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黄燎原/伊灵】鸡就是蛋,蛋就是鸡
发起人:yishuwenyi  回复数:0   浏览数:1468   最后更新:2015/05/29 14:32:55 by yishuwenyi
[楼主] yishuwenyi 2015-05-29 14:32:55


文/燎原



伊灵的作品乍一看,容易让人想起麻风病,或那本著名的书——《古拉格群岛》。伊灵用扭曲柔韧的急促线条, 将画面塞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看伊灵的作品,身体条件不佳者还真得注点儿意,一不小心就可能背过气去,因为它们实在太拥挤了。

     其实,伊灵的作品有一种非常传统的形式和美感,是 “互文”的,它们来自中国传统的民间纹样和古老的哲学, 清秀处似仕女勾花,放浪时如残山剩水,但筋骨与血脉中都充盈着中国文人的志与气,而且不为现实所动摇。从表面看上去,伊灵的作品也有涂鸦之嫌、之元素、之精神, 而仔细观瞧,伊灵其实是在一笔一画地上“万言书”—— 他的每一条线都是一个汉字的横竖撇捺,每一个汉字都是组成隐藏于文字之后的大形象的一部分,譬如龙之鳞爪。 这些汉字并非孤立的,至少也是只言片语,有诗歌,有艺术家瞬间的感悟,也有朋友间无意义的闲谈,因有了这种刻意的随意方式,和隐藏于文字之后的如电视、汽车之类的现在图像,伊灵就有了进入现在艺术的途径和理由。

⒈ “伊灵”,木瓢,老庄    

黄燎原(以下简称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用伊灵这个笔名的?它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是不是和你的某段经历有关?

伊灵(以下简称伊):我是从1989年以后开始用这个笔名的。1983年到1987年我曾经从上海出发,骑自行车沿中国 边境省区做“环国旅行”,一路写生,一路考察民间美 术。在贵州,我发现了很多当地人日常生活用的木瓢。我想,这个东西挺好玩,形状很特别,它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少了,因为做木瓢需要砍很粗的大树,然后再挖空心思地 将它处理成带把儿的空心的弧形,太费劲了,而且国家已经三令五申禁止乱砍乱伐了。于是我订下了他们那里剩余的二三百个木瓢,并让他们帮我寄回上海。后来没想到正是这些木瓢救了我的命。

黄:你差点被淹死,还是拿着这些木瓢去讨饭了?

伊:还没那么邪乎。我当时只是很穷,买不起画布,我的油画都是在三毛五一张的高丽纸(一种过去农村糊窗户的纸)和木瓢上完成的,木瓢给我换过鸡鸭鱼肉柴米油盐, 木瓢让我在艰苦的环境下活了下来。

黄: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你是不是想说“伊灵”与木瓢有关?

伊:对。你看木瓢不是由“1”和“0”组成的吗?其实,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1”“0”有阴阳整合的意思,我喜欢老庄哲学,我认为阴阳是一样的,比如有人问我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回答他“鸡就是蛋,蛋就是鸡”。这是我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

黄:这个我明白了,但你当时买木瓢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如果只因为一个木瓢就能和老庄挂上钩,是不是有些牵强啊?还有更直接的事情让你“悟”吗?

伊:没错,1989年我惨到家了。父亲去世,女友分手,离开资助人,事业惨淡,随我“环国旅行”的摄影器材被盗,我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悲惨世界。一点儿都不夸张地说,真是木瓢救了我。

⒉ 文字,汉字,错字  

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自觉创作的?那时的作品和现在大体相同吗?

伊:那是1988年,我回了一次上海。我当时一直在想—— 我画什么?画一个山一个水,有人画了;画人物画风景, 有人画了;画抽象画写实,有人画了;甚至牛飞猪跑鸡鸣狗盗,也有人画了。我不想和别人一样,愁死我了。

黄:接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于山重水复之中柳暗花明,顿开茅塞。

伊:我们家住在水边,窗外是条河,那天下雨,我拿着一支钢笔在白纸上乱画。收音机里在播放一支与游子有关的歌曲,我现在还会唱呢(伊灵开唱,有声有色)。过了一会儿,我发现白纸上密密麻麻已经画满了,杂乱不堪,风雨不透,我当时拍案而起 (真的,毫不杜撰)——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风格,这就是我要画的,就是它了。

▲<中国莲花> 伊灵 版画 2007年 50×60cm  

黄:你从一开始做这种作品就是“图文并茂”的吗?

伊:是啊,我现在连最早的草图都还留着。道家哲学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平等的,我眼睛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画儿, 包括文字。

黄:你的文字大多只有一些“局部的意义”,整幅作品读下来文理就不太通顺了,好像文字还是仅仅起到了图形的作用,而失去了真正的“文字性”。

伊:(伊灵笑了,瞬时笑得阳光灿烂,我知道他兴奋了, 我的问题正好对上了一个他准备好的成熟圆满的答案,他将要捋胳膊挽袖子畅谈了)这可能和我爱喝酒有关,酒后人的思维是跳跃的,因为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控制,是不由自主的。我的文字也是跳跃的。我希望用文字表达一些东西,但我又不能写文章,于是我的文字更多的是一种观念式的东西。我的文字并不是中国的书法,我用粗短的线条书写。我会把文字按照我的图形将画笔局部地缩小、放大或者变形,有时也生成一些汉字中没有的“汉字”。我的做法和徐冰不同,他是生造“汉字”,而我是因为图形的需要才“自然生成”个别“错字”。

⒊ 晦涩的猜谜游戏  

黄:你画儿中的文字随意性很大,好像是想起什么就写 (画)什么。

伊:的确。我创作时是跟着当时的灵感走的,有时想起一句诗,我就把它用进去,有时眼睛随意瞄到什么,我也把它写下来,有时是一本书的书名,是朋友聊天说的一句话,是电视上的台词,是一种商品的品牌,总之是围绕我的生活,是我和与我直接或间接有关的经验。我主要靠回忆创作,将那些印在我脑海里的东西自由组合,于是出现了种种偶然性、片段性、自然性的场面。

黄:你创作时是先确定隐藏于文字中的那些具体形象吗? 还是因为某些文字的暗示才出现并未预谋的形象?

伊:这个不一定。有时是有设计的,有时设计是在创作中才产生的。我创作时先是依靠联想,然后避开联想。有人说我抽象,我就有意不那么抽象;有人说我涂鸦,我就尽量画得严肃些。我这个人不好走极端,虽然有时信马由缰,但还是很理性,我想要一种别人不是轻易就说得出来的东西。


▲<五女子> 伊灵 版画 2007年 50×60cm

黄:那就是“四不像”了。不过,“四不像”也的确是一 个单独的物种。你的作品一开始就画得很满,像一列超载的火车,人挤人,人挨人,人已经都快没有立脚之地了。 这是你的风格,这种风格让观者经常不知所措,不知从何“下眼”。而且图形形状和文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普通人的视觉经验和思维常规都被打乱了,他们会觉得混沌一 片不知所云。

伊:我是想强调一种丰富性。中国太大了,无论人文地貌、天气环境、民族语言等等,都不是用一种东西就能够单独概括的。所以我选择类似“拼图”的方式,尽量多地运用文字和图形符号。我觉得吃中药是一个很好的比喻。 一副中药,总是东抓一点西抓一点,然后搅和在一起煮, 给你喝点儿汤——能治病。

黄:这个比喻不错,但我觉得它治标不治本,有点儿纸上谈兵的意思。我曾经见过一些人看你的作品,在你的诱导 之下,他们看出了一些文字和隐藏于文字背后的图像,于是他们欢呼雀跃,似乎已经找到了登堂入室的途径。你不觉得这种简单的“看图识字”式的对局部的理解,恰恰是对整体的损伤吗?

伊:是有这个问题,现在的观众普遍存在眼力不够的问题。我的作品是含蓄的、内敛的、晦涩的、难以捉摸的, 但只要你悉心阅读,你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东西,就像是猜 谜游戏,它会让你越来越兴奋。

⒋ 个人的反思,集体的智慧

黄:你后来的一些作品不那么满了,有透气的空间了,是为了观众和藏家而有所改变的吗?

伊:不是,是因为我偷懒了。

黄:你有一些作品带有明显的巴洛克装饰味道,华丽典雅,色彩随心,一看就是经过精心策划和培育的,比如你画的 《上海》,这是为什么?

伊:有些作品是为藏家创作的,比如你 说的《上海》。藏家圈定了一个题材, 但还是我的风格,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 画布上兜圈子,只是有可能我原本隐藏得很深的那些图像凸显了一些,比较一目了然了。但在这些“明显的大图像” 之中,那些细微的局部依然非常纠缠, 保持了我原始的风貌。我是一个严肃的艺术家,我的作品里有生活的艰难,集体的智慧,个人的反思和对现实的看法。


▲<山外有山> 伊灵 布面油画 120×100cm 2014

黄:我倒是觉得你的作品里有很多游戏的成分。

伊:游戏也有,但我的游戏也是有节制的。

黄:我很喜欢你近期的“白色作品”,稠密而风雅,但我同时认为它给观众又多设了一道门槛,那种拥堵和不畅会让不熟悉你作品的人赶到窒息。

伊:很有可能,但我是想更深刻地探索我的语言风格,我希望在传统的框架里,保持一种自有的精神,创造一种全新的平面语言,为此我除了用油画颜料创作,也在寻找丙烯的某种规律和秩序。

黄:你认为你的绘画原则和印刷品之间的差别大吗?

伊:非常大,所以我的作品不易流行。我非常讲究色彩, 一遍一遍地改变颜色,形象也是不断地增删,最后可能只剩一点点了,这在原作中会有体现,而在印刷品中则消失了。我其实在创作过程中就阻断了某种与“外界”的直接的“连续性”。

黄:最后的问题。你认为艺术有意义吗?艺术还有意义吗?你的艺术有意义吗?别人为什么要买你的画儿?

伊:艺术首先是自己的需要,是一种劳动,是我最适合的一种工作。我的艺术的意义有些像装修房子的意义,既可有可无,又非常重要,而且对每个人都不一样。买我的画儿的人大概和我想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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