掩盖了教育系统对某些阶级的、某些个人的暴力,出自僵化的体制社会的根本的不平等、不公平,被考试和学位证书翻译成考试的通过不通过。在一个很封建的社会里,选拔早在教育之前就已被决定,考试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社会上的不公正、都被翻译到了教育体制的结构因素中,掩盖了其不公正的本质,洗刷了其污名,使其变成崇高的仪式。

  一种教育的本质,还可从它如何对待那些无法被现存教育系统判定为优秀学生的态度中看出。一种教育时常可以阴险到、卑鄙到以好学生来标榜自己,将被某种教育系统排斥的"坏"学生边缘化,将教育系统对个人的残害归咎到受教育者本身的资质和能力这样的地步--我们大家都对这样一种现实视若常理:教育不好一个小后生,教育者可以怪他或她没有被教育好的能力,教育在一个个人头产生任何作用之前,或在一个个人头上产生了以作用之前,我们就有能力责怪一个人配不上这种教育,因此就是社会的拖后腿者。一个"教育社会"对弱者、对禀质独异者的戕害,由此也就大可想见。这样一种社会的政治风气,怎么会有大度和光明?

  【教育只是被委派了权威的社会权力中介】中国的教育在今天的乱局,其发展所陷入的恶性循环,从大的方面看,主要是由于阶级界线混乱,没有任何一个阶级的价值观的主导文化价值能成为教育的主旋律,劳动阶级和上层中产阶级都无法将其价值观再现到当代的教育实践中。于是国家意志、官僚式管理和商业标准来唱了主角。一种教育制度里缺乏各种文化力量的竞争、较量、协商和主导的结果是,教育成了不断被设计的"国策"和口号,成为不断变化的经济政策的牺牲品。在西欧资本主义国家,中产阶级的需要和价值观主导了教育体制,"公学"这样的体制就是在不自觉地替资本主义培养"螺丝钉"和"接班人"。阶级身份、主导道德准准的养成,也都离不开这个基本目的。如把教育看作各种社会力量、各阶级争夺经济、文化主导权,最终达成某种平衡的妥协,那么,社会中本来没有一个阶级、一种机构可来执行对他者实施教育的权力。像需要接受民主监控的政治权力,教育是社会各群体在不存在一种先前就有的、永久的权威的情况下努力去实施的一种采用象征暴力的权力〖布尔迪厄和J-C.培斯隆《教育、社会和文人中的再生产》R.奈斯英译,SAGE出版公司,1977年,第20页〗,其合法性永远是有待辩护的。杜尔干曾说决没有一种自由的教育,自由的教育也是社会中的一个群体向另一个群体强加的。穷人将孩子交给国家、教会、和个人机构来教,这是一种被胁迫的权利出让。而教育者无论多么崇高,也依然是向社会领执照的,是一种转让的的权威,无论一个教育机构头上有多少光环,它依然是需要向全体民众作自我合法性辩护的。

  我们的教育目前最让人困惑的地方在于,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群体在强加这种象征暴力,或者说是光让国家或某种经济势力不由分说地来强加了。国家对合法性的垄断不光反映在我们的政治生活里,而且也渗透到教育中来。社会将权威过多地放到官方教育的结果,光从效率看,势必会使社会的教育成本大大提高,个人为教育而付出的年华和精力也无谓地多,个人想回避教育的象征暴力也越难。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绩"好,只是想让他避开这种制度的伤害;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教育制度里,学习优秀才能带来某些豁免,才有可能保证较正常地过个人的生活--这是对我们的教育制度的多么大的讽刺!我们知道,一个孩子成绩好,在这样一种教育制度里,很可能就是天生比别的孩子较适应"这一种"教育制度或方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只把成绩好的孩子当一回事的考试社会将会制造出多么大的不公平。这样一种笨人逻辑居然也是我们的共识:造导弹才有理由拿大钱,开茶叶蛋有限公司,那么大钱大税也是不正当的。

  最要命的是,在我们这样的"教育社会"里,国家意志、官僚式管理和商业标准的结合是一种教育制度的最可怕的结局。教育的合法性从此不需要作任何的探讨,国家垄断式的教育与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和个人自修形成严重冲突。官方教育掌控着一个人一生晋身的全部权利资源,腐败的社会体制又不得不将更多的押赌压在分数式教育对个人的甄选上,形成了恶性循环。一种全部由现代民族国家来操办或由个人利益所造成的偏见所主导的教育的社会后果,边沁在十九世纪初就已预见到:"一代代新成长的年青人被父母为了暂时的看得到的利益而〖送进国家教育系统〗,不惜剪服其心灵……国家最终总是为了统治阶级和极少数中间阶级成员的那些单独的、阴暗的利益……而不断地动用一个自私的专制政权的暴力和效率:来给人民铐上自我蒙蔽和辱人的奴役的镣铐〖《世界立法者--法典、法律和公共教育论文选》,P.Schofield和J.Harris编,克拉登出版社,1998年,第56页〗。

  边沁的盟友詹姆斯.穆勒认为,教育的目的是要"尽量使个人成为幸福的工具,先是使他成为自己的幸福的工具,尔后是成为别人的幸福的工具",最终使其心灵成为幸福的操作性动因(operational cause)〖《政治论文选》T.Ball编,剑桥大学出版社,1992年,139页〗。而所谓幸福,边沁主义者们认为也就是快乐,就是由痛苦导向欢乐,一切的功利中都应包含快乐--我们当代人若一定要将它理解成快感可能也无妨。教育必须是实现这种功利的中间手段,不是目的;一个幸福社会里的教育必须伴有智性的快乐,感情和想象的快乐以及道德情操的快乐〖同上,第118页〗。小穆勒则从个人通过教育来捍卫自身的消极自由的角度,坚持教育的目的必须是"个人的自由发展",因为这是人类的"根本福利",一个人的教育事关整个人类的幸福;教育不论怎样,都必须保护和发扬"个人的自发性"〖《论自由》剑桥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57页〗。教育从本性出发总是成为民族国家和统治者进行社会控制的工具,要靠我们必须不断防范和遏制政府的教育权力〖同上,第82页〗。"一种由政府设立和控制的教育,只有当它与别的与它竞争的教育试验并行时,才有存在的理由"〖同上,第106页〗。政府的教育政策是为了保证"既有传道者,也有不同政见者"〖同上,第107页〗。政府如通过教育来左右公民的意见,就是罪恶。为了防止政府对社会人文学科的审查和清洗,所有考试只应限制在事实和实证科学方面〖同上,第107-8页〗。为了防止一种专制的社会使教育成为一个考试和文凭的敷衍,每一个人不论掌握了何种技巧,只要个人想要,国家必须马上向他颁发证书,而且国家必须防止在不同技能的证书之间搞特殊。为此,穆勒认为要听洪堡的建议,只要一个人愿意考试,就可以向他颁发相应的文凭,学位不能凭自己的声望构成对竞争者的垄断,必须使所有等级的学位都成为浮动座标〖同上,第108页〗。小穆勒这些话就就好象是说给我们当代中国人听的。

  就连边沁和穆勒的后代们今天也痛苦地发现,作为国家公共政策的教育的一路通行,使得英国式的(个人和国家间的)拉锯式自由主义教育成为一种必须受优惠政策保护的实践。一种根据社会需要和个人要求浮动的自由主义式教育,在与欧洲大陆象法国这样的强大的国家政策支持下的教育的比较之下,已显得很背时和寒酸。素有"公学"传统作招牌的英国,目前其学校教育水平被列为全欧洲最差。强烈的民意下,由国家来进一步插手操办教育这样一种会使穆勒和边沁在墓里转辗反侧的可怕念头,正成为各政党的头等重要的政策和口号。这不能不使我们看到,国家操办教育,以经济发展、技术进步为借口的对个人教育权力的强加和篡夺,即使在一个素有民主传统的社会里,也不是勿需论争就可克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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