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先进辑刊

民族资产阶级的新帝国图景

——《徐震：没顶公司出品》中的法权主线

徐震在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富有争议，其创作不像其他重要艺术家一样，要么有明确的目的，要么有清晰的进路，其零碎化的创作常常被看作有才气的点子艺术生产者。而在2009年结构性的“没顶公司”出现后，关注其创作的观众便期待有一个梳理性的展览来显示其一以贯之的意图。

2014年1月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的《徐震：没顶公司出品》仍然由海量的点子艺术构成，但背后贯穿性的有力线索已经在现场呼之欲出。标题“徐震：没顶公司出品”把重点放在了对没顶公司创作法权的澄清上，因为自从没顶公司成立后，围绕其最大的学术紧张就是徐震个人与没顶公司的权力结构上。徐震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并未在公司开始运转后放弃对作品的主导，员工们虽然也从制作与方案上参与创作，但作品的效果令人怀疑掌握决定权与大方向的仍然是艺术家徐震，没顶公司或许只是一个在工商局注册过的古代大艺术家学徒作坊。徐震建立没顶公司曾被视为解构艺术家主体中心的"资产阶级革命"，但近年一些批评则认为徐震成了通过他的公司榨干上海年轻艺术家力量的独裁者。

而这一冲突实际上与当代民主政治的内部矛盾同构，世界的民主化本有两条制度线索——源于公民会议的代议制与源于大公教会的代表制，今天代议制在西方多数国家已经胜利，但中国仍然用代表制法权来叙述自身政治合法性，卡尔.施密特等西方法学家也曾以代表制为基础给予代议制有力的批判。由于没顶的集体创作并非各员工独立作战或投票决定，以代议制的眼光来看其的确是在以集体创作名义来掩饰独裁与剥削，但后来没顶公司的展览则通过资本主义逻辑挖掘出了代表制资源。没顶公司2013年的展览《"徐震"运动场》声称，“徐震”是一个品牌而不是一个艺术家，就像被没顶推出过展览的“陈冠希”也是一个品牌一样。而《徐震：没顶公司出品》没有回避问题，取消了之前表述中“徐震”带文字游戏味道的引号，把徐震个人作为没顶公司生产品质的代表者，澄清了重要个人与集体创作之间的代表制权力关系。

对称的现场布置

展览现场中，布展使用了中轴线与左右对称的布局，具有牵引问题上升的宗庙感；三个具有结构性意义的创作——《香格纳超市》、《意识形状博物馆》、《永生》——开辟出展览主线路径。徐震这次的新故事可谓以跨国资本主义现实开始，牵扯出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与博物馆学历史叙述的纠葛，最后抵达东西方精神在一个形而上学文化崩溃的“没顶”时代如何生成新秩序的问题。

《香格纳超市》一角

《香格纳超市》是以中国制造业对西方冲击为背景，揭示了经济输出背后的制度输出。消费品终将被消费，而中国货除了要被使用的部分，其包装、销售体系、话语、陌生感等等剩余物全部都被抛给了西方，若说中国货对西方来说是“西体中用”，那么跨国生产的大量剩余物是难以被纳入西体之中的。

意识形状博物馆

《意识形状博物馆》试图以身体姿势为真理中心构建一种普遍性的博物馆学，放在《香格纳超市》与《永生》之间更显出这次展览要表述的跨民族国家的“帝国”问题。徐震戏仿了近代以来帝国意识形态以普遍性叙事为工具对世界的意义掠夺，而与《永生》同构，头脑中的“意识形态”是徐震所反对的，其建构性地主张一种身体中心性的“意识形状”，要用现场演示的健美操来代替历史学，召唤一种“洗身”的新博物馆学来代替旧博物馆学的意识形态“洗脑”。

《永生》是2013年制作的新作，中国旅游景点中的断头佛像，直观看来是中国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见证，但徐震要凸显的是这一创伤并非中国特有，西方内部也有同样的遭遇。大型神像是定居帝国法权的文化形式，符合其以重型仪礼为秩序中心的生活方式，从埃及、希腊、罗马到唐帝国都是如此。而神像断头，要么是自身衰落，要么是被海权或游牧文明挑战所致——无论是近代以来殖民国家博物馆中对定居帝国神像的掠取、肢解与重组，还是今天代表游牧法权冲动的ISIS对中亚古国神像理直气壮的挫骨扬灰。徐震的作品启示了一种可能，即通过全球化找到愈合东西方陆权文明伤口的新秩序，不再从头脑性的形而上学文化寻找资源，而是顶撞出一个身体主权的新礼制。

《永生》，2013，装置，13 x 1.5 x 3.5米，没顶公司出品

对于观念艺术本体，展览的主辅线索亦有所发展。《香格纳超市》充分的现场感将“政治经验的波普语言表达”推进至“张扬政治冲动的波普现场”，对“政治波普”这一中国艺术脉在身位层面有了新的推进。《意识形状博物馆》运用了中国实验艺术教育中被推崇的大批量考察与采集方法，这一倾向由吕胜中与邱志杰多年的教育实践所塑造，作为一种扎实的模式而显示出威力，正对西方艺术教育逐渐发生影响；而徐震的运用让这种理性模式与行动表演艺术中抽象的姿势诗学结合，让两种异质的实践方向构成一种不失威力的杂糅。《永生》作为展览最高点，刻意未用符合当代艺术逻辑的形式语言推进，而只凸显文明对冲的历史创伤与当代紧张，显示出中国当代艺术已走到一个历史关头，即艺术创新再大大不过文明冲突中的世界秩序；而无论思想界还是艺术界，只有少数顶天立地者能承载这一现实命题，《永生》能在大厅中以这种秩序出场，说明中国当代艺术仍然还是“思想解放运动”而不是单纯的美术运动，说明人畜之间还是能作出区别的。展览在多重空间中用了完全不同的构造方法来完成丘壑纵横的整体叙事，可比巨然《山居图》中三种完全不同空间营造手段的井然上升，完全超越了后世所谓的“笔墨趣味”。

中国传统、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三种传统里，第三种是最缺乏理论高度的，“没顶公司”代表着“被解放的”民族资产阶级作出告诫，我们的第三统并不需要意识形态化的理论正名，其复杂性无法化约为商业、市场、资本主义、实用主义、新自由主义等旧帝国叙事，而要作为一种广泛的民族身体冲动，一步到位，就地出品。

（作者：王基宇，中央美院实验艺术系硕士，“阎王爷之怒”乐队主唱，798“宗庙读书会”主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