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泳:刺马
发起人:灰常灰  回复数:2   浏览数:1490   最后更新:2016/04/08 14:03:16 by guest
[楼主] 灰常灰 2016-04-05 10:22:44

来源:黑蓝 文:陈树泳


刺 马


那两匹马沿着那条长长的过道,从树枝的阴凉下缓缓走了过来。接着,它们被牵进美术馆,从由移动墙所围成的雪白夹道走向一个窄门,来到西侧的小展厅里。按照计划,这两匹马被各自拴到贴着墙边打入地面的黑色圆柱形矮铸铁上。这一切都被艺术家用相机记录了下来。

前不久,这个展厅根据要求重新粉刷过,现在四面高高耸立撑起房顶的墙干净雪白,将这个方形展厅围成一个一百平米的明亮空间。这个面积恰好合适,不至于太大而使两匹马显得渺小,人又可以在里面自如走动,观看马的时候不至于感到压抑。不过,马这么高大的动物,尤其是在没有任何视觉背景干扰的情况下,马在展厅里显得尤为瞩目,几乎就像是站到了人的跟前。

已经有不少人来了,保安根据艺术家的指令,在窄门边上将探头观看的观众拦住,请他们先去看看其他展厅里的艺术品。有几位提前到达的观众发现展厅里只有两匹马,不禁感到失望,他们慕名而来,为的是看到这个展览像雅尼斯·库奈里斯所做的那样,让十二匹马在展厅中展示给观众。他们的期望不仅要落空,现在,艺术家还拉起了一条黑色的警戒带,这条黑色布条将原本不大的展厅一分为二,留给马三分之二,只留出三分之一的场地给观众。所有布置准备停当后,他将手一扬,示意保安可以让观众进场。

有人开始抱怨大老远跑过来,竟然是为了远远地看着这两匹马和一个在马前摆弄照相机的艺术家。艺术家在给两匹马拍照,他拍得很仔细,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给这两匹马照相。观众看到这显然不同的两匹马,黑色的那匹马高大俊美,虽然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虽然马温和安静,你仍然能够感受到由于它体格强壮而散发出强劲的气力。而那匹栗色的马截然相反,它矮小孱弱,孱弱得像一头食不果腹、年纪老得连青草杆都嚼不动的驴,它身上结着痂癞,肋骨又分明兀立,让人看了心生几分反感。由于这种强烈的对比,那匹黑马显得熠熠夺目,尤其是它自身的颜色和皮毛的亮泽,让人想到养尊处优和高贵神秘。

很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而艺术家除了不停地找角度拍照,并没有打算要与到场的观众互动,他沉浸在摄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几位看了展览册页的观众嘴里念念叨叨。

“上面写着说艺术家要做一本关于马的摄影集,既展示实体的马,也展示印刷成册的马,但现在摄影书呢,画册呢,怎么一本都看不到,什么都还没有做好就让人过来看了吗?”

“他不正在给马拍照嘛。”

“看,那匹瘦马好可怜。”

“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展厅一角放在地上的一个黑色箱子。

“那个黑匣子里面是什么?”

没有人能做出回答。

他们继续看,看着这个单调的展览和两匹任人观看的马,它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泰然自若,或者不如说,两匹马不为所动。即便这样,这个场面也不是令人昏昏欲睡的那种乏味的场景,由于展厅干净洁白,而艺术家的神情又认真严肃,让人感到连同那匹可怜的栗色病马,也都沐浴在宗教般肃穆的气氛中。

又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

“如果马拉屎了怎么办?”

“这里就变成了马厩了。”

“那要多脏呀。”

“饮用水和马粮呢?草料呢怎么没看到。”

“看来是临时的吧,傍晚闭馆的时候马应该会被牵走。”

“那个黑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呢,看看吧。”

有人感到无聊,有人对这个展览嗤之以鼻,他们陆续转身离场;也有人刚刚走了进来,看到这个没有做出任何解说的作品感到一头雾水。留下来的人继续等着,等待着,他们相信艺术家会为这个作品做出解释,渐渐地他们融入在这个展厅特有的欧洲人的葬礼般的氛围中,如果他们手里有黑色雨伞,他们也会落泪。

“这个展览是在做什么?”

“我也看不懂。”

“不过我喜欢那匹黑马的。”

“那匹瘦的呢,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刚刚说话的是一对父子,男人四十来岁,男孩大概十四五岁或者更小,他们从人群中悄悄走了出来,出了窄门走在夹道中。

“很抱歉带你来看这个展览,下个周末还是带你去动物园吧,如果你喜欢看马的话,说不定在动物园还可以骑马。”

“动物园里的马脏,还是这里的马好看。”

“那你要回去再看看吗?”

“可惜不能上去摸一摸马,他们等会儿会让人进去吗?”

“不知道呢,恐怕不会吧,万一马暴躁起来会很危险。”

“但我想到马前面,近近地看那匹黑马,偷偷摸一摸它。”

“那我们再回去看看?说不定等会儿他拍完照,就把那条黑布条解掉放人进去。”

“可是他为什么不弄两匹好看的马,另一匹马看起来很恶心。”

父亲向侧面低头看了看儿子: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弄些什么名堂。”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这么快就回家吗?”

他们还没走完夹道,这时就听到了身后展厅里有人在尖声叫喊。父子二人困惑而警觉地对看了一眼,快步走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们进去窄门,看到所有人都屏息看向艺术家。那个黑色箱子打开了,照相机放在箱子旁边,箱子里面空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随一分钟前还放在箱子里的不明之物——一把军刺,现在,它正被艺术家持在手上。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就是刺马,由艺术家手中那把昏暗的军刺,捅向马的皮肤。

从屏息中有人开始抗议:

“你要干什么?!”

艺术家面向观众,他手里的军刺垂在手上,他开始说话:

“你们来做个决定吧,是杀黑马还是病马?”

他这么一说,用在两匹马身上的词已经失衡,显然是做出了诱导。

“都不杀!”

“是啊,不能杀马,即使是病马。”

他们这样说。

艺术家说:

“在非杀不可的情况下,你们来做个决定。”

没有人愤然离场,他们都在等待这个决定。

可是也没有人做出决定,大家一致认为,不可以杀马,不可以杀害动物。

艺术家问:

“那么猪呢,鱼呢,羊呢,为什么你们吃它们的肉而不感到有问题?”

这不一样,但为什么不一样,他们也说不清楚。

艺术家接着说:

“因为下决定的人不是你,你只是顺应已经发生的事实,在悲剧上享用晚餐,在悲剧上获取喜剧。”

有人反对:

“猪和羊是食物,马不是。”

艺术家:

“为什么马不是食物,由谁来定义食物?如果今天在你面前的是两头山羊,你就会毫无障碍地宰了其中一只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

有人说:

“食物由场合决定,这里是美术馆,就应该出现艺术品,这里不是屠宰场。”

艺术家:

“也就是说,在屠宰场,杀一匹马就会合法化?”

有人说:

“人对马有特殊的情感,就像狗,我们也反对杀狗。”

有人说他说得对,马跟人有情感。

艺术家:

“这两匹马从出现在美术馆到现在,只有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它已经跟你们建立起情感了吗?那些被农妇从小养到大的鹅,你认为她对它们没有情感?”

人群中发出一个高喊:

“诡辩!”

艺术家说:

“今天我们并不讨论对错,不讨论该或者不该杀马,今天,在你们面前的这两匹马必须杀死一匹,如果你们不做出选择,那两匹马就都会被杀。”

事情的诉求再次明晰,他将问题又抛给了观众。他们仍是坚持拒绝参与这种变态的游戏,这个由艺术家个人所订制的游戏规则惨无人道。他们讨论开去,就该不该杀马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他们讨论的不是杀哪一匹马,在二选一这个问题之上,是能否进行选择的问题,他们看起来团结一致,此时与艺术家对立,然而他们这一群人,没能得出统一的立场,有人开始在思考艺术家方才提到的疑问:为什么马与羊同是动物,而我们对它们的态度显然有别。

艺术家又开始问观众:

“如果两匹马都要被杀,请问你们选择让哪一匹马先结束生命?”

他的语调不含任何情感,就像是这个人没有情感,而观众从中听出了咄咄逼人的语气。他们认为事情不该由艺术家来制定规则,也不该由任何一位观众做出决定,他们共同决定,不该杀马。他们以决定本身否决了决定的意愿。也有人变得昏头昏脑,放弃参与,只想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下午这一个展览这一事件而不发表任何看法。有人威胁说要报警。有人用手机开始记录这一事件。

艺术家将军刺一扬,指向人群中年龄最小的一个,那个十四岁男孩,问他:

“你想让黑马死吗?”

男孩被突如其来的指问钳住喉咙,身体僵住,没说出话来。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只能让病马死了。”

说了这句,他转过身,朝病马走去。

男孩的父亲喝住他:

“嘿!住手。他并没有说要杀马。”

艺术家停住,转过身来,眼睛看着他。

男孩的父亲冷静、凶狠地看着艺术家的眼睛。

“他没说要杀死病马。”

男孩看着那两匹马,它们显示出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麻木不仁,像两匹被训练出来,能适应任何场面的马戏团动物。他看了看马,又看了看艺术家,向他投去一个请求的眼神。这个眼神艺术家能够看懂,是那种小孩可怜兮兮的求助的眼神。

艺术家看着男孩,问他:

“只能留一匹马,你想好了吗?”

男孩的父亲再次叱喝:

“嘿!”

男孩没能做出反应,他依然用那种请求的眼神看艺术家,又看看那匹黑马。艺术家也看懂了他看黑马时的眼神,同样的眼神他并没有投向病马。小孩看马的时间长达两分钟,其他人不再说话,他们看着男孩,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们没有任何期许,只知道男孩必然会有一个反应,而艺术家明白了男孩已经做出了选择。艺术家看着男孩,等待着他将目光重新与自己的目光相触,以达成对事情做出一致的决定。

男孩的眼睛看向艺术家的眼睛,他明白了他的选择,他们相互理解了这个选择。由于中止了两分钟,观众认为事情会有新的变化,艺术家的行为会发生转向,会被这个男孩请求的目光所软化。他们进入了重新的等待,而艺术家也不再说话,展厅里的氛围让那些突然回过神来的观众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在这种安静中,在黑色布条所区隔出来的展台上,打开的黑色箱子、照相机、站立不动的艺术家手中昏暗的军刺、拴着两匹马的黑色铸铁,任何静止不动的物品,都按照相同的频率在微微震颤,发出只有蝙蝠和海豚所能听见的声音。父亲的手掌始终按着男孩的双肩。

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对立被时间缓和,人们可以正常地呼吸了。这时,男孩转身跑掉,从他父亲打盹松懈的手掌下跑开了,在观众的注意力被男孩的突然跑开而分散转移时,艺术家快步走向黑马,军刺利索地扎进了马脖子,观众先听到黑马的嘶鸣,然后才看到血喷溅出来。接着,黑马倒地,四肢乱动,像一个喉管被割开的人那样说不出话,而血冒出来的声音又被尖叫的观众破坏、奄息。病马也被这突然降临的一刻所惊吓,往后退了几步。

艺术家把军刺放回黑箱,在裤子上把手蹭干净,然后拿起照相机,给这匹正在流血的马照相。两天后,他把照片编辑成册,印刷出来。

那个男孩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这家美术馆的这个展厅,从五天前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到,艺术家是在他跑开的那一刻杀马,男孩并没有看到杀马的过程,还不能指控是由于艺术家的血腥举动引起了男孩的失踪。但这个没有失踪经历的男孩为何突然消失不见,势必与他观看这个展览有关。问题指向了孩子的父亲,他当时并没有去追回儿子,而是留在现场看完了艺术家杀马和拍照,显然是被这个作品震撼住了,一时忘了去关心自己的小孩。不过,孩子已经十四岁了,没有人会感到当时父亲必须紧紧跟随他、保护他。

“我走出美术馆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了,才几分钟就不知道他跑去哪里。”

父亲在住所的客厅回答警官的询问。

“没有问他的同学,我没有孩子的同学的联系方式。

“我也没有去找他,他能去的地方很多,他哪里都可能去,我自己回到家里,一直等不到他回来。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还会被人贩子拐跑吗?

“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案?我在等他回来。看到展览的摄影集的时候,我才将孩子的失踪和这个展览联系起来。那个人在杀死马之前特意问了我儿子,问他要杀哪一匹马,他把小孩吓坏了。

之后?他就跑了呀,几分钟后我出去一看,他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躲哪儿去了,他肯定是吓坏了。”

“你说看到摄影集的时候才想到孩子的失踪与艺术家有关?”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一定跟这件事有关。我拿到了画册,看了又看,看到那些血,我就想起我儿子可能也被人这样杀害,我就报了警。”

他把放在茶几上的那本摄影画册打开给警官看,跟警官说:

“画册做得很好。”

警官看了看他。他还继续往下讲:

“那些照片,比现场看还振奋人心。主要是当时一些观众被吓坏了,很混乱,你的注意力就会变得涣散,现在马躺在血里,很安静,没有了现场其他人的干扰,你可以好好看看它,它一下子变得很美,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件血腥的事件,而是一个特别中性的事件。

“我当时跟其他人一样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接受不了,但看了这本画册,我一下子就理解了那位艺术家所做的事情,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杀掉黑马而不是选择那匹病马,理解了他为什么询问了我儿子之后,又没有按照我儿子的决定去做。”

“你是说你儿子参与到这次杀马的决定中?”

“是的,应该说,当时在场的人都参与到这次展览中,只不过我儿子的比重比别人大一些,他没有说话,身体直发抖,但我们都知道他想保住那匹黑马。我儿子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我认为他失踪了,也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这本画册印刷出来之后,作品还没有结束,至少它的影响还在持续,否则这个展览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小孩失踪,是跟这个艺术家串通好的,是展览的一部分?”

“不,这样看不对,必须允许这种意外事件,显然艺术家并不知道现场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道谁会去看他的展览,不知道这些人的文化背景和思想背景,当他选中我的儿子的时候,可能只是说明了我儿子是在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

“说这些,跟你儿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你是说他选中了你儿子,所以他就一定失踪,是这个意思吗?”

“不对,这是我一直无法确定的,但当我们看完这个展览的时候,必然会有事情发生,我儿子失踪是所有可能性中的一种。你知道为什么我儿子选了保留黑马,他还是杀掉黑马吗?他原本就要杀黑马,他杀死黑马并不是给观众看的,他是杀给那匹病马看的,这样整个作品就获得了平衡。反过来说,并不是艺术家杀死了黑马,那匹黑马,是被我儿子的目光杀死的。”

警官站了起来,向他告辞。眼前这个男人胡言乱语,儿子的失踪使他精神错乱。他表示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他联系了孩子所在的学校,想了解一下孩子平时的情况。

他走了。除了感到这次展览触发孩子失踪,其他原因暂时未明。

孩子的父亲又打开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本画册是按照时间线索进行编排的,记录着两匹马从树阴下走向美术馆的展厅,记录着两匹马向祭品一样被拴上祭台和随后黑马死亡的照片,像是在讲述一次古老的祭祀活动,唯一没有出现的是作为巫师的艺术家,也没有说明这份祭品献给谁。他边看画册边想着这类问题,他不认为这场祭祀是献给观众,观众几乎已是参与到这个仪式之中,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份祭礼,如果这次展览只是献给暴力和血腥,那它不需要如此繁琐地在中间与观众进行互动差点使局面针锋相对,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这个作品正是为我儿子做的,它无意中献给了他,通过杀死他所喜爱的那匹马……马被杀死的时候,我儿子也被杀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马,他也被自己的目光杀死。

警官照例执行了公务,他询问了孩子的班主任。

“并没有什么异常,平时也很乖,跟其他学生一样,没听说他跟什么社会人有接触,非要说有点不一样的,可能是比同龄的孩子稍微软弱了一点,性格不那么强,但也没什么特殊的,不是那种自闭少年,跟同学相处也没发生什么问题。”

“你对他父亲了解吗?”

“对他我也说不上了解,在家长会上见过,但没有私下接触过,他来过几次家长会,没觉得他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只是单亲家庭,多多少少跟其他正常家庭不太一样吧。”

“具体什么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我的意思是在家庭组成这点上,他跟我其他学生不一样。”

“他得不到家庭的关爱吗?”

“也不是,可能正好相反,据我了解,他爸爸应该很爱他,我认为这可能跟他显得软弱有关。那个展览我听说了,孩子受到那种刺激,一定是受不了的。你们没有把那个艺术家抓起来吗?”

“孩子并没有看到杀马的过程,他在杀马前就跑掉了。”

警官也问了失踪男孩的同桌和几个关系较为亲密的同学,均未得出什么线索,所有人都对孩子的失踪感到意外,都没有看出在他失踪之前有任何征兆。这件事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案件。

仔细看过画册之后,孩子的父亲再次去了美术馆,想再看看那个展厅,但展厅已经被改造得认不出来了,移动墙已被拆除,地板被撬掉重新铺上水泥,看不出半个月前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他想见见那位艺术家,也找不到他的踪迹。美术馆因这次展览而败坏了名声,拒绝透露艺术家的联系方式。

往后的一段日子,他经常到美术馆来,也没再见到那位艺术家。美术馆的保安和前台都认识他,记得他就是那位看了展览后失踪了的孩子的父亲。

五年后,孩子的父亲快五十岁时,他像以往任何一次来美术馆那样,并不做期待地来看看这里的展览,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位面善的观众,他上前去跟他打招呼,邀请他到美术馆的咖啡厅里坐下。他们并没有点餐,像是进来短暂歇一歇脚的游客那样相对而坐,坐在他面前的是五年前那位艺术家,他问他是否还在创作,是否还在哪里举办过展览。

“五年前我处在创作的艰难时期,那个展览之后,那种激烈的行为随着那个展览的结束而告一段落。”

“后来就不再做那么激烈的作品了吗?”

“之后我就不像以前那样思考问题了,但那一次展览对我来说是需要的,它必然要发生。”

“那把刀刺向马的时候,也刺向你自己。”

“没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那种既亢奋又消沉的情绪就等着那把刀来解决。不过,任何一位做这样一件事的艺术家都可以这么说,用这么一个借口去让那件作品成立,或者用其他说法,反正都一样,他也可以说,他是通过对手无寸铁的对象的宰杀来提醒人们这种残酷的事实就在我们周围,不管你是参与者或者是见证者,哪怕你既不参与也没见证,它都在你的生活里,你生活在这种环境氛围里面视而不见。评论者这样说也行,他反过来也可以说,那个家伙是用一种他所反对的方式去执行一次创作,本质上已经顺从和认可了用暴力的方式残害手无寸铁的对象。”

“那你自己是怎么看的呢,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评论者会说到的地方,我在做之前也想到了,我当时所扮演的确实就是暴君的角色,但这个并不重要,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被人们忽略的地方是艺术家在做这样一件事情时的心理感受,这一点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他们都被马被杀害这一表面事实所吸引,毕竟那是最强烈的事实,而艺术家在谋划这一事件时所经历的情感和心理变得不重要,甚至被完全忽略,但那恰好是这个作品最根本的部分,是这个作品不可复制的根本。”

他听着艺术家在说话,五年前展览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艺术家继续说:

“我当时感到与观众对峙时的压力,因为我本身就不是那种有意和有兴趣去与世界对着干的人,这不是作品的初衷;但当军刺扎进马的身体时,这一压力瞬间就瓦解了,我被另一种兴奋的情感钳制提领,温热的马血从那具俊美的马尸里流涌而出,顺滑得令人难以置信,对马血和马身的同时眷恋就像一道屏障,将观众的惊恐和愤怒隔离在外,只有在那一刻,我与马同时共存,那一刻是唯一的时刻,也是唯一的答案,此前和此后,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理解。”

艺术家看了看他,显然他知道他不可能理解。他继续说:

“这种体验如此强烈,可能在我的创作生命中只有那么一次,此后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思考问题,我并没有要去表达什么,当然毫无疑问我仍然是在表达,这是必不可免的,但本质上,我后来所做的事情,都在追寻和重温着五年前展览杀马那一分钟的感受,那种明确的唯一的时刻,但是后来都没有重现那种感觉,我自己也知道原因,如果不是在瞒着美术馆在那种高雅体面的场合偷偷地计划这么一件非法的事件,如果不是知道观众所强烈在意的地方与我有别,我就很难再那么强烈地看到只有我留意到的东西。后来之所以没有再做这么激烈的作品,就是知道这其实是有法可依的,你按照这种对立冲突原则去做,十有八九就能够获得这种效果,然而第二次绝不具有第一次的性质,第一次有它绝无仅有的盲目性。另一个原因是我听说,有一个小孩看了这个展览后受不了跑掉失踪了,也不知道后来找到了没有。”

“我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艺术家恐惧而麻木地看着他。

他说:

“那个孩子并没有看完你的展览,他也没有失踪。”

艺术家等着他往下说。孩子的父亲喉咙发着抖,艰难地把事情的原因告诉了艺术家:

“孩子并没有失踪,后来我一直来美术馆,就是为了告诉你孩子并没有失踪。我想告诉你,你刚才说到的我都理解,杀马的时候我确实是吓住了,随后我也看到了你所说的那一面,你的神情的专注和绝对与杀马之前那种气势汹汹截然不同,几乎是带点甜丝丝的尝到马血的惊恐和快乐,等我看到画册的时候,我就更确定无疑了,马的那种俊美让人难以承受,尤其是它在血泊中的时候,它的美已经固定下来,从时间中解脱出来,不可能走向像那匹病马那样的窘境,尤其是你当时已经意识到黑马的美难以挽回地要随着马的年龄增长而流失,你必须阻止这种衰变。在这一点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美更加稍纵即逝,你爱着他,比黑马失去俊美更加令人难以承受。看完展览的那天,我买了一个大冰柜,晚上我给孩子吃了安眠药,我不想他痛苦,我让他吃了安眠药睡着了,用保鲜膜包住了他的头,他应该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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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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