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程展纬，香港艺术学院，2015年3月

王（亚敏）：

我想我们可以从一些现象开始。当你提到素描的时候，你一直在谈论观察。对于连接艺术家观照的客观世界和艺术家的作品这个理念，你是如果思考的？譬如，在你的那些作品，像是地球系列和警察厅系列里，你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事物的，你把它们放在另一种语境下，并且结合了自身的想像。你是怎么想到要把所有这些结合起来的？因为我在想，你一直都说绘画本身就是一种观念。可以和我谈谈这个方面吗？

程（展纬）：

我实际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家，虽然我有时也画画，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艺术的形式。什么是雕塑，什么是绘画，诸如此类。我常常会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由于绘画的存在，世界上是否有什么其他形式的活动被创造了出来？因为你要知道，我自己在素描的时候，便感觉和世界建立了某些新的联系。我不是在说我构建了绘画内容，我是在说由于绘画，或者说，由于我在观察，由于用我的双眼进行了感受，新的联系出现了。想一想的话真的蛮古怪的，如果不是因为绘画，人们就不会在一个地方坐那么久，不会盯着一个地方看那么长的时间。不过我很享受这种活动，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把这种联系表现在我的作品和我的绘画中。

所以我管我的警察局系列作品叫做“把警察局变得透明”。你瞧，因为那时没有可能拍照。使用相机拍照当时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可是我利用了我的记忆，仅仅是记忆。通过一片一片记忆的碎片，我能朝里深入进去，穿透整个空间。你需要将记忆牢牢的保留在脑海里，然后在纸上把它们描绘出来。这两者间存在的距离令我着迷。这是一种转变形式，没有人能夺走你的记忆。必须先记再画。没有记忆就没有绘画。我这里说的绘画是指素描。这对我来说更有意思。

不过如今科技发展了，有现代方法可以使用相机。我们可以先拍张照片，照片可以成为记忆，这是将记忆保留下来的一种新方法。可对于绘画和素描，你必须通过观察，通过你自己的记忆，才能呈现在纸上。它们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而我的另一个系列，地球和月亮，也很有意思。问题在于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我们站在地球上，却并不能直接对地球进行素描。没有人能做到。你每天都能看到它，可看到的仅仅是它的一部分。而在我的素描里，地球是一个球体。我认为不超过100人，不超过10人亲眼看过地球球体的样子。人们只能通过学习和想像。所以这和我所经历和学习过的，传统绘画教授的描绘球体的方式非常接近。你看到球体，然后你得画出球体。

艺术家程展纬，从外部描绘警察署内部，香港警察署

艺术家程展纬，美国

王：

所以这还是跟记忆有关，收集记忆，集体的记忆，知识。

程：

我们也需要运用知识才能理解一些东西。我不清楚其他的艺术院校和大学是不是也要做这个，但我们得练习空间绘图。你需要会画球体，会画月亮，可实际上光看着球是画不出球的，关键在于你的理论知识以及你对球面光线的理解。至少对我来说，这需要的更多的是理解力而不是观察力。所以有趣的地方在于，你盯着地球看，可你只能画出你所在的一个点，然后你得到了整个地球。

王：

这让我想起E.H.贡布里希，你不能仅仅通过你对单纯世界的观察画出自然界，所有绘画作品的创作都源于知识，比如对球体的观察和对球体基本知识和画法的结合。这就是匹配，范式和现象的匹配。艺术家们总是关心基本形式，而如何画出记忆中的球体，是和知识有关的。要是没有知识什么都画不出来。

程：

没错，这就是知识和观察力之间的有趣之处。即使地球近在眼前，你也需要了解一定的知识。你常常需要知识才能理解很多其他东西。这就是我所发现的。

王：

所以换句话说，当你拿起钢笔或铅笔，你就很有可能和世界构建出新的关系。好比地球、月亮，又好比知识、警察厅，所有这些都可能让你有机会和世界建立联系。因此对你来说，素描并不仅仅是一种客观媒介，而是你创作的方式。

程：

是的，通过这种方式我连接了不同的情境，它为我创造了一种情境，一种关系。因为如果不是绘画，这种情况就不会出现，而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理解世界。正因为绘画，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变化了。我们可以构建不同的事物，像是客观事物、主观事物甚至匪夷所思的事物。

王：

可以这么理解，将绘画（或者绘画的一部分）跟人自身的艺术实践体系结合起来是可能的。所以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实践方式，怎样理解自己的绘画观念，绘画本身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这种方式的规则是你自身的实践系统所决定的。我们在你早期的创作中能找到绘画或者素描作品，但现在你似乎已经将绘画或者素描完全淡化了。我知道你目前的创作重心是表演、行为和其他一些形式，所以我只想问下，这些作品和你的绘画（素描）作品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程：

存在着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我学习的常规绘画形式，我在艺术学校里练习素描，这一部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王：

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程：

确实，甚至到了现在，我成为了一个观念艺术家，不怎么再创作传统绘画了，那仍旧很重要。是素描实践让我了解要如何演绎某样东西。当你创作的时候你需要把那件东西表现出来，所以你时不时需要素描，可以说每一次都是这样。这不是计划好的，只是运用想象力……是素描令我思考。在我创作过程中的每一步，我都会问自己，我需不需要修改什么地方？我修改的地方是应该被修改的吗？我在素描实践中发现了这些答案。通过这种类型的观念素描，我有趣地发现，艺术家往往需要运用艺术的形式来创造新的情境。这种情境是不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的。

艺术形式有时候是需要探索的，探索新的领域，探索新的事物发生的可能性。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因为素描，你在这些艺术情境中找到了意义，没有素描一切就没有发生。好比现代生活需要用相机来记录，许多姑娘在镜头前摆好姿势。你知道，在日常生活是不可能摆出这种姿势的。如果不是相机，这种姿势就不会存在了。因此媒介、素描、艺术形式，是这些东西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有了新的发展。这便是我所感兴趣的地方。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艺术形式创造了情境。情境无法脱离艺术形式存在于作品中。

王：

所以说某些媒介对你而言可能意味着限制，有限的条件却促使你探索与世界之间的新关系。

程：

你是指素描是有限制的吗？

王：

是的，因为当你拿起画笔，不像拿起相机，只要一秒钟就能完整记录非常复杂的场景。使用画笔记录需要记忆和技巧，这是有限条件。

程：

我不这么认为。我会管那叫做另一种领域。使用相机是不同的。实际上我并不喜欢拍照。每次我使用相机的时候，都觉得很有压力。我觉得那太急功近利了，突突突地不断拍。我知道有些人喜欢用相机，可对我行不通。这也很有意思，因为好像拍照对我来说另有涵义。一方面是素描所处的情况，一方面是相片所处的情况。只有素描才能创造出客观物象和纸上作品之间的链接和转换。只有素描才能做到，而不是相片。所以我并不认为素描是有限制的，只是所处的情况不同罢了。

王：

不同的情况，确实，就好像优点和缺点的同时存在。

程：

我一直在想照片对摄影师的意义。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照片太强大了。照片改变了很多事。你知道摄影记者吧？有些国家禁止他们拍照。所以在我看来照片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它改变了太多事情。正因为力量太强，有些区域他们不被允许拍照。而素描不同，那更像是情感，所以到了最后，他们也没有办法禁止素描，因为那是和记忆有关的，他们禁止不了。

                       2015年3月17日，于香港艺术学院，此为访谈节选第一部分，待续

艺术家程展纬，香港艺术学院，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