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俊:李振华的多重间性——私人记忆,影像,文本和空间象征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005   最后更新:2016/08/04 17:32:21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6-08-04 17:32:21

来源:凤凰艺术 文:姜俊


▲ 李振华

▲ 海明威《老人与海》


当李振华在瑞士的某一列电车上听梁文道《一千零一夜》的音频节目时,传来了著名艺术史家黄专去世的消息,这时梁文道正述说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关于这本书的专题很长,一直延续了4期,非常详细地讨论了作者与文本的历史,以及中文翻译的演变,版本史和接受史。

宇文所安《追忆》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追忆》一书中描述了一则关于砚山和堕泪碑的故事。主角羊祜便是这块碑所纪念的人物。这块碑是三世纪时襄阳百姓为纪念他们的父母官羊祜所立。碑是协助记忆的中介,也是一种提醒,同时也成为了一个使得“追忆”展开的文本。据《晋书·羊祜传》载,一次,羊祜登岘山,对同游者说:“ 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对于堕泪碑的描写并不只是出于对羊祜德政的追忆,更是对于羊祜在砚山追忆无名先人的追忆。这也构成了后人对于羊祜追忆的缅怀和感动,孟浩然有诗《与诸子登砚山》为证: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圣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登临砚山,远眺四周。进入眼帘的是岘山旁日夜流淌的汉水,秋天草木凋零,鱼梁洲的河水清浅。碑文所引发的追忆糅合了空间和地理的维度,整个身临其境的登临和远眺都成为了追忆的催化剂。无论是《晋书·羊祜传》,还是孟浩然的《与诸子登砚山》,我们对于羊祜的追忆还建立在对于各种文本的记忆。文本和文本间构成一个巨大的网络,记忆就穿梭其中,打开,并重构它们之间的关联,这就是克里斯蒂娃所谓的“文本间性”(intertextuality)。

李振华个展“好汉是不能被打败的”展览现场

▲ 李振华 雪山 铂⾦⼿⼯图⽚ 50 x 40 cm


李振华在我们画廊的个展“好汉是不能被打败的”中第一张展示的摄影作品便是《雪山》,并配有文字“超过三千米的时候,雪山的雾气和雪山一起,层层叠叠,望去是一片虚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赘述。这一影像出自他拍摄的阿尔卑斯山的处女峰。据他所言,在黄专生前,李振华和他有约,如果黄专来瑞士,李必招待,并陪同前往阿尔卑斯山。但这一约定也随着约者的故去永远无法兑现了。每一张照片都有着一段个人的记忆,它如此私人,以至于羞于展露。他写道:


“我想为每个图像写⼀个故事,充满感情,没有具体时间、地点的故事,是关于个⼈的故事。这些故事如同历史书⼀样,都⾮常简短,也都是没有名字的⼈,⾯⽬模糊。如果阅读历史中的⼈物,通过⼈物的⽣平塑造⼀个⼈的肖像,不同时期的⼈也⾃然地变化着,适应着历史的时间和需要——如同⼀个算法下的⽴体图形。”

▲ 李振华 《假山石》

▲ 李振华 《老鼠》

▲ 李振华 《一个白人男性 M》

▲ 李振华 《庙街/史金淞》


法国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的研究重心放在记忆和图像的关系上。图像的生产在古代就和记忆联系在一起,图像是一种提醒记忆的工具,通过它人们得以记忆一个个曾经发生的事件,并传承给之后的世世代代。图像成为了追忆得以依靠的锚点。由于笔者在德文圈中受到艺术史教育,因而也更偏爱用德文词源去解释。在德语中记忆和提醒共用同一个词“erinnern”——记忆本身就是提醒,提醒激发了记忆的延展。根据阿拉斯的研究,由于纸张和印刷术尚未普及,在16世纪的欧洲人们依然运用一种从古罗马一直遗传下来的技术帮助记忆(mnemonic)。 在长篇演讲前人们必须做一个必要的准备,把需要记忆的内容要点和一个自己颇为熟悉的建筑内部空间一一对应,当这些链接稔熟于心,在演讲时只要回忆自己如何进入和穿梭在这个空间中,那么每一步所看到的物件一一展开,并对应到所需要演讲的内容要点。因而空间感知和记忆自古以来,从东到西都有着亲缘关系。

▲ 圣克莱尔祭坛画,约1280年,木板蛋彩画,273 x 165cm,阿西西圣克莱尔女修道院


但是16世纪开始,造纸术的普及和印刷术的引进使得做小抄变得非常便利,于是这一记忆术便慢慢失传。与此同时图像的生产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中世纪的教堂图像是为了帮助不识字的信众去提醒/记忆宗教事迹,因此显得非常图示化和概念化,而到了16世纪以后,图像的生产已经不再完全服务于记忆,他们的任务是为了感化信众,因而出现了以剧场为核心的巴洛克艺术风格。置身于巴洛克教堂之中,一切充满了感染力——面对图像的人们就仿佛身临其境的看到了上帝和圣母的容光。

▲ 巴洛克风格祭坛华盖,贝尔尼尼,1624-1633,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生产文本的印刷术,和后来1838年开始的图像复制的摄影术共同承担起人类记忆的延伸,特别是从公共领域转为私人领域,对于个体记忆的记录。约翰-伯格在《摄影的使用》一文中讨论了摄影术和记忆,以及生活意义的关系:“相机一直是被用来当作活化记忆的工具,照片则被当成是生命所遗留下来的纪念品”。和图像一样作为媒介的书籍,文本也是记忆的延伸,到了今天它们逐渐融合、异变为数码影像、声音媒体。在网络时代下每个人都成为了影像和声音的生产者,传播者和消费者,技术正在不断地塑造着我们的记忆之道。


当专注于影像媒体的当代艺术策展人李振华作为艺术家出场时,他却首先返回到传统摄影的媒介上,并促成了一种多重性交互:静止的影像、文本、空间象征和行为表演。



李振华个展“好汉是不能被打败的”展览现场


一进入展览玄关,迎面扑来的便是改编自海明威的名句:“好汉是不能被打败的”(原文为“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右边的墙上是《老人与海》的节选,左边白墙的上部悬挂着《雪山》。作为处女峰的影像,它远远高出人们视平线,甚至到达了不可被看清的地步。


砚山的堕泪碑提供了空间和文本的聚合,登临所产生的体力消耗和举目眺望也构成追忆的一部分,以及最后的堕泪效果。因此空间设置成为了追忆行为的重要环节。它创造了一对背反——砚山的永恒和登临者的转瞬即逝,这一反差促使人黯然神伤。


在展览《好汉是不能被打败的》中李振华使得他私人的影像与一种共同的文本记忆《老人与海》交织在一起,在象征性空间的设置中和行为表演一起显影。每一个影像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但艺术家并未在给定的文本中向我们述说,而是沉默和隐瞒。他只展现了一个基于《老人与海》的象征性空间,他诱惑我们去挖掘和猜测这个文本和每个私人影像的关联,但欲言又止。

▲ 李振华个展现场




▲ 李振华个展开幕日现场表演  


与其说这个展览类似于砚山和堕泪碑(天然和人工相结合的追忆装置),还不如说更接近于西方传统教堂的象征空间(全人工的追忆装置)。在白立方的两层展示大厅中,在墙的3米处有用海水涂抹的线,并保留了水流淌的痕迹,这是一种海的象征。二楼灰色平滑的地板上摆了一张白色的沙滩椅,在开幕时一个肥硕的美国男性在艺术家的意图下带来了一场有趣的行为表演。他身着橘黄色的沙滩裤,戴着蓝色的太阳镜,躺在白色的沙滩椅上,垫着浅蓝的浴巾,捧着湖蓝封面的《老人与海》,读着其中的节选,不时坐起来吹一口白葡萄酒。艺术家让这位美国胖青年去阅读同样是美国作家的文字,一切是如此即兴,一切都让渡于表演者的临场发挥。象征的海正在字句中被烘托出来,在咏颂中海明威英文的极简韵律仿佛成为了一次次的击浪声在空间中此起彼伏。


宇文所安不断强调,追忆重要的在于追忆的过程,而不在于最后所获得的结果。激发追忆的是诱惑(temptation),在诱惑下每个读者都用自己的切身体验参与其中。但诱惑不承诺兑现,只是不断刺激欲望的澎湃,因此如何设置诱惑,就成为了诗成功的要素。他反对西方式的再现(representation),认为这导致一切诱惑的烟消云散,因为它承诺了标准答案,并误会了描述与现实不可僭越的距离;相反他更欣赏中文传统诗歌对于把控诱惑的成就,例如孟浩然的《与诸子登砚山》。


作为众所周知的经典《老人与海》创造了一个老人与命运的搏斗意向,构成了二战后最激励人心的乐观主义。展览空间的象征在《老人与海》的标题下打开了每位观众阅读此文本的私人记忆,文本的象征主义风格使得读者寻找着文本的自我投射,正如李振华写的:


“⽼⼈的形象也⼀直在变化,我甚⾄忘却了其中还有⼀个男孩,以及⽼⼈驱赶鲨鱼的场景,这些都被记忆不断地覆盖和淹没了……我到现在都⽆法确认海明威的故事到底在讲什么?如果他讲的是⾃⼰的⼈⽣,看书的⼈,⼈⽣是否被偷偷替换了,这是⽂本和阅读带来的困扰……

所有这些故事也都是我的故事,写作是通过讲述的过程让⾃⼰的知识成为他⼈的,我是⾃私的,我想留下这些故事,并深深地埋藏起来。相信与否,这就是⼀个⽆名者的历史,他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书中,他深信这就是⾃⼰的命运,通过理解世事⽆常,去迎接⽣命中的⽆数个巨浪,并最终被摧毁。”


每个公共的文本只要它不断地被阅读,它就继续串联着一个个私人的故事、影像和记忆,以及另一大串文本,九曲十八弯地衍生下去永无尽头,那可能就如同阿尔卑斯山和黄专的插曲一样,或者正是发生在瑞士电车中的一个巧合,它构成了一幕幕记忆的片段,被笼罩在《⽼⼈与海》的象征下,如此私密,如同每个青春期躲在棉被中手淫男孩的迸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都成为了缅怀,这时文本,图像,声音,空间都已经不够了,只留待抽象的虚空。


“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海明威


第一张影像


《雪山》“超过三千米的时候,雪山的雾气和雪山一起,层层叠叠,望去是一片虚空” 。(2015年李振华曾在北京今格艺术空间策划了名为《虚空》的展览。)

▲ 李振华 雪山 铂⾦⼿⼯图⽚ 50 x 40 cm


关于艺术家

▲ 李振华


李振华,1996年开始从事艺术工作,涉及展览策划、艺术创作和项目管理领域,现担任瑞士保罗克利美术馆夏日学院推荐人(2010年至今),瑞士Prix Pictet摄影节推荐人(2010年至今),2014年担任英国巴比肯中心(Barbican Centre)国际展览《数字革命》(digital revolution)国际顾问,2015年澳大利亚SymbioticA机构国际顾问,2015年担任香港录影太奇国际顾问。


曾主持编撰的艺术家个人出版物有:《颜磊:我喜欢做的》(2012 年卡塞尔文献展出版物)、《胡介鸣:一分钟的一百年》(2010年)、《冯梦波:西游记》(2010 年)、《杨福东:离信之雾》(2009 年)等。出版有个人艺术评论文集《文本》(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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