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侗:我始终不主张读太多书,而是希望大家思想复杂一点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1385   最后更新:2015/11/02 14:52:56 by colin2010
[楼主] colin2010 2015-11-02 14:52:56

来源:289艺术PARK


博尔赫斯机构首先是一个非盈利的服务性艺术机构,一方面为本地的艺术家及爱好者提供一个交流、创作的平台,另一方面也服务于需要帮助的艺术家和创作者,我们尽可能提供一个好的环境给他们。我愿意把博尔赫斯机构定义为带有学术研究性质的艺术机构,而不是单纯的展览空间。
——陈侗


肖全《我们这一代》镜头下的陈侗(1992年12月,广州)


289艺术PARK=289

陈侗=C


谈读书

我始终不主张读太多的书

读者不能是无所事事的,要有点想法


289:博尔赫斯书店的书目选择标准是什么?


C:首先是他的作品性比较强,这样的一本书他是认真写作的,而不只是教材或什么;其次就是他作者的身份要很明确,他必须是一个写作者,有些作者一辈子就出了一本书,会涉及一个领域,但他不一定是一个写作者,那这种书我们就完全不用考虑。像克林顿,就算他偶尔出一本书,他也不是一个作者,他只是作为总统写自传。


289:博尔赫斯选择的作家年代都比较久远,为什么不选择更多年轻作家的好作品?


C:可能是跟我们学书法的道理一样吧,越旧的东西越有价值一些,年轻的东西可能要等吧,当然可能也有某些偏见啦,当我们的教育背景相同,那他的方法我们大概也知道八九不离十,对我们来说可能就没什么启发性,我想我们更倾向于过去的作品。当然这个“过去”也不是要很远很远,几十年也算,总之,在我们的现代文学里面,我们也倾向于早一点的作品。


289:书在上架之前你每一本都会读过吗?


C:噢不会,我现在连进书都不会参与,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大方向,当然我也乐意去参与,但是没有时间。

289:那你希望这些书给读者带来什么?


C:肯定是觉得读书既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又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就不可以说一边喝咖啡/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这样,希望他们知道,你要做好准备,如果你看这一本书,那就意味着交这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不能像今天我们“朋友圈”的概念,而是必须交往的,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随随便便,不能说随便翻两下搁一边不管。这个朋友会有重逢的,会经常在一起的,会有合作,所以它跟我们今天微信里说的“朋友圈”是不同的。


所以我觉得大家在选书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出于好奇,因为“啊这本书名字很过瘾呀”、“这个封面很好看啊”,或者“这个纸很漂亮啊,手感不错啊”买回去,这样子买回去就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他必须对里面的主体,即信息(信息的主体就是思想和观念、手法)有认同,顺带把这个手感、气味买回去了。但是他不能因为“有没有六块钱的书啊”然后刚好看到一本就塞进去了。


289:所以你希望读者看到一本书之后深入到背后、跟这个作者相关的整个思想体系?


C:对,这就是我们一个立体型的出版事业。所以我们的书不是很多,我们需要建立的是读者跟作者、编者乃至跟所有人之间的一种关联,一种认识,当然这种认识可能是单向的,我想它不是消费型的,我们办了一个讲座,忽悠了很多人来,大家觉得讲的不错,像看场电影一样回头就忘了,再去参加下一场讲座。我们需要他扎根得比较深,他不一定会去从事写作或者创作,但是读了这本书受了这个人影响之后,他的整个思想境界、处事方式、表达方式可能发生一定的改变,当然他不是变成奴隶,他也会加上其它再杂交出另外一种东西,那这样子我们相对少的数量就能够照应这些局面。比如说 Bob Dylan 主题的这场月中朗读会,Bob Dylan 我们是请不来了,但是相关的人我们都可以拿来做活动,比如这次的仁科(五条人乐队成员),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立体型。


但是书目太多的时候,我们的力量就很弱了,所以我们集中在相对少的品种里面。少的品种对于读者来说也是必要的,因为读者的无从选择往往是因为书太多,比如一个人有十万二十万藏书,他要旅行的时候,这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不知道要选哪一本书。所以我始终不主张读太多的书,在一个知识拥挤的状态下,我还是希望有效地去读,有时候包括重读。生活知识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但是生活以外的知识,事实上不需要那么多,因为太多的话会妨碍你的思想,而且一般来说我们不可能拥有那么多。你可能在这个领域你知道,在另一个领域你不知道,这个局面要是你觉得很惭愧,完了那这辈子就去看书好啦,就谈不上有任何创造。所以读者不能是有闲的、无所事事的,要有点想法。


289:你觉得这些书的知识是跟我们现实生活没有太大联系的是吗?


C:对啊,你也可以感兴趣,但有时候是没有太大联系的。比如前两天,我知道了“新大新百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是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吹水,但是它对我的思想没什么帮助。所以我们不要去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欠缺,我们是有很多欠缺,但关键是我们的观点对不对,有没有误入歧途。


我害怕的是,你被太多知识包围,或者感觉自己不够,然后又拼命读书,然后脑子就浆糊了。所以有时候还不如梳理梳理,不要读那么多,“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就是这个意思,读了十年书压了很多东西,人家一句话就点醒你了。所以我们传播书本知识,主要还是传播一种观念和态度,并不是要以量来取胜。



谈朗读会

当我们朗读,这本书就打开了

“五条人”仁科主讲九月的月中朗读会


289:为什么“月中朗读会”要选择朗读这种形式?


C:一是根据我们小时候学习的方式,我们就是在朗读和抄字里面长大的,你不会觉得这个形式是无聊的,你的理解力、记忆力真的在朗读里面提升了。那么后来我在德国法兰克福参加一个朗读会的时候,整个场面里没有人发言、讨论,就一个个读完,我就觉得蛮有意思的。一般来说,书上写的拿回去看就行了,我们为什么要听广播小说呢?司机听着调剂精神,而且他没有时间看书嘛。我想这种方式是有用的,我们看书会走神,我也会这样子的,但是聆听不一定走神,注意力会更集中。朗读的时候你不可能分心的,你分心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连样子都装不出来,所以你一定会很专注。


二是这样的一个时刻是虚构的,不是我们生活本身。我们的一日三餐、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你认为这是生活的常态,换个角度就是流水账。但是今晚仁科来这里做了一个活动,它就是个“事情”,你会发现有点像戏剧,是被安排的,不是每天都必须的。比如我们看电影,大银幕是数字的,你回家看电视拿个碟看也是数字的,你为什么要去电影院看电影?是因为人多吗?不是,是消费一个时刻,把这个时刻的戏剧化视为生活的一部分。


当我们读书的时候,这本书就打开了,我们不要认为这是个随意的时刻。电影开始放映,银幕里面虚构的生活就开始了,放完了就结束了,而我们的现实生活是不断重复的,这在叙述上恰恰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朗读,这么多人在一起听一个人讲,就是真实的,有这么一个时刻逼使我们把时间腾出来去读书。


289: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仪式感?


C:是啊,但往往生活里的这个仪式感我们是怀疑它的,颁奖典礼、开幕式……你觉得缺了也无所谓,那什么样的仪式可以不去,什么样的仪式值得去呢?那我觉得阅读这种仪式是可以去的,要是不去还真觉得少了点什么。别人说“没少什么啊,回家自己看不也一样吗?”不一样的,我们要相信这种不一样,就像结婚没办个酒席就像没结一样,它需要有证人,需要大家见证这个事情。所有人,再高尚的人,都需要一个仪式。


289:怎么理解这种“打开”?


C:有几种情况,一是我们面临太多选择,所以最后我们就决定什么都不打开,书就搁架上。现在有人做了决定,我们主动或被动地来到这个场所,就接受了一个打开,那么这个打开经过多人的参与后,它会掺入很多附加的资料。比如对于一些信息隐藏在内部的书籍,我们会通过索引的方式把它找出来,丰富这个知识,产生立体的东西,这个在自己阅读的时候基本不太可能,因为没有一个读者是因为需要了解知识而去查书,只有这个字不认识他才会去查书。如果一个人他不认识,下面有注释他看了就算了,甚至没有注释他也觉得不重要,但是我们的工作就是告诉大家这个人很重要,然后又打开了一个领域。所以每次选题我们都会去把握一个点。



谈大众

没有大众这个概念

没有困难就没必要读书了


289:你觉得你们服务的受众接近精英阶层吗?


C:如果从阶级论的角度,谁有钱、权力、地位谁就是精英,但是我们的读者很多都只是有这份心的,他们既没有经济上的权力也没有行政上的权力,就像不使用“大众”这个词一样,我们也不使用“精英”这个词。你要说“少数人”是可以的,但是“精英”我一般不这么说。


289:换个说法就是“小众”?


C:这个还可以接受,但是没有“大众”。“文学面对大众”也是一个很滑稽的提法,因为“大众”是相对来说的,比如在超市里面,我就是超市的大众,超市的店员就问我有没有会员卡,我说没有,没有就收这么多钱,有就给点优惠。对他来说,我就是他的大众,但是他也不是我的大众,因为他也不进来书店。所以这个书店是没有大众的选择的,就像一个画廊也没有大众的选择一样,你只能说“更多的人,那么要把所有人包含在一起,咱们只能从社保、医保、公积金、身份证这些角度去理解才有“大众”,从其它方面是没法理解“大众”的。

参与九月月中朗读会的读者坐满了博尔赫斯书店


289:可能是说,你这里的书,包括整体气质,对大多数人来说造成了一种门槛?


C:从来都是这样子的啊,我们不能说因为把文化这个事情做得那么高就“照顾一下大众”,大众跟这个事没有关系是正常的。就像当年广东美术馆做了一个敦煌的假展览,报纸问我的态度,我的态度是没必要,你如果要去敦煌,打车去、坐飞机去,你如果没时间去那就算了呗,没必要一定要知道这个东西。你要知道就得知道真的,要跋山涉水,经过长途,遇到风沙,要去花这个时间、一定的钱还有知识,要有这个准备去接受它才有价值,才是必要的。你如果什么都没有准备,那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我反对“大众”这个提法不代表我把自己孤立起来,我只是觉得“大众”这个词不能在这个事情上谈。因为我也是大众一部分,但是别人看起来你就不是大众,我不是大众的话那我去超市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什么特别待遇,他就把我当大众了。


我们不想设置什么门槛,我们这里的书要说容易看其实也挺容易看的,比如说古文的都少吧,也没有数学书,这门槛不高的,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识字量都能看懂。可能趣味上的选择会比门槛上的选择更重要一些吧。


289:会有无形的门槛在?


C:如果没困难他就没必要读啦,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今天把这个困难解决了,那明天就面临新的困难。其实他觉得难看不是因为他的理解力,而是这本书里面让他觉得陌生的东西,比如书里面一些名字他没见过,那他就觉得很难,除非这些信息同一时间在四处发布,那他就知道了。现在的网络平台,一些东西没头没脑地就出来了,比如说二维码这个东西,有谁给你讲过它是怎么产生的,但是你就用了,你们现在都不用看说明书就使用一个机器,那为什么对小说里这个东西要在意呢?他看到第一个名字就说这是谁啊,因为社会网络上没有讲这个事情,他也懒得去搜寻,他希望的是像新闻一样,在同一时间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都接受。


你说“门槛不高”,那是因为他本来按着一个线索去找书,所以他见到了,买了就走了,而我们这个没有在线索里面,他就觉得有压力,再打开看里面还有很多压力,但是这个压力不是理解的压力,一个是他固有的观念,一个是他对于陌生的东西具有畏惧感,如果这两个心态消除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像怕见生人一样,“我不认识他哦,不知道要讲什么”,你在意这些干嘛呢?他又不会枪毙你,又不会吃掉你,甚至他也不会嘲笑你,你稍稍打扮一下照顾好自己就好了。你去了发现“是哦也没什么”,但是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每次都会紧张。当然有些人心态不是这样,恰恰那种人就对所有的门槛都无所谓。但是有更多的人是很内向、很害怕的,
你得像喂小孩子吃药一样把他的嘴撑开,把药灌进去,所有的孩子都觉得药是苦的,不肯吃,吃多两次就知道药不苦了。就像看书,觉得“没事这只是专有名词难住我了,我很快就可以突破它”。


289:你们的书目用作家来分类,并没有以另一种方式去引导大家。


C:是没有,我希望用这种分类因为它是最客观的,这样就避免了论资排辈、性别……同时我们也很强调写作本身,因为只写了一本书、偶尔为之的人肯定上不去的,他必须是对待写作很认真的人,你要知道的是这个人,而不只是这本书。

博尔赫斯怡乐路店(来自博尔赫斯豆瓣小站)


289:你最想影响别人的地方是让大家多读书吗?


C:不是啊,是要让大家的思想、看事物的方式稍稍复杂一点,也可以说独立吧。不把事情简化,当然复杂的事情可以把它简化,但简单的事物要把它复杂化。总之,看事物的时候你可以站得远一点,很多人是没法站远的,只要能够站远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人与人之间就不会有纠缠、纠葛,也不会有人要跳楼。那我想我们是希望他看得远,有一种怀疑论的思想基础,就不要轻信,但是也不要随意地什么都去怀疑,这就是说你还得有信念,还得是乐观主义者,你要是什么都怀疑,“哎呀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也不行。所以在我们推广的作品里面,它是能带给我们这种气息的,这些作品都能让人变得不那么简单。

博尔赫斯书店十周年庆海报(来自博尔赫斯豆瓣小站)


289:你会去观察你做的这些事的最终效果吗?


C:不观察,我们会抽象地去思考它的意义,而不是根据实际的情况,比方说有多少人出去了,有多少人在他文章里面提到我们了,当然这都是值得纪念的,但不是我的一个观察点。

我们真的要探讨的话就会纯粹地去思考它本身,从概念到概念去思考它的必要性,比如说读书会,不是从参与人数的多少和反馈意见来探讨,而是从比如“打开”这个概念,就算那天没有人来听,但我们做了这个场面,它也是打开了,是我自身能不能够把这个东西完善起来,但这也是需要时间的,是需要集体的智慧来讨论的,也需要有反对的意见、推翻的言论,但我不需要一个事实比如说“因为这个读书会广州北京路这一片很多人读书了”或者“三岁以下开始读书了”……我不指望这样的一些数据。所以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对这个事情的研讨,所以当发生一些事情的时候,我需要的是时间空间去独自思考,把问题罗列出来,进行排比、对照,这样来解决。


289:是什么样的理念支撑你去做这些事情?


C:这个有进有出啦,用最朴素的说法就是回报社会嘛,每一个人都可能去做的,做点力所能及的,大了就不行啦。另外,这些事情如果变成一个盈利项目,我从哪个方面都是想不通的,因为我们在传播文化的时候能争取更多的人参与当然更好,怎么可以用一个还要交费的形式?当然书是要卖钱的,但是这样的一些公益活动,我觉得自古以来都有,所以我想这不是什么创举。

问题的核心可能在你为什么会去做,因为有很多人不做,这个我觉得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人的心境问题,有的人只会打理自己,但是我这个人可能野心大一点,自以为是,希望影响别人,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事情,这不是一个常人要去采纳的态度。但是我想,总是有些人要去采取干预别人的方式,从释迦牟尼到孔子,包括苏格拉底包括政治家,所以我是属于这样的情况,不属于独善其身的,当然这样的人,从社会人口比例来看的话会少一点。但也可以说所有的做实业(开商店、开餐厅)的都是希望干预别人生活的人,你开个大超市、开个大卡拉OK,都是希望干预别人生活的,都是不甘寂寞的,就跟咱们这个是一样的。


采访|郭芸 周隽

撰文|周隽

摄影|阿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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