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相比电影院,在美术馆可以让人更自由地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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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白小白 2015-07-25 15:19:11

来源:文工团  文:廖晨琳

“我从来都没有不自由,要怎么做,没有人管我,想管我也不理,不自由的是电影院。我的电影就是要有足够长的时间让别人进来看。在美术馆我找到了我电影目前为止应该使用的位置,但不好说将来都是这样。”


文 | 廖晨琳  编辑 | 鲁毅


1992年,为探望治病的父亲,蔡明亮第一次来到广州。一个月后,适逢《青少年哪吒》杀青,父亲病情恶化,他二度前来,基本上在此与父亲诀别。接下来的一年,该片获东京影展铜樱花奖,他和李康生一举成名。


今年7月,他第三次踏入广州,于广东时代美术馆举办《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以下简称《郊游》),这是他第一次在内地呈现原作,苏忠源执导的蔡明亮纪录片《昨天》也首次在内地大屏幕放映。

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


访问前,蔡明亮正在展厅调试投影。他依然是那个光头,大眼睛,耳垂宽厚,颇有佛相的蔡明亮,身着白T恤、浅蓝牛仔裤,无论参加讲座还是开幕,都汲着黑色人字拖。


展览开幕前的两星期他已经来到馆里,和拍电影一样,过问展览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海报、印刷品质、宣传文字等,更把活动的预告文字写成了诗句。由于放电影需暗的环境,美术馆找来数万张道林纸遮光,有的纸被染成黑灰色,且每一张纸都要有褶皱感。蔡明亮常亲自抓纸,手上总沾着墨水和灰尘。见到美术馆清洁阿姨的小孩,他就拉她一起拿着碳笔在纸上画长线。

蔡明亮大陆首个个展《郊游》现场,邀请志愿者绘制的高丽菜枕头置于展厅中供观众坐在地上观看使用


《郊游》讲述主角小康和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靠在街头高举广告招牌维生。他抽烟,沿街撒尿,由于缺乏水电,他们总是在同一张破旧床垫上,抱着一颗高丽菜(大白菜)而眠。整座城市仿佛废墟,河流也更遥远,一天,小康决定带上两个孩子,一同走上旅程。


展览分为三个区域:主展厅一大屏幕播放《郊游》正片,屏幕周围贴着黑色皱纸,远望像一篇灰烬(也有小朋友说像泡开的木耳),屏幕前的地上铺满绿色抱枕,上面的高丽菜图形由200多名广州的大学生绘制而成;展厅另一端是未收录于《郊游》正片的单一原始镜头投影;侧展厅地上堆着白色垫子。


观众们可以坐着、躺着,看到睡着,再醒过来继续看。在台北的《郊游》展中,蔡明亮甚至与李康生、陈湘琪一同躺在观众中间,甚至有人在美术馆搭帐篷过夜。

在台北的《郊游》展中,蔡明亮甚至与李康生、陈湘琪一同躺在观众中间


两岸20多年来的文化交流中,我们鲜见蔡明亮的身影。电影方面多数谈市场,可能跟我都没太大关系。曾有机构请他演讲(如北京大学),他都拒绝了,我的电影不能放,那来演讲干嘛?哈哈。如果讲完了大家没东西看,就是空谈,我不喜欢空谈。


于是,他这回在美术馆内举办了四次蔡明亮讲堂,一次《昨天》放映交流会,一次《郊游》展导览,他和李康生的影迷见面会,及广州方所书店的演讲,两星期内,他至少讲了十五个小时,并将收藏的老唱片在现场播放,如许冠杰、《叫我如何不想他》、《李香兰》等等,他甚至当场唱起《情人的眼泪》。


他说话偶尔飚两句粤语。蔡明亮的外公纯正广州人,父亲是广东客家人,他从小就在广东大戏、香港电影的氛围下长大,有一天,他一早来到美术馆,突然听到有人喊明亮,一看原来是他远房的亲戚。

蔡明亮和李康生在广东时代美术馆举办的《郊游》展上开幕签名


除了讲电影,蔡明亮还提及了一个秘密,他可能是这个时代唯一收到盗版商致歉信的人,更荒诞的是盗版商还想与他合作。两个多月前,蔡明亮一连写了十九篇回信。有的人说,哎呀,你比《大话西游》的唐僧还讨厌。我有时候每天写一篇,不是回他,我是对这个世界写的。


蔡明亮虽然认为这个盗版商有良心,但不值得信赖。万一将来你的孩子也成为电影导演呢?你还会从事盗版吗?有人说,没有盗版,谁认识你蔡明亮?我一点都不想有人认识我,眼光是一根绳子,相机也是一根绳子,我希望大家在适当的环境和方式中看我的电影,喜欢不喜欢都可以。


从《爱情万岁》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起,蔡明亮的作品已多次被国际影展垂青,和李康生的合作也持续了三十多年。李康生也来到展览现场,他说:蔡导一直说我是他的瘤,但割舍不掉。他觉得我没有票房,我也觉得我演他的戏不会红,这是唇齿相依的,所以常常一起合作那么久。蔡明亮大笑反驳怎么不红了,红了30年,我们刚还得最佳影片呢!


《郊游》让蔡明亮获2013年第7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并二度拿下金马奖最佳导演,李康生也被封为了当年的金马奖影帝。他们俩还和演员陆奕静合作经营蔡李陆咖啡商号,这次也把咖啡卖来了广州。


B=《外滩画报》

C= 蔡明亮


B:你在美术馆里面开展也不是第一次了,威尼斯双年展的《是梦》到卢浮宫典藏的《脸》,请谈谈在美术馆做展览的初衷和脉络是怎样的?


C:最早是香港进念·二十面体的荣念曾找我。到了2005年,我的作品《花凋》参展蔡国强的金门碉堡艺术馆,当时还有刘小东、谭盾、张永和等18个艺术家。2007年,林宏璋策划2007年威尼斯双年展台湾馆,找我做了《是梦》。我以前属于玩票心态,没有艺术家那么认真,因为我当时主要精力拍电影,不过,台湾的电影界对我很冷淡,艺术界倒是对我很热情。


现代人很忙,看任何艺术都是走马看花,要不然就是把艺术当作生意,什么贵的就看久一点。电影是要慢慢用心看的,不能追求了刺激但过后很空,应该有所回味。于是我把《是梦》剪了一个三分钟的版本给戛纳,二十三分钟的版本送去威尼斯。我在拍我的回忆,反应不错,这个作品启发了我。


后来,鹿特丹美术馆计划收藏,我很惊讶这样的作品也可以卖?哈哈哈。当时我没卖,总觉得卖了这些椅子我就没有了。但隔了两年,其中的少部分卖给了台北市立美术馆典藏。算是第一个非电影类的作品给我一个很直接的经济回馈。

蔡明亮的电影《脸》剧照


B:所以接下来的《脸》对你也是很大的刺激?


C:我的电影虽然在影展赢得许多好评,但我没想到世界级的美术馆罗浮宫也请我拍典藏,电影进入博物馆的概念更加刺激我。罗浮宫像以前贵族邀请画师一样,让我自由发挥。但不太满意的是作品也要发行到全世界,我提议馆长别卖,让罗浮宫独有,他说来不及了,投资者都来了。我想那我自己来,所以我在台北不发行DVD,发行了十个《脸》的公播权,一个高雄的资深画廊家马上跟我签约,一下售出三个,每个开价一百万台币(约20万人民币),比卖DVD好多了,哈哈哈。


B:所以传统发行的方式让你反感?


C:对,电影进入戏院,不管卖不卖座,下线后命运到了电视台手里,发行商要用尽剩余价值。电影荧幕变小,你生产两千张DVD可能只卖出三百张,因为你的影迷就那三百个啊,剩下的一千七百张何去何从?很多流向夜市,那么漂亮的作品被廉价地摆在那,我感到非常羞辱,很不受尊重,情何以堪!我痛定思痛,决定不在台湾发行DVD,从《脸》开始停止,《郊游》更不会有。我找到了我电影目前为止应该使用的位置,但不好说将来都是这样。


B:在广东时代美术馆的《郊游》展和你在台北北师美术馆的有什么区别?


C:每个空间都有难度,并不是把展品放进美术馆就告成了,展品放在不同建筑物有不同效果。本次展览第一需解决遮光的问题。北师美术馆二、三层是玻璃屋,跟时代美术馆情况很像,都是通亮的,光线让我很头痛。后来台北起台风,我家附近的树枝都刮了下来,我灵感突然来了,用那些树枝遮光吧,也和《郊游》概念接近。在学生的帮忙下,我们开始在我家附近捡树枝,有的向农务局买,收集完消毒。树枝不能把光全遮完,天晴时影像画面模糊,但越晚越漂亮,我们也因此产生放映时间加长、晚上开馆的想法。进入展场,首先闻到树的味道,这个体验非常舒服。


广州展览我用了很多纸,真的很不好意思,哈哈。我不太喜欢直接盖个木板或者贴黑纸挡着,太生硬了,要遮得有趣、有意义,观众看后能否联想到你的初衷倒是无所谓。我以废物利用的方式做大多数作品,譬如《是梦》里面三十多把椅子,都是四、五十年历史的旧物,没人要的,我收回来,重新赋予它们生命。我在台北学文做了一个四十九把椅子的装置,使用了台湾坐过的最少三十年,甚至七、八十年的椅子,很残旧,但旧也有它的光华。花了半年时间往人家家里或老店去找椅子,最后做成《河上的月色》。

郊游台北展


B:创作《郊游》和你原来拍电影有什么不同?


C:原来的电影就只是电影,而现在是艺术品。但毕竟是影像,观众还是得坐着看,但应给他们添加新的经验,我想要改变大家对电影的看法,不只是电影的内容,连观看方式都非常自由,坐着、躺着,怎么都行。譬如,你在这个厅是看这个画面,到另外一个厅去见到同一个画面,也许会让你有所思考。


B:你电影的一个镜头通常都很长,但不代表出去上厕所回来再看是一样的。


C:对,你出去上厕所再回来看感觉就断裂了,完全看不进去了。以前的首映会上,我通常会对影迷说:上厕所没啊,先上完再看,我讲话不重要,要不然你会连不起来。断开再看,你也不会想问旁边的人刚才发生什么,因为都是一样的,哈哈,但你的情绪消失了。我常说,电影虽然就那两小时,但也应该放得很轻松,观众不一定非得吸收信息,非得看懂。当然你出去打个电话回来再接受它也行。如果你出去了回来再问,怎么画面还停在这,就很难明白。


B:《郊游》里面同时出现了你经常合作的演员陆弈静、杨贵媚、陈湘琪,这是什么考虑?塑造母亲群像吗?


C:塑造女人的多个样貌。我当时想法很简单,最初女主角只有陆弈静,她演超级市场里面的主管,收留了两个小孩,小孩被丢在超商生活,她想占有他们。但拍《郊游》前我得了一场重病,开拍那段时间稍微好转,但仍然常痛到不行,觉得自己随时要死,甚至预感这是我的遗作。我当时想可能没有机会再和另外的演员合作了,所以,我先打给陆弈静,要经过她同意,她马上答应了。我的演员都不会去争戏。然后我请了陈湘琪、杨贵眉来。拍好以后,我也发现她们就是各演各的,没说是什么身份,所以就是三个女人。


B:为美术馆而拍电影,这样让你创作更自由吗?


C:我从来都没有不自由,要怎么做,没有人管我,想管我也不理,不自由的是电影院。我的作品在影院可能会被边缘化,不能像商业片有较多被观赏的可能性。真的想看我电影的人,不是很快热的人,他们可能会想蔡明亮上新片了,我们过几天去看,但可能过几天就下画,不卖座的片子一天就下画,所以,观众在一般院线看到的时间不多。在台湾,我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卖票,未演前一、两个月都要卖一、两万张,但放映的那两个礼拜过后,作品的命运还是一样的。


B:在美术馆又会有何不同?


C:太耗神耗力,效率不对称,这十年下来我很累。虽然在美术馆也卖票,但与传统发行不同,会产生有趣的现象,我和美术馆签约七个礼拜展期,不用管是否卖座,如果我用功做宣传,可能会越来越好,在时间的酝酿下,可能宣传到第五个星期,还会有新的观众进来,在电影院一演就决定生死了。我的电影就是要有足够长的时间让别人进来看。


B:听说《郊游》在北美、日本上映很多人来看?


C:奈良美智,还有黑泽明的资深场记野上照代(Nogami Teruyo)都来了。野上88岁了,是我的影迷兼诤友。自《罗生门》起,她与黑泽明合作了五十多年,除去在松竹映画拍摄的《白痴》之外,她参与了黑泽明导演所有作品的拍摄。我去年为她拍了纪录片,要是再不拍就没机会了!当时,我带着李康生和野上照代在日本拍,他俩语言不通、互不相识,连李康生都觉得莫名其妙。有一个场景是他们并肩坐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拍就是30分钟,那画面实在是太美了。


C:《郊游》下一次会在哪里展?


B:韩国光州。


C:你现在会看其它电影吗?


B:我现在很少看电影了,现在的电影真的是电影吗?是商品。我有时候在飞机上看电影,这让我很震惊,怎么现在电影会这样?很幼稚!但我偶尔还会进戏院看一些流行的或是我喜欢的导演,譬如《银翼杀手》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我也很喜欢《驱魔人》,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恐怖片。目前在等看侯孝贤导演的《聂隐娘》。


B:如果不拍电影,你会做什么?


C:如果不是上天安排我成为一个导演,我可能是农夫、小贩。可我太对不起树了,你看我这次展览用了多少纸,哈哈。如果有来生,我想成为一棵树。我跟李康生说,我死后不要祭悼我,烧了我,埋在树下。


我做编剧的时候就是个怪咖,非常浪费纸。我不懂电脑、不会打字,也不会拼音,不会查字典,因为我接受的教育里没有这个内容,所以我写的字都很简单,我还经常怕写错字。写剧本我也有洁癖,要求自己一场戏只用一张纸,譬如《郊游》有一场戏只有一句小康吃高丽菜,我写下来,发现字写歪了,再换一张。那个过程很奇怪。我从第一场写起,写到第十场,我不停地重复思考,架构蓝图。其实我拍戏不需要剧本,就那样拍,而且我的剧本没有对白,不需要演员去背对白。


B:但你的《郊游》电影书里倒是有很多内容是剧本的场景。


C:我的概念中,电影不是剧本,剧本不是电影,电影就是电影,剧本还是剧本。如果非要一个剧本不可,那就是电影拍完以后还没写完剧本。出书的时候,出版商来了,我说好吧,我重头再写一次。你看我出版的剧本和电影都不一样。电影一定要有剧本吗?


B:听说你信佛,吃素,生活也很简单,你在台北的家是怎样的?


C:我和小康搬到了台北近郊的山上去住,那原本是一片废墟,周围是山。那些山让我重新发现了生活,有时凌晨四点起来(一般情况我早上不接受任何工作,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每天听鸟叫、青蛙叫。有一次有一只台湾蓝鹊(台湾特有品种,不常见)在地上,我琢磨着它、等它跳到栏杆来。


我每天都在喝咖啡,观山、观风、观光线的移动,这对来说我太重要了,我重新找到时间、爱上时间,更舍不得时间。我也舍不得杀生,除了蚊子没办法以外,连一只苍蝇都不想杀,如果蜜蜂飞到我头边,我就对它说不要咬我,它就飞走了。我跟小康说我们都是闯入者,这个地方是暂时借住的,人生如寄。


B:有因为住在这里有什么变化吗?


C:今年台北电影节要往年获奖导演谈谈这几年有什么变化?我说,活着。不要想太多事情,好好活着。住在山上最好,每天看到好多树,广州老城区有很多榕树,我从来没看到这么多榕树在一起,真是漂亮。你不注意树的时候它就存在了。我以前没有归属感,直到这两年。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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