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缪佳欣,从行为艺术到社交行动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1   浏览数:1876   最后更新:2015/08/05 21:05:18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15-08-05 20:57:12

来源:瑞象馆  文:林昱

2014年11月底,在宣布《牢笼计划 / Jail Seeking Prisoners》结束之后,缪佳欣用“身心俱疲”来形容自己。在紧接着的两周内,他又接连宣布了两个新计划的启动:《在布什维克见网友 / Blind Meeting in Bushwick》和《我们分享可能 / We Share Possible》。缪佳欣来自中国上海,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十年。他工作室的Facebook活动页面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英语表达,这些帖子被他的朋友点“赞”,也被更多人分享、转发。缪佳欣相信,艺术的未来存在于互联网上。通过一系列在博览会和画廊开幕上“助兴表演”的经验和一次中途夭折的画廊合作,他决定在画廊和美术馆的体系以外建立一种新的实践。


还是从《牢笼计划》(2014年)说起吧。2014年6月30日,缪佳欣在他个人工作室的Facebook页面上发布了“牢笼计划”及其“规则”。他挪用了网上住房短租平台Airbnb的形式和经营流程,把他位于时髦的纽约布鲁克林布什维克街区的一座小楼顶层的工作室改建成一个监狱——一间1.83 x 2.44 x 1.83米大小的金属牢笼,再以每晚1美元的价钱将其出租。租住的前提是住户每天必须在牢笼里呆足三小时,全程被摄像头监视并在实时流媒体分享网站Livestream上直播。这个计划最初被发布在Airbnb上,在那里,缪佳欣作为一名房东已经拥有了极佳口碑。但“牢笼计划”并没有受到Airbnb的欣赏,后者将该项目所用的房间从网站上撤销,于是,缪佳欣转移到了Facebook。


《牢笼计划》在社交媒体上被大肆传播,很快就受到了大众媒体的关注,推出后迅速被订满三个月,并被当地一个生活方式网站列为“体验纽约或布鲁克林的方法”。但这不是缪佳欣第一次利用社交媒体和实时直播做艺术。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念书期间,他创作了《合作系列 / Collaboration Series》(2010-2011年);为了使他的作品获得更多的观众,他在一个互动型的业余色情片网站开设了一个直播频道。在《合作三 / Collaboration #3》(2010年)中,他与艺术家林爱珍(Ei Jane Janet Lin)合作,两人互相挥舞着小木棒“指挥”对方叫床。观众都知道这个表演是假的,声音是实时直播的,然而视频画面——林爱珍的引人遐想的脸部特写——则是事先录制好的。


作为行为艺术家的缪佳欣成为建成后的“牢笼”里的第一个住户,这个行为表演被他称作是给未来的“囚徒”提供一种在牢笼里做些什么的“建议”。在长达三小时的表演过程中,缪佳欣穿着他标志性的黑西装,以十分种每“圈”的速度重复地进行着起床、穿衣、整理、上床等一系列枯燥的日常行为。他后来解释说,“牢笼”的构思来自他的亲身经历:当他十年前离开中国上海来到美国时,他曾以为自己脱离了牢笼。而在美国,当他从芝加哥艺术大学获取了艺术硕士学位后,他在纽约安顿下来,同时从事三份职业:家具公司的全职商业摄影师,在Airbnb上经营短租业务的房东,以及一名艺术家。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三份工作实际上都是全职工作,而自己仍然被关在牢笼里(比如说他从来没有办法离开纽约去休假),这一次的“牢笼”是一个具有存在主义意义的牢笼——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间牢笼。


《牢笼计划》的宣传图片刚开始流通,就有人提出它与谢德庆的《一年计划——1978-1979(笼子)》的相似性。后者是行为艺术史上的经典之作,在这个计划中,来自台湾、住在纽约的艺术家谢德庆把自己关在一个3.5x2.7x2.4米大小的木制笼子中长达一整年,笼中仅配备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在生活于笼中的一年间,他不能说话、不能阅读、不能写作,也不能听收音机或看电视。每天一次,一位朋友前来为他拍照记录、送来食物、并带走废物。整个行为由一名执业律师进行法律公证。的确,两件作品有不少共同点,比如使用法律工具(在缪佳欣的作品里是与每一个参与者签订的合同)以及摄影记录。而在设计上,缪佳欣的“牢笼”也是对他心中的前辈和“大师”(Marina Abramović也用了同样的词来描述谢德庆)的一次致敬。但这两件作品之间仍然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


两位艺术家根本上的不同是他们的历史性身份。谢德庆1974年初到纽约时的身份是非法移民,直到1988年才经大赦成为美国公民;而缪佳欣在到达美国后很快就拿到了绿卡,之后又拿到了美国护照。更大的分歧在于:《牢笼计划》的基础是社交网络工具(Airbnb和Facebook)及其所提供的经济机遇与传播机会——观看(流媒体直播)和宣传(转发、点赞以及更为传统的出现在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体上的采访);而谢德庆的作品则是对台湾戒严时期(1948年-1987年)被日常化的身体禁闭的一种极端表现。在缪佳欣的作品中,艺术家制定规则以建造作品的结构,但其本人并不被要求去遵循这一规则(项目结束后缪总结到,这里唯一一次作为表演场地而非“牢笼”的时候就是他本人进行行为表演的时候)。参与者才是遵循规则并由此为作品提供内容的人。现今,行为艺术通常被认为是艺术家自传的一种形式,缪佳欣本人作为行为艺术家所进行的早期作品也可以被划入“身份的焦虑与梳理”的脉络。但自2014年起,他开始以工作室名义发起项目,以此与艺术家自身具体的历史经验保持距离。


在110天的时间里,共42位拥有不同背景的参与者入住了“牢笼”。有行为和表演艺术家利用这个舞台完成自己的作品,有评论家和记者在这里进行写作的田野调查,有匿名的纽约客在此满足“囚笼”性幻想,还有游客将此视为他们的“纽约体验”。然而,大多数人呆在牢笼里只是静坐不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缪佳欣在项目期间接受了十几个电视采访,其中却只有三分之一的部分被播放——现场所拍摄到的画面实在是太无聊了。然而正是大多数参与者在牢笼里的静止状态使这个作品没有沦为电视真人秀表演,因为它是无情节的、非叙事的。有时,当参与者静静地呆在牢笼里,Livestream上的直播视频就变成了一帧静止的照片,只有房间里时钟的指针还在走动。缪佳欣认为,正是这些枯燥乏味的时刻让那些网上视频的观看者展开自己身处牢笼的感受与想象——成为观念上的囚徒。如果谢德庆的《一年表演》展现的是台湾戒严时代身体禁锢与禁言的状态,那么缪佳欣在此作品中的直播视频显示的则是在我们这个媒体、图像、曝光、窥视癖和极速成名的时代,人类身体的反表演性(死无生气)(了无生气?)。


按照最初的构想,《牢笼计划》将会持续一年。但项目开始后不久,缪佳欣便转换到了一个观念性的立场,告诉自己这个项目在推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完成。缪佳欣对“规章”(regulations)——或他自己所谓的“规则”(rules)——的着迷,是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策略:通过几条简单的规则让参与者从生活中无数条写明或未写明的规则中解脱出来。缪佳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一位持有存在主义观点的艺术家,他主张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但在他的定义里艺术是行为(action)而不是表现(presentation)。因此,行为表演(perform)是利用行为(action)去揭示个体的存在并测试社会关系,而不是从事表演性的活动(practice performative activities)。这些仿佛预示了在他作为行为艺术家的身体里已经发生了基因突变——一种反表演(anti-performativity)的变化。再从“参与性艺术”的角度来看,缪佳欣通过社交网络所召唤而来的参与者并不是作为“有贡献的接收者”,而是作为“内容/艺术创造的主体”。因此,他的作品所创造的不是表演性的艺术表达及其与接受者的关系,而是发生在真实中的或模拟的、由规则治宰的经济活动中的社会关系。


继续这一脉络,他又接连在Facebook发布了两个新的计划,并再度利用自己的广告学(他在中国读大学时的专业)与商业摄影专长进行推广和包装。在《在布什维克见网友——向芭芭拉德基妮维雅致敬 / Blind Meeting In Bushwick - A Tribute To Barbara Degenevieve》(2015年)里,缪佳欣承诺向两位必须是通过社交媒体认识的素未谋面的陌生网友提供位于布鲁克林布什维克的三晚免费住宿,作为回报,他要求两人在房间里度过24小时。他们可以在房间中做任何事情,但是不许离开房间,不许睡觉,并且毫无悬念地——每一刻都将通过摄像头在Livestream上进行直播。(该项目是为了纪念艺术家Barbara Degenevieve,她在癌症治疗期间曾邀请缪佳欣进行一个24小时不眠的计划,却不幸因病逝而未能实现)。一周后宣布的《我们分享可能 / WeShare Possible》(2015年)戏仿当今商业消费品的市场推广计划案,向全世界招募五位街头艺术家,以缪佳欣工作室的名义向他们提供全年的运动鞋赞助。纽约本地颇有名气的街头艺术家Matthew Silver第一个获得了该项目赞助的白色、无品牌、价值25美金、购于亚马逊的运动鞋。缪佳欣以Matthew Silver为模特制作了一系列平面广告,并制作了街头广告效果图,还在纽约艺术文艺青年最爱的 Hyperallegic网站上投放了边栏广告。


至本文于2014年末截稿时,《在布什维克见网友》和《我们分享可能》刚刚宣布启动,仍处在起始(招募)阶段。一个审慎的评论人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评论并总结缪佳欣反画廊与反美术馆体制的实践,以及他通过工作室之名义、以代理人(房东、广告商)为面具的“自治”实践。此刻,我们能够目睹的是一个转变性的时刻。缪佳欣最初以艺术家身份从事的是摄影艺术,他在中国的成名作是以街头妓女为对象的纪实摄影《夜游症 / Sleepwalking》(2007年)。后来刚到美国时,他所进行的是与身体有关的观念摄影,代表作是《晚安纽约 / Goodnight New York》(2007—2009年)。2009到2014年间他进行了一系列行为创作,探索了他本人的历史身份、作为一名艺术家的职业身份以及艺术市场体制。直到2014年下半年,他接连发起了本文所讨论的三个利用社交媒体工具进行动员的、参与性的艺术项目。从现在看来,他正在做的是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中、在生命的尺度内书写一部个人化的艺术史。

(原文为英语,首发于《ArtReview Asia》2015年春季号,中文由林昱翻译,姬娜校对。)

[沙发:1楼] 陆小果 2015-08-05 21:05:18

来源:瑞象馆

 

实录 | 缪佳欣×林昱:“我们分享可能”

 

7月24日晚上,我们有幸邀请到现生活工作于纽约的上海艺术家缪佳欣和大家分享了许多自己的作品以及创作背后的理念,从他早期在上海街头的摄影创作、到去美国之后的行为艺术实践乃至近来的观念性、参与性行为艺术转向,与此同时,艺术评论人、《ArtReview Asia》主编林昱也对其艺术创作和转变作出了有趣而细致的解读与探讨。

缪佳欣


对自我身份的质问


林昱:我知道这张照片跟你一个作品相关,但是我没有看过这个作品,你能解释一下这背后的作品吗?


缪佳欣:因为我是一个星期前刚回来的,这个照片其实就是前两天拍的。这个自拍像是一个标准格式,你可以看到我之前在柏林、巴黎有基本上一模一样的照片,然后手里拿的是我以前中国护照的灰烬。我之前在纽约做一个表演,然后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有这个灰烬,以及我为什么会把这个灰一直带着。


2014年4月,纽约Chelsea画廊区里有个画廊叫Eyebeam,主要是从事艺术和科技结合的展览。当时他就让我去参加开幕式,看一下你的作品里面和科技有什么挂钩,我说我所表演的完全是没有技术性的东西,他说你想一下吧。后来我就想起来,要不就用网络、Skype的方式,把我和我的父母连起来。当时是下午6点半,在中国时间是上午6点半。之前我跟我妈说早点起,我可能做表演给你们看,当时就把Skype拨通之后,就投影在这个场景之中。当时我父母就起床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在画廊情景做表演,差不多有一两百观众在里面。我把白手套戴好,开始剃我的胡子,然后把眉毛剃了,这时候我父母就觉得诧异了。然后剪我的头发,我几乎把所有头发都收集在容器里面。当时音效很悲壮,我放的是葬礼进行曲,所有的观众都特别肃然起敬地在看表演,放得特别响,整条街都回荡着中国的葬礼进行曲。花了很长时间。然后我就站了起来,把自己手里的护照给父母看,走到画廊门口,一把火点了,把护照和前面剃下来的头发和眉毛在一起焚烧了。然后把这个灰捡起来,放在了个三明治里面。(林昱:就是汉堡。)说汉堡就特别美国,我不想把美国的意义讲出来。当时就做了一个吃的表演,其实就是吃点灰。喝的是可乐,也是想避免这么一个(美国的)意义,所以把皮也剥了。之前做过一个实验,当你喝半桶可乐,怎么着都得吐,然后我就把它抠出来了,使劲吐、吐得泪流满面。悲壮的葬礼进行曲还在继续,突然就从一个莫名其妙的行动性行为表演,变成了一个很悲壮抒情的电影场景。当时(现场)的人都有点吓呆了,与此同时,能看到我父母同样惊诧的表情,然后就成为了三重的互动,观众对我、观众和父母、我父母和我之间这么一个三重但不能贯通的沟通。然后我作为儿子向父母鞠了个躬,再把手机转了一圈,让我父母看到,其实不只是你们两个,这是一个公共场所表演的场景。最后很调皮地跟他们说没事了,可以再回去睡一会儿。

 

Ash, New York(2014)


今天要做这个讲座,我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两年我会走到今天。这是去年的表演,其实这个表演和我最早的一些艺术实践是非常相关的,就是作为去美国打工的移民对自己现状的关心,对自己的存在和身份不断的质问,“为什么你在这里”,“为什么你是你”,“为什么你在做这件事情”。我很多作品里有种对身份的寻找。在这个作品里,护照可能直接指向我的政治身份、国家赋予你的社会身份,头发和眉毛是父母赋予你的基因身份,如果把这些代表你的文化、身份背景等所有方面把它焚烧了,然后你什么都不是了。剩下的可能是一个艺术家,而艺术家又是谁?这个想法是一直存在的。把护照和头发这么物质性的东西融汇到概念性的实践作品里面,完全是概念性地对身份质疑的作品。


之后我花了三个月换成了美国护照,但这个灰烬我不舍得扔。我把这个灰放在我的车上,开到哪儿灰都在,可能有几个小朋友在美国见到我的时候,他坐我旁边,我说“这个灰占了你的位置,把我的灰端着”,后来端我灰的人越来越多,就萌发了这种想法,可以带着我的灰去旅行。


对艺术体制和机构的批判


林昱:这个作品里面涉及到你常用的一个手法,就是你会让你做的那件事情里产出的东西进入你的身体然后再出来。上次纽约的那个行为,穿着你一贯的一套不具备具体指涉的中性服装,过程中你配了个秒钟在跳的声音,做的是非常枯燥的每个人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刷牙、洗脸、刮胡子、洗头、煮茶、喝茶、洗脚,洗各个部位。你愿意聊一下吗?


缪佳欣:这个秒钟的声音其实对我是很重要的。我之后可能两年的作品里,行为表演现场音效都是用时钟的方式来表达时间在不断过去。因为本来行为艺术就是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强迫大家在接受一个“时间过去”的体验,因为我本身在美国打工是按照秒、分、小时在挣钱的,这给我印象特别深刻。


这是泡热水,手里拿的是《华尔街日报》。想用报纸把自己洗干净,结果油墨染上了我的脸,越洗越脏,但我自己不知道。然后在缸里面用肥皂洗我的头,梳头,然后洗身体。因为我们小时候洗澡不是特别方便,这个水是重复利用的。洗完脸的水是干净的,然后洗屁股,再洗脚,一桶水把这全身都可以洗干净。剪脚指甲,擦脚,漱口,之后是撒了一泡尿在桶里,撒完之后把刚才的漱口水往里面吐。这是很脏的一桶水。第一张照片里在烧水。这个水是循环利用的,又放回锅里,让它继续烧。


林昱:小便之前是喝过一次水的,那个水是你最初烧的,然后你又把出来的水放回去烧了?


缪佳欣:对,这是个暗示,有可能我第一口水里面有身体上的污垢和自己的尿液,这是个循环。


林昱:当时蛮恶心的。


缪佳欣:恶心,点到就可以了,有很多恶心的行为艺术家和我的区别在于,我点一下,但不去做恶心的事情。因为我所有的表演是干净的做法。很多画廊会问我准备期多少、收拾期多少,我说准备期一分钟、收拾期零。因为收拾残局是我作品的一部分。


最关键的是炉子在继续蒸发我的污垢和尿液。而这个开幕式就在大家的红酒和交谈之中呼吸着这个蒸汽。这是我特别具备破坏性的习惯性想法,包括我其他作品也可以发现我对开幕式特别不尊重的清洗型的基因。

 

BestBuy@Fountain Art Fair, the Armory, NYC(2013)


缪佳欣:这也是针对艺博会的方案。我很早就意识到,为什么艺博会会邀请行为艺术家去表演。当他们来找我第一反应是不去,后来第二次来找我时,我说我想去。其实我不想去艺博会上面去做小丑,因为艺博会大家是去买东西,让行为艺术家过去只能在那边唱唱跳跳,帮助大家娱乐涨人气,这是我最早对艺博会和行为艺术结合的想法。之后我说我想去的时候,是想出了一个方案,想过去开个玩笑。当大家把所有的油画、摄影作品和物件挂在墙上卖的时候,作为一个行为艺术家我应该过去卖什么东西呢?我卖电视机。我当时就拿了一个电视机过去,这是LG的42寸3D技术的Smart TV。我把一个3D电视机变成了4D,因为你可以看到我真人,大家把眼镜带好看有三维立体图象的我爬在地上做行为的场景。最关键的是这张照片,“1399.99元”,电视机的价格标签是我从BestBuy偷来的。这是个很强烈的暗示,这个电视机在外面卖什么价钱,在艺博会也卖什么价钱。但如果你要买这个电视机,其实买不了我,如果没有我的话,这个艺术作品就不在里面。所以你如果到艺博会的目的是来买物件的话,你买回去所有的油画摄影作品有可能和这个电视机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框,艺术是什么,你可能根本就买不到。作为一个行为艺术家,对这个商业世界的暗示是你在艺博会里面买不到艺术,你只能买一个框。我下面还放了很多钱,我觉得所有参加艺博会的艺术家就觉得自己在孵钱,然后我就做了一个孵钱的动作,好像感觉这个钱会自己生钱一样。裸体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是在模仿行为艺术家最典型的装扮。


从摄影到行为表演


林昱:在我认识你的节点,你大量作品是在探索你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身份,或者是艺术家强烈的存在和对周围艺术市场、机构、画廊环境的评论。你再早一些作品是怎样的?我记得你到了美国以后,是从摄影开始做了一系列不同的尝试性的作品。


缪佳欣:这个转变也是很多人经常问我的问题,怎么样会从刻板的注重现实的纪实摄影师,完全进入以编造叙事为方式的艺术家。我们可以看到这组作品是这样的,左边和右边的创作相差两年,左边是2005年,我出国之前最后一次作品,也去参加了第一届连州国际摄影节。当时很年轻,晚上不回家,拿了一个黑白照相机就在马路上闯,特别是12点之后拍了一大组晚上不回家的女人的图片。都是近距离的拍摄,差不多是0.6米的小相机,挂着一个机头闪光灯,很野蛮粗暴地像恐怖袭击的方式去拍。看上去是肖像,其实是一个瞬间。当时完全是发泄式的摄影,把自己内心对都市的憎恨恐惧焦虑不安陌生感想从这些人的眼神里剥夺出来。当时我觉得是成功的,我并没有不去尊重他们,而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拍了很多,花了一整个夏天,进了无数次公安局,然后跟警察、所谓的“被害者”讨论“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纪录片”、“什么是肖像权和非肖像权的界点”,其实后来讨论得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Sleepwalking,Shanghai(2005)+New York(2007)


右边一组照片是2007年我已经在美国。我停止创作了一年,后来觉得2005年的黑白照片我可以继续下去,因为我有多瞬间没有抓到,要么是相机出问题,要么是胶卷没有了,但这些瞬间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面。当时我觉得应该把自己打扮成她们,同时证明了传统肖像摄影里面一直讨论的问题——摄影者和被摄影之间的关系。左边的那组照片之前被人批评得最多的就是我对她们的尊重问题,但右边的这组照片就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很明确地去表达我和她们是一样的。我男扮女装地拍了一组相互对应的照片,是让一个朋友用同样的照相机换成用彩色胶卷在同样的距离拍摄一些我去演绎的真实瞬间。


从这组照片开始,我开始把自己的身体和表演慢慢放入了自己的创作中。其实我最早和网络发生关系也是从2007年这组照片开始。我给这个角色取了个名字叫“梦得娇”。我们小时候有一朵花“梦特娇”(注: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服装品牌Montagut),为什么叫“梦得娇”呢,因为都从来没有看过真货,都是假货,而我扮演的是虚假的角色。然后“梦得娇”让我成为了2007年中国网络红人,当时很多人把我和芙蓉姐姐放在一起比。


林昱:2007年做这一组的时候,虽然你自认为是摄影师,但其实你的摄影里已经有一些行为了?


缪佳欣:这是我从摄影师慢慢变成了表演者过程的一个证据。


林昱:你从摄影走到行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是某种程度上摄影已经不够你表达了吗?


缪佳欣:我觉得这和力气、体力有关系。我大学不是学艺术,严格来讲是学商业、学广告。这个力气就是对于商业和广告的反感,我觉得我在学校里面学的东西都错了,我用什么东西抵抗呢?这个力气是从这里来的,后来从没消失过,一直伴随我到现在。当我学摄影、觉得摄影可以抵抗商业的时候,然后摄影又走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又觉得应该用什么东西去抵抗摄影。因为我们当时比较传统的想法是,摄影师像卡蒂尔-布列松是躲在照相机背后、别人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一个人。后来觉得作为摄影师可以概念上力气很大、从照相机背后走到前面,我想把自己拍照的行为在作品中展露出来。可能当时会有行动派的绘画,用动作的美学去战胜绘画本身的美学。我当时的想法是,拍照片可以用你的行动来证明,你的行动比结果更加有意义。


林昱:所以在这个过程中身体慢慢地反客为主了,从普通工具变成了主要工具?


缪佳欣:对,这真的花了很长一段时间。2009年我去芝加哥艺术学院学摄影时,已经做了很多有自己影像的摄影和录像作品,但我从来没有承认自己是做行为的。包括我去了一个行为艺术的班,班上所有人是以身体和时间作为媒界的艺术家。当时我就是过去听课,并没有觉得我要上去表演,但要交作业,一定要表演。那堂课就让我突然醒过来,原来我是这么在意表演的一个人。


观念性、参与性行为艺术转向


林昱:你之前经历的一个变化是,你慢慢从摄影艺术家变成了你自认为的行为艺术家。当我在2014年下半年度开始为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去做调查以及看你正在做的东西,我发现在那个时间点你开始做的一些新项目都有个非常重要的特点:你都会使用社交媒体去做所谓的“社会动员”,号召别人来加入到你的作品,而在这些作品里面你专门设定了作品的结构或者规则,让别人来遵守这个规则、跟你产生一种契约关系,然后产生作品的内容。所以我当时意识到,我目击了你艺术创作手法的变化、包括你所考虑的东西的变化,你有没有兴趣来谈一下自己的作品呢?

 

USD$1/per night - Jail's Seeking Prisoners (The Cage), New York(2014)


缪佳欣:监狱的作品(The Cage)算是一个典型,去年的作品。


林昱:这个作品使你成为了美国的网络红人。


缪佳欣:对,成名了15分钟。真的是15分钟,15分钟之后我自己就关了,三个月之后我不想被别人再称作为“笼子艺术家”。这是去年夏天在我的工作室。这个想法和画廊有关系,我差一点被在纽约下东区的一家商业画廊给代理。2013年冬天跟我谈,方案想了很多,准备了很多,已经快成形。到2014年4月,画廊跟我说要关了,我舒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进入郁闷期两个礼拜。这两个礼拜师傅在帮我装修工作室,两个礼拜之后我突然醒悟了,我觉得我的工作室是和画廊、美术馆并存的空间概念。跳到我脑海里面的是一个“笼子”的概念,肯定有谢德庆的影子在里面,当时我自己也在美国做民宿airbnb.com,后来我觉得我的工作室可以通过airbnb的平台在家做表演。我让师傅把笼子做出来,马桶做好、床搭好、水都弄好、笼子装好之后,我把它放在airbnb上,标价一美元一晚上,借给想到纽约来旅游的人。条件很简单的,你可以像所有旅游的人一样出入自由,但是每天早上三个小时从9点到12点必须呆在这个笼子里面被所有人看,看的方式是网络直播。工作室这3个月的网络直播没有关过,哪怕没有人的话,我也是开着的。后来又通过这个方式,我做了一个网上报道,大家会随时进去看谁住在里面,他不仅是这三个小时不能出去,而且有的人在里面所有的作息、活动,还有很多人会进入这个笼子的作品里面,所以当时就变成了一个有社会参与的表演性作品。在里面三个小时,要求也特别“谢德庆”,就是不许用手机、电脑,没有网络、电视机,不能听收音机,不能带任何工具,包括了要画画不能带笔、要搞音乐不能带乐器等等,所以完全是让你在里面呆三个小时浪费时间的生活,然后在看你的人也在另一头浪费时间,其实是全世界的人在浪费时间。这个作品结束的时候(将近四个月),每天点击率是两百多,总点击率有好几万。做完作品的人要填一张表格,记录他进入笼子前的状态和做完之后的review。


林昱:我觉得有趣的点是,你的作品跟谢德庆1978年-1979年那个年度做的一年计划——笼子计划(The Cage Piece)之间有形态上的相似。你的作品也是叫“笼子计划”,有很大一部分是你对他的致敬。在这之外,规则里面还都有“不能说话”,还有你们双方都用了一些法律工具,你和参与者之间会有像租房合同一样的文件,而谢德庆当年专门去找了律师用法律公证了他要遵守这些条件在里面住一年。


还有比较有趣的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不同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本人和谢德庆的历史性身份、也就是说所谓的“政治身份”不同,因为他当时是非法移民,当年从台湾坐船到那边然后跳下去游到岸上以这种方式进入到美国,一直等到大赦。而你完全是以合法手续到那儿,又很快进入到公民程序。我想仅仅是身份上的不同已经使你们作品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然后你们所谓的“历史语境”不同,也就代表你们作品的内容是完全南辕北辙的。那时候他的作品是非常狠的,我解读他的Cage Piece是带着所谓戒严时期极端禁锢的身体状态的,而且他与自己签订的契约里第一条就是“不能说话”这样极端的身体状况作为他针对的对象。这个身体状态对当时的台湾甚至于东亚一定有同样的记忆,是日常身体状态里面的禁锢以及禁言。而你用了很多社交媒体工具,还有airbnb短租这种经济行为模式,再比如说当你进行传播,你的展览空间不仅建立在实体里也把它发到网上,在这个过程中你创造了空间的另一个维度,然后你又用到了Live Streaming视频直播网站。所以你讨论的完全是信息爆炸、图象爆炸,有暴露狂、也有窥伺狂,然后谁都会稍微成一下名但成没成名都没差的这样一种状态。尤其跟你之前的作品有非常大不同的地方是,你的画廊展夭折之后,你开始重新思考创作空间的问题。


缪佳欣:做了几年的行为表演之后,我对艺术里“参与性”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发现很多参与性的行为艺术说到底是象征性,是观众来帮助艺术家把这件作品完成。这个做法我自己也做过,但是我做到后来觉得这个味道是不对的。这个象征性让它变成了一个流程性的做法,就是如果我自己一个人闷头苦脸在做行为艺术是很传统的,而先进的行为艺术是把观众带进来,后来就变成了观众在帮助你完成作品。我后来对参与性行为艺术的理解就变成了:我在做我的作品,你在做你的作品,但我们是在同一空间和时间里把它完成的。其实作为一个概念艺术家,我的作品往往在参与者进入之前已经完成了。我把我的作品放到那边,我的作品就完成了,然后我提供的是场所,你进来之后要做什么事情、对你的观众讲什么话是你的自由。你和我之间,从概念上来讲是一个脱离的关系,而从视觉上来讲是一个紧密结合的东西。


林昱:你的作品完全是搭建了一个框架、一个平台,由参与者去创造或者书写他自己的内容。

 

 

WE SHARE POSSIBLE, New York(2015)


林昱:其实你当年做摄影的时候,因为你是做广告的、你觉得广告你恨死了,你就去做摄影,摄影做着做着你又恨死了,你就把身体弄进来,身体做着做着也许你没有恨死,但你渐渐走到更开阔的参与性了。反而在以往情景中你认为要与之对抗的东西,你其实一直在回去用这些手段。比如说你很明显的商业摄影师的功底、广告学市场营销、新媒体市场营销等等。“We Share Possible”完全像消费品市场营销也就是广告的操作方式来做的一个作品。


缪佳欣:这个从视觉上来讲,完全是在抄袭阿迪达斯,连这个字体我是花钱买的。我先介绍一下Matthew Silver这个人,我们在纽约都认识他,他已经变成了纽约联合广场包括纽约下东区、下城区那一片地铁下面所谓的地标。和一些纽约街头表演艺术家不一样的,是我在他身上看到我可能没有东西的,但是我极力想去表达的“艺术家精神”在里面,他本人对我来讲是我的艺术家英雄。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我很有困惑,我从芝加哥毕业来到纽约,我在纽约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一个人坐在了联合广场上面,就看到了这么一个疯子似的人物在广场上奔来跳去、唱来嗨去,我看了他三个小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三个小时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看上去像一个疯子,好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但是他没有那么简单。


你看到是这么一个疯子的形象,但他也会很理性地去阐述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后来我们几乎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在我认识他差不多三年后,有一次见面,我看着他的一双脚,他的脚趾基本上是露出来的。你刚才看到他蹦蹦跳跳的样子,他是很伤鞋的一个人。后来我跟他说,我想给你鞋。我知道他是买得起鞋的人,但是我要给他鞋这个想法已经出来了,这是一个概念作品。这个作品是“缪佳欣工作室”作为一个人的工作室,要把这个可能性和另外一个人的可能性结合起来。我决定了一件事情,就是从2014年秋天开始,Matthew Silver所有的鞋由我来提供,然后我也不是一个有钱的艺术家,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你不在意的话,我就上亚马逊去找那种最便宜的、白色的、没有牌子的鞋。他说这个想法非常好,我说我帮他做平面,你在我的这个平台上面做自己身体的展示,我帮你做宣传,这个宣传包括他的平面摄影,包括我们在谈如何做视频,这个方案还没有出来,但是会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向成熟。我对他的宣传确实是投资了一点钱,我在美国非常流行的一个艺术网站Hyperallergic上面,给他投了一个板块,让他在这个上面跳一下,大家点进去看到的是一则广告,这个广告是Matthew Silver他流浪艺人的形象被我包装称了一个明星的形象。这个广告背后的内容是什么呢?是缪佳欣工作室在寻找五个街头艺人,我希望他们是努力工作的街头艺人,然后他们对鞋的消耗量特别大,像这种情况下,我就给他们赞助一年的鞋子,任何的情况下,他们的鞋子只要穿破了就可以问我要,我就给他们新的鞋。我从来不做有录制性的作品,但是在这个作品里面我希望去搜集这些人的鞋子,我希望有一天搜集到一大堆破鞋,而且是很臭的破鞋。这个鞋真的是很臭的,他的第一双鞋,我晒在外面,晒了两个月还是很臭,我后来就把它放在盒子里面去了,以后要做展览的话,气味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林昱:除了Matthew,你不是要招五个吗?


缪佳欣:后来又很多人报名,我后来差点答应了很多人,我觉得应该慢慢做这个作品,我希望找到像Matthew这样质量、非常投入的艺术家。因为这个作品本身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是找一个我认为在定义之外的艺术家,就是说所谓被定义的职业艺术家其实是我不想追求的,我本人也在逃避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找Matthew呢?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惨的艺术家,是一个十分投入、奉献自我的艺术家,他本人和他的作品已经是合二为一的一件作品了。他的所有经历全部花在了街上,按照传统的职业道路来讲这个人是一个失败者,没有画廊理他,没有基金会给他钱,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推销自己。非常有讽刺意味的事情是,我毕业后走上艺术家这条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艺术家,他们会花50%的时间社交,30%的时间申请基金,10%的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剩下5%到10%的时间在做作品,甚至不做作品,为什么呢?他们只要有一件作品,他们可以申请这个钱,申请那个钱,五年之后他们拿出的是同一件作品,他们还在骗这个钱,骗那个钱。英语世界全世界有很多钱飘在天上,艺术家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他们成为了职业捞钱者。这就是我看到的艺术现象,但是Matthew这样的人是走反过来的路,他是个笨人,正是这样的笨人让我觉得他是有意思的、有意义的。我本人也是因为他这个作品定义了“缪佳欣工作室”是一个人经营的简单一间屋子的工作室,没有助手,不榨取任何剩余价值,拒绝任何美术馆画廊盈利非盈利机构的任何一分钱赞助,是一个自力更生、自生自灭的工作室。


Matthew和我的互动就是,他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工作室,这就是合作,分开了我们有共性,但是我们在一起,我提供舞台,他提供表演。我们又做了这个假冒的阿迪达斯的“缪佳欣工作室”,我所有的作品里面没有“缪佳欣工作室”的LOGO,但这个作品我做了一个假冒的阿迪达斯的LOGO。因为我做这个作品的时候,Marina Abramovic做了阿迪达斯的广告。她号称自己是所谓的PerformanceArt的祖奶奶,不承认自己“死掉”了。她就是一个“死掉”的人,但是这个“死掉”的人总是要纪念自己,现在她还没有死,已经把自己死的计划告诉你了,她要永垂不朽,她从一个90年代Performance Art的英雄变成了现在很多人瞧不起的一个祖奶奶。特别是她做了阿迪达斯,和所谓的商业世界挂钩,但她本人就是在一个名利场上面作秀的女艺术家。她造成了我很大的反感之后,我想做这么一个作品,让她知道有行为艺术家在做帮助商业链的事情,还有一个行为艺术家跟她做相反的事情,这是工作室倒贴钱的一个艺术家。然后又是用商业的手法去表达,阿迪达斯是“Impossible Is Nothing”,我是反过来讲“We Share Possible”。这个“Share”又是从airbnb、Uber这种分享型经济来的。这个钱是人民给人民的,不是“大”公司给“小”人民的。我做的方式就是,这个可能性Possibility也是在我们所有对艺术达到共识的艺术家之内所分享的一种可能性,不是一个权威的艺术机构、学校机构告诉你“什么是机会”。这个机会一定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有钱做有钱的机会,没钱做没钱的机会。我为什么要给他20块钱的鞋呢?我想做的一点就是说,我在赞助,但我不是一个有钱的赞助者,这是所有人可以做的事情。


林昱:这个作品其实用了一个商业的外壳,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像Agency一样的角色,把Matthew变成了一个像是广告明星的角色,你用了整套的(商业)设计,而整件事情是一个实质上非常反商业的东西。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可以看到,通过不管是行为艺术还是说参与性艺术还是什么艺术,你现在做作品的过程是你在对身处的情景做出评论的过程。


(本文由实习生王洁辰根据7月24日晚瑞象象铺活动录音稿整理而成,有删节。图片来源于艺术家缪佳欣及其个人网站www.miaojiaxi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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