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有位艺术家,布展了一个自杀的时空
发起人:灰常灰  回复数:0   浏览数:2061   最后更新:2016/08/12 09:44:31 by 灰常灰
[楼主] 灰常灰 2016-08-12 09:44:31

来源:大家 文:骆以军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那捷运高架桥下,老旧的建筑骑楼,一间挨着一间店面:泰式按摩、乐透彩券行、老西药房、一家卖什么冷气管线和冷媒的工程行,一间阿婆便当店,每一间店面都阴暗不见光,门口有光头穿白背心的老人搬着板凳坐那聊天。

这排骑楼的末端是一家长途客运公司的乘车点,但也是说不出的破旧,乘客也是一些似乎在梦境中哀伤排队的老人,他们依序登上停泊路边,一辆窗玻璃全黑,像一尾鲸鱼的大游览车。


我想这或就是我年轻时想象的,若我继续活着,终会失去时间感,像鱼终于放弃在激流中翻跳,最后待在其中的街景。

然后我在一十字路口左转,走进一间附属于一座老旧师范学校的小美术馆。我是依约来看他们的一批展览,然后我要替其中一个作品配音,作为导览。

一个年轻人负责带我在不同楼层参观不同展区的作品。这种看展的经验,很像跑去无人在家的,别人的私密空间。

不知为何,我几次到这类美术馆看展,都是整栋建筑的每一展间没有半个人,只有暗黑的空间,墙上一台大荧幕电视播放着艺术家像黑白默片的梦境,或艺术家们并不能预知竟没有人进来看展,整个空间成了墓室般的“无人在场的独白”。


有一个空间,墙上挂满各种颜色之线轴,一个长工作桌上扔着一堆凌乱的衣服,但都是古代女人的绣裙、古代小孩的棉袄,颜色带着金葱、银红或鲜艳的牡丹之刺绣。

年轻人说这艺术家会坐在这里缝和服,如果参展人有破掉的衣服,也可带来现场请她缝补。另一边则是艺术家带着一株水仙花,共同生活了半年,好像是她外婆过世那天,她种下这株水仙花,所以这株水仙花是她外婆魂魄的暂记形态?──她带着这花旅行,去餐厅吃饭、睡觉、创作,和朋友唱KTV、去公园溜达……如是每天拍照,记录贴满一整面墙。


另一个展区是几排椅子,每张空椅子上都挂着一张名牌,对面墙上播放的是一个原住民舞团,但他们并不如习惯印象穿着部落的传统服装,而是穿着黑衣装或白衬衫,穿着踢踏舞者的黑皮鞋,那使舞台上他们的舞蹈,很像外百老汇某个黑人舞团在唱跳着灵魂乐。

年轻人跟我解释,这些椅子象征着部落里每个个人,他(她)自己的故事、内在情感记忆、伤害史,演出前他们会各自坐在椅子上,像中邪说着个人的故事,但同时又对抗着之后集体舞蹈的一种神秘召唤力量

另一个展区则是两边侧墙投影光幕,是一个将京剧现代化的剧团的演出,剧情是一个老尼和她年轻的徒子,之间对情欲的煎熬,但他们约定共同画一幅丹青,却两不相见,一在日一在夜,各自揣摩另一人的笔法、心意,接力作画。

之后我走进那个,那年轻人似乎有种“这是最后一个房间”,好像这次联展的底牌的展区。

这个艺术家以H自杀为启发,布展了一个“自杀的时空”,投影墙上黑白光影,一个像是从前算命馆门口会放置的“痣男”立牌──单眼皮、朝天鼻、厚嘴唇,重点是整张脸布满了痣,而每颗痣旁,有这颗痣的名称,像一种痣的百科图鉴──那样的人,在影像单调、缓慢、重复的一面红砖墙前,抱头蹲下,作出痛苦的模样。旁白是一个女声,说起这是艺术家的一个舅公,几年前在乡下农舍的这面墙脚,吞农药自杀了。

那个影像很像所谓“中阴界”,据说横死之人其执念不散,会一直在死亡地点,像机器傀儡不断重复将死、乃至死,那一段过程。那像是时间被取消,摘去了。即使入夜,眼前还是一片日光曝晒的辉白。


老实说我心里不太舒服,这个舅公,吞农药自杀的老人,他和H有什么关系呢?但这些“痣人”,在艺术家的影片里,还担任不同的角色:在一间汽车旅馆里,在骑中一个人的家里,在另一个分手的女友家里,这些痣人,或说的冥奠纸人,他们在那女生旁白忧悒的呢喃里,也许是3D绘图软件的技术限制,你就是看到那些空洞、有残缺的头脸,不断摇头晃脑着。

我想这位艺术家,可能将“自杀”,和吸毒之后的情景,或忧郁症者眼中所见光度变黯的世界,混在一起了。

投影墙之外,这个展览空间,他还布置了一些旧昔年代的桌椅,一双孤伶伶的皮鞋,还有一张小几上一架老式转盘式黑色电话,那电话隔一阵便铃铃响两声,非常微弱的。

那年轻人拿起电话让我听,我听见话筒里,竟是死去多年的J的声音,啊,多么熟悉的,带着自嘲猫笑的声音,他说:“我觉得‘送行’这种玩意,送一次,你感到那种仪式性的完成,不舍啊,分别啊,祝福的心啊,火车月台啊,港口码头啊,机场啊……送一次很好。但若是送第二次,我就觉得很恐怖啦……”

J和H,他们两相隔一年,先后都采用上吊的方式自杀。那时,我身旁的同辈人,都开玩笑说:“拜托,下一个会不会是你啊?”

我说:“这美术馆被这些装置艺术,弄得好像‘恐怖屋’喔。”

那年轻人只是嘿嘿傻笑,他说:“带小学生导览到这一间时,他们会很害怕,会鬼叫鬼叫逃出来。”

J和H,他们离世至今都十几年了吧?应该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美术馆闹鬼”的幢影。他们的自杀,和邱妙津不一样,邱像是计划性的,写完了那本《蒙马特遗书》,才执行自杀,死后这本遗书也成为她有限生命最让人颠倒着魔的文学作品。

邱妙津/印刻出版有限公司INK/2006


但J和H,似乎不是献祭般的,殉死于文学。没有遗书。他们的作品是活着的时光,以会活到老年的想象那样成书、出版。

他们的自杀,很像在公路跑步,不小心腿一拐,摔进一旁的斜坡、丛林,那样没预料地离开人世。这个艺术家也引H死前一个月的一篇文章,完全无法作为一“预谋要死之人的证物”。他们是从寻常无奇的生活中骤然被掠夺进“自杀”的异境。

不管后来的诸多传说:忧郁症、情伤,或我后来遇见一些同辈人,各人皆有一段秘密的,在他们自杀前,一个月,两个礼拜,一个礼拜,两天,不同方式遇到J或H。“如果我当时多用一分心,抓他去咖啡屋聊聊,说不定可以拦阻一下啊。”


但这年轻艺术家,他布展的那个“永动电池”,不,永劫回归的自杀──确实我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皮肤上的冷汗将毛孔变成细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想到这点:

自杀并不是雷电一闪,茶杯摔碎,它在那单元时间内,其实只有自己在场,流失涣散,感官变得迟钝,时间流像果冻那样缓滞,一个内心独白的过程──很像是贫乏、苦瘠、荒芜的田野;日光曝晒着那绝望的、银白的枯草地;即使这些“痣人”们,离开那农村,混进城市,那烧干草的味道、施肥的味道、农药的味道、干成沙的土的味道,仍带进他们贫乏的城市空间漫游。

【注】本文原标题为《参观了一个展览》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