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文：王寅

艺术家扬·莫里兹没有想过用其他媒介代替危险的碎玻璃：“因为破碎的玻璃代表了生活中所有破碎的东西。”（王寅/图）

一个男子躺在浴缸里，被碎玻璃深深覆盖，助手戴着厚厚的手套，往他身上一层层地堆着玻璃。灯光照耀下，碎玻璃闪出淡绿色的荧光。观众走进剧场时，浴缸已被碎玻璃填满，只剩下男子孤零零高举的右手。透过总重量近600公斤的碎玻璃，隐约可以看到他裸露的身体。

2016年3月18日下午，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瑞士艺术家扬·莫里兹在这里表演他的《浴室休憩》。这是瑞士文化基金会主办的艺术展“紧身——瑞士亚洲之窗”中的一个作品。

全场黑暗，只有上方的聚光灯照着浴缸里满满的玻璃，观众围绕浴缸站立。背景里是呼啸的风声、流水声和玻璃撞击的声音。他用右手缓慢地举起玻璃，扔出浴缸。玻璃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举起玻璃，扔出浴缸，摔碎。

他一再重复这个单一的动作，迟缓而沉重，好像在服漫长的苦役，犹如冬眠者打开冰层努力获得重生。演出说明书上写着表演时间为一小时至两小时，但谁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彻底脱身。有的观众是捂着嘴观看表演的，人们对碎玻璃会不会弄伤舞者的担心甚至超过了表演本身。

他的右手不停地举起玻璃，又松开玻璃，有时候在浴缸边缘垂下的右手写满了疲惫的表情。背景声加入了哼吟的人声，助手在一旁的调音台上即兴敲打钢舌鼓，操弄着拨弦乐器，低回的乐声好像沉重的喘息。扬·莫里兹扭动玻璃下的身躯，调整一下躺卧的姿势。即使是再微小的动作，覆盖在他身上的玻璃也会立刻发出碎裂的声响，而我们听不见的，是玻璃割破皮肤血液渗出的瞬间。“我躺在浴缸里的时候，试着尽量什么都不要去想。”表演结束后，扬·莫里兹说。

半小时以后，渐渐露出他埋在玻璃下的面貌，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观众，碎玻璃的反光也闪闪烁烁地照在观众的脸上。接着，他终于移开了压在左手上的玻璃，活动了一下压出红色印痕的左手。右手中指渗出鲜血，红色流淌到玻璃上。好在左右手一起协作，加快了移开碎玻璃的速度。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有玻璃重压的红色印痕，他从浴缸里站起身，缓缓转动赤裸的身体，和周围的观众长时间地对视，好像在确认什么，又好像在等待听不到的回答，这时候，围观的观众也成为表演的一部分。

他长时间地横坐在浴缸上，任由鲜血从脚上新的伤口里流淌下来。他精疲力竭，在思考何去何从，又无可奈何，最后他又回到浴缸里，婴儿一样躺在碎玻璃上。“罪犯最喜欢回到犯罪现场。”扬·莫里兹打趣地说，“浴缸就像我的家，醒来、休息、喝水都在这里，所以回到那里是很自然的事情。”短暂的沉寂之后，他起身，穿过人群，留下满地破碎的玻璃、玻璃上的血迹和还没回过神来的观众，消失在舞台深处。扬·莫里兹说，每次表演的结尾都不一样，都是即兴的，有时候躺回浴缸，有时候走向黑暗，有时候什么也不做。

生于1966年的扬·莫里兹是瑞士著名的编舞家和策划人，擅长以单人身体艺术探索行为表演的边界，2004年编创了《浴室休憩》。《浴室休憩》定位为舞蹈，却没有强烈的肢体动作，混合着痛苦和绝望的表演几乎是静止的。“做这个舞蹈是对抗恐惧的良药，对我意味着渡到彼岸。从玻璃中解脱出来，就是一个隐喻，如果这样的事都能做成，还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呢？”

现场并没有观众干涉表演或帮助演员。有观众从背景音乐中听出了“鲸求救的叫声”，在表演结束后的对谈中问莫里兹，是否有意向观众求援。莫里兹说：“一切皆有可能，我并没有给出任何限制，观众可以干预演出。”以前在演出时，曾有观众上前帮忙移开玻璃，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个人是演出的一部分吗？也是演员吗？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们都帮忙把玻璃拣出来。在扬·莫里兹看来，表演中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合理和正常的，包括干预，他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他没有想过用其他媒介代替危险的碎玻璃，“因为破碎的玻璃代表了生活中所有破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