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春:热带恋曲
发起人:clclcl  回复数:0   浏览数:1281   最后更新:2016/08/18 09:17:50 by clclcl
[楼主] clclcl 2016-08-18 09:17:50

来源:艺术界LEAP 文:中国·翠西


《我想带走鱼尾狮》,第51届威尼斯双年展新加坡馆,2005年


1


她一直以为她很了解他,其实不然。他掩藏得那么深,她原来爱着他那份不动声色的忧郁。


在新加坡的雨树下,穿过游人如织的鱼尾狮像,她沿着东面的海岸慢跑下去。新买的耐克跑鞋甚是弹性,左腕上的iWatch显示接近今天的极限,“7公里”。她很久没有这样地消耗过自己了。体能的消耗或许可以避免精神对她的缠扰,起码,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不是跌宕的,这种状态,她在情感上无法和这个城市弥合一般的“身不在焉”,和现实保持一步之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慢跑入中年。


她开始减速,深呼吸,感受着自己的脚跟和脚掌。鞋与地面慢慢接触时身体重压被气垫缓冲的瞬间,耳塞里面是刘德华的老歌《爱不完》(1991)的尾声:


“多少次起起落落算是什么

只要你无悔陪伴我度过”

……


世界是寂静的,那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迎面貌似一群中国游客,前前后后,三三两两。她只看到他们的嘴形,热闹又夹杂着粗鲁。迎面一个貌似公务员的戴着眼镜的秃头中年男人把她拦了下来,扯高嗓门问:“小姐,鱼尾狮在哪?”她虽然停下,却依然微微晃动着,身体在慢跑惯性的轻盈中顿时变得迟钝而笨重。她的头脑一片灰白,或者是淡蓝色,起码是粉绿。她的确跑过著名景点“鱼尾狮”,在自己相反的方向,距离大概1.5公里,那也是她每天慢跑的必经之路,从她每天跑步起点至鱼尾狮大约是2.3公里,而从鱼尾狮折到市政府约为2.1公里,从市政府再回到公司大概1.8公里,75分钟的慢跑横穿了这个国家的百年历史,经济与殖民的辉煌圣殿与神话废墟。


“鱼尾狮就在前面,沿着这条河边往下走,穿过马路就是了。”她指了指身后。


“我们刚才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但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中年男人是诚实的,头顶上耷拉着几根稻草般的发丝,从脑门的左边工整地摊向右。


鱼尾狮消失了?


难道不是吗?


起码,在她眼里。


她的视线越过这群中国游客和前面模糊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停留在甬道远处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身上。他们正在热烈接吻。


“鱼尾狮搬走了,两个月前就被搬走了。”一位热心路人插话。


“搬走了?啊 ! ……”中国游客们发出不可思议的疑问和叹息。

《我想带走鱼尾狮》,第51届威尼斯双年展新加坡馆,2005年


……


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我”与文中所写的那个“她”素不相识,在被切断的记忆和被唤起的想像之下。的确,我们如此忽略它的存在,比如那尊喷水的鱼尾狮。在它诞生之时,就是一个最大的意识形态的虚构,一个南洋特定历史和时代的神话,它假定自己是一道热带景点,却携带着根本性的矛盾,因其荣耀而不得不成为一个生产性的标本,成为资本机器时代的代言人。


她把耳机塞回耳朵,转过身,往她身后的方向,鱼尾狮的方向,快步走了起来。


2


这个城市无休止地运转,一周工作5天,周九晚五,人们按部就班地在日常空间与公共场所之间的运作,黏合了政治管理和空间控制以及行为规范的领土,人们自觉地、朴素地、教条地防止自我滑落到道德训诫之外。


陈太 ,46岁,超市收银员,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住在社区公屋,低收入者,育有二子,先生陈生一辈子是新加坡出租车司机,全家最远的一趟旅行是回大陆探亲。一定有什么原因,支撑他们这样一日又一日地走下去。她年轻的时候也认为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职业才能实现人生价值,眼下,她拖着一身赘肉,两手提着几大袋超市放工后领取的即日过期食品(作为员工福利之一)。比如马上要过期的牛奶、面包、鸡蛋。她穿过初夏傍晚的绿地,随着下班归家的人流,突然感觉到世界的悲凉,但比起那些失业的老同学,虽然没有通向未来的华美壮丽,但她和陈生都还是幸运的,起码他们还没有被时代抛出去,相信只要还有一口气……


微凉的空气在夏夜初上之际,显得格外清新。绿地上四处洋溢着草的青涩味道,这种味道又随着下班人流踩踏临时地台木隔板的挤压而释放出来,其实有点像除草机切草的那种香。不知道什么时候,硕大的正方形绿地上出现了这么一条木板小路,从对角线的一头到另一端,从屋村大厦出口径直到社区地铁口,谜一般回答着陈太的人生疑问:既来之,则安之。

林载春在新加坡一片非践踏的草地上放置了一组连续排列的废弃门板,附近居民由此走起了捷径,无需再绕开大片草地走常设的人行道路,草地日益被行人踩出一条小径


3

林载春,《榴莲忘返-1》,2016年,布面油画,130x100厘米


他:“Sally,嫁给我吧?”


流星雨刺破夜空,他看着被一道道流星白光划过的轨迹,异常柔软动人,他是多么地激动。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波浪般起伏的人群朝着夜空欢呼,人们手机拍摄的闪光灯呼应着大自然的神秘奇观,每个人的感官都被重启了,变得更敏感。多情、山盟海誓、甜言细语、密密麻麻的人类愿望,一层一层,由下至上卷往天际,被亿万流星能量接纳、抹平,使得它们不至于陨落后单纯地被黑暗物质吸收。


他:“Sally, 如果世界没有明天,那我将成为你的明天。”


他开始唱: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

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

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偶遇、空间、他人、命运,眼下盛况像尖刀一样刺痛他。对于他,更像一场人敬天的祭祀。他脑海里迅速划过那些与“流星”相关的广告、MTV和电影集,喂养着那些生活中的一切还没有浮现出方向的、还活在死角的人们。“星空”的概念就是这样被生产出来的,它囊括着信念、信心、未来、乐观、梦想。


当然,Sally可能最终也没有嫁给他,乃至于有没有Sally,也无从考究。因为,自始自终谁也没有看见那个美丽动人的Sally,在那个世纪之交千年不遇的流星雨之夜,穿着711便利店绿色制服的小伙子逃出来,蜷缩在广场一角,有意远离欢呼的人群和闪光灯,背对着依在阶梯栏杆上,他一直一个人,叼着烟,不时举起苹果手机念叨,不时默默抬头仰望星空,满脸泪斑,痛苦难以名状。


4


新加坡经常下雨,经常是午后闷热不堪的雷雨。在大食代美食广场吃过快餐,我沿着滨海大道走回公司,暴雨又如期而至,刹那间衣服几乎淋湿,唯一躲雨的地方是前方的市政府大楼。我在它的大门屋檐下避雨,陆续一些行人也躲闪上来,这种情景每一天都在发生,像杨协成马蹄爽饮料或者激爽冰美禄广告、七喜汽水、清凉透心,掺杂着湿漉漉的青春回忆:她穿一双高帮锐步白波鞋、李维斯牛仔短裤、白色运动背心湿答答地贴着前胸,雨点、汗水混着她腋下的香气。我黏糊糊的胳膊不小心挨着她了,她假装什么也没有觉察,慢慢地挪开那么一点点角度,两人的肌肤相互摩擦而过,零点零几秒,像被无限放大漫长光年,我不敢看她,至今也是模糊的四分之三侧脸轮廓,随着年月依稀变形、扭曲,仅留下当初荷尔蒙涌动喷发心跳的印象。


市政府大厦入口一直那么锁着,许多游客来这里拍照留念,或徘徊。少年时代父亲曾告诉过我一个发生在市政府大厦里的鬼故事,依稀记得:一个判了几十年的政治犯被关押不久便含冤自杀。几十年后,待市政府关闭,他妻子偷偷潜入去作法招魂。现在,作为新加坡重要的历史文物保护建筑,它已经被国家决定在数年后改建为国立美术馆。现在入口紧锁着,没人能进去,墙面和屋檐的油漆开始龟裂成无数碎片,两扇巨大的青铜铁门上有一对狮子头,各叼着一对锁环。狮子威严、亲密、微妙地审视着过往波澜不惊的历史,以及殖民前后新旧秩序的转换。大门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缝,我朝里看了看,里面光线很暗,难以辨认,缝隙间对流出一股老建筑的腥味,那些楼梯木扶手,变形的木地板,霉旧的拼花砖墙。大门作为一个历史的分野,旧时光凝固在后无法流淌出来,此刻,我正呼吸着这污浊、冤魂,还有我青葱的荷尔蒙……


雨停了,我走去附近的星巴克买了杯冰咖啡坐下来,刚饮一口,一个印度人走了过来,向我兜售一套光碟合集,他手上递过来的那盒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再见巨人”—《探索频道:国家地理杂志》。

《反面即真相#2》,新加坡双年展,新加坡市政厅,2006年,在首届新加坡双年展中,林载春用便携式热烟雾机将人工合成的荷尔蒙充满新加坡市政厅内部。该建筑现为新加坡国家画廊。


文/中国·翠西(China Tracy)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