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劳动与存在方式
发起人:朱小篱  回复数:0   浏览数:1438   最后更新:2014/12/16 10:58:35 by 朱小篱
[楼主] 朱小篱 2014-12-16 10:58:35

艺术、劳动与存在方式【1】




作者:尼古拉斯·博瑞奥德(Nicolas Bourriaud)

翻译|题图:朱篱

校对:苏中秋



大多数人都以为艺术就是不上班,并因此形成了那些大同小异的粗糙艺术观。

只有少数人理解关键之处在于上班制工作形态是如此折磨人,使人变成奴隶,乃至反人性,而艺术创作这件事却神奇地不同于此,并独立于其他领域的职业之外。事实上,在艺术创作和其他工作类型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个根本不同,此一差异关系着我们的劳动态度属性。 面包师、飞行员、冶金工人或者说广告策划人员之类的职业都是学习并运用一早就固定的工作方法,而现代艺术家们却必需自己创造出一套适合自己的独特的工作方法,其工作节奏、工作范畴以及作品传播渠道也应符合自身要求。在这个“奇怪”的职业里,没有任何的规则限制。你想用丙烯画画?你更喜欢摆弄一捆树枝?贩卖洗衣机?在一片白色背景前自拍?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一句话,今天的艺术作品与其他类型的东西大不一样,因为她并不固定在某个常见的专业框架下。但事情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而是始于19世纪末。当时生产制度合理化改革推行了一系列严格的规章制度以利产品标准化和批量生产(如泰勒管理制度、福特管理制度),正是这一生产关系的演变催生了新的艺术创作实践和新的美学价值观。工作划分规定了我们的时间使用方式,同时也从根本上的定义了现代艺术逻辑。不同程度的,或多或少经过思考的,20世纪的艺术将“生产关系”推到了舞台中央,将其否定、试图绕开以及用模仿上班制度的方式从批判的视角对其进行模拟——系列生产、让专业工人来实现的艺术项目,艺术家变身服务员或者施工监理等等。大众对现代艺术的敌意正是源于后者准确的反应了日常生活里人之懦弱和上班制工作的空洞虚无。人们也因此想要将艺术家的自由限制在指定的职业技能里,限制在确信可以被传承的某些知识和技术里。人们需要传统,人们想要技艺,这个使克劳德·李维-史陀惋惜不已的“失传的技艺”实际上只是被新艺术碎分成了无穷无尽的不同类型的技能。而就算批量生产已逐步围剿了手工业,但对大众来说将艺术孤立在某个“自然保护区”里似乎依然很正常,艺术似乎应该与社会活动分开。与这种想法截然相反的事实是——现代艺术如同一整套毫无规律的实践,根本无法标准化,她的规则法门难以琢磨,她因此形成了某种"艺术诈骗",一种对“正常思维”的永久挑衅。


现代艺术诞生于摄影术发明之时,与泰勒管理体系(1891)以及电影业(1895)同时成长,与马克思经济学概论是同时代产物——马克思1883年离世。艺术的现代性作为工业文明的副产品,诞生于生产管理理性化改革核心时期。固然现代绘画的第一仗乃是为获取表达的自主权,但此要求仅仅是一场对抗新劳动形态的死战之序幕:现代艺术将建立一个“内在空间”作为自己的使命,在那里个体将能够完整地展开他们的存在探索,将能够反转由工业化生产启动的致命程序——那个将人类劳动限定在一条被秒表控制的组装生产线上做没完没了的重复性动作的工业化程序。马克思思想充分参与了这一使命的发展,因为她揭示了物资生产((外部生产(poiesis)))和通过个体实践进行的“自我”生产((自我建设(praxis)),此两者在一般集体生存条件创造的框架内相等。现代艺术,她的第一使命,是拒绝分开最终产品与个体生命。自我建设等同于外部生产(Praxis égale poiésis)。创造,是创造自我。与工业产品不同,艺术作品无法与作者的生活经历分开,它们之间关联的紧密程度甚至比经济体系里的那些要求抹去产品之人造痕迹的标准化和机械化逻辑更深。尤尔根·哈贝马斯将这一矛盾放在他对现代性政治方案反思的核心位置——该方案被产生于“技术星球”的“超级专业化”毁灭。像这样的20世纪历史讽刺还有:"现代"被看做作是两个相互对抗的运动。在“现代”这个称谓里,我们可以发现劳动理性化意识——其表现为一整套的社会机器化以及新的资本积累模式【2】,但我们同时也会在“现代”中发现劳动理性化的死敌:那些越来越综合地、统一地、倔强地反抗劳动专业化的种种艺术形式。而在对抗全面标准化运动的同时亦与此相辅相存,现代艺术并非“激进派”(马克思主义【3】)。


在产品规范化的对岸,是整个“经历的时光”被格式化于由秒表监管的生产力法则:如同我们都知道“走路时是没人给你发工资的”——工厂主亨利·福特要求他的工人们在车间里的走动符合通过空间几何化实现的最有效路径,可不到一个世纪,他的这一创造发明就显得异常平庸了, 因为专家政治社会的设计者们甚至宣布“走动”不符合规律,而人们将丝毫不会惊讶此事紧接着就变成了艺术创作的题材,其最著名的代表就是大地艺术家理查德·龙(Richard Long)或者阿米西·福尔东(Hamish Fulton)。现代艺术家在社会自由基(interstices【4】)与死气沉沉的“生产主义”时光之间游荡,在那里波德莱尔式的闲逛者与大地艺术的丈量者们汇合了。超现实主义的流浪,情景主义的城市漂泊与观念艺术的行程记录一起赞美着被收益最大化社会诋毁的“闲荡”。 在这个一味追求产量、并企图通过将人类工作方式极端机械化以降低单位商品成本的价值体系的旁边,是那个在艺术实践领域里避难的“人的劳动”——她不强调“产品”的重要性,她赞美那些被生产主义暴力破坏的快乐,赞美身体的行动,赞美无偿的劳动,赞美精力的挥洒。直到现代生产观念普遍化的今天,艺术在针对集体上班、分工合作式劳动制度的诉讼里意见始终和谐一致,并将自己的工作方式定位在全面均质的形式里。机器大生产模式在个体的自我建设和社会生产这两个世界间造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的同时,也在生产模式的田埂上开了一道缺口,并从那里繁衍出了现代艺术。


20世纪的艺术,绝大部分建立在一套正式的机构上——她在生活与艺术之间创造着连接点,然而通常情况下她并不涉及消除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她只是将其原样冷冻。而关于废除艺术以及将日常生活翻转为艺术的概念构成了打开现代性之塔尖的钥匙:艺术之所以是现代的,在于她诉求自身的灭亡,在于她投入建设自身未来的无用性,在于她为她已经宣布了的死亡拟定参数,同时泰然自若地去面对这一景象。绘画,对于一个现代艺术家来说就是去往那个画作成为了无用之物的世界。如同伊夫·阿兰·布瓦所说,“现代主义绘画仅仅在她宣布自身的终了时真正存在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艺术活动正降解在工业生产里”,而艺术清楚自己无法战胜后者【5】。借助全球经济这一符号,现代艺术作品重组了除开她已经能够完美再现的可见对象之外,一系列不太被我们注意到的元素:艺术的生产环境,作者将自身生活转拟为艺术作品的手法,艺术作品与其观众的联系......这一“无质量保证”、缺乏行规的艺术,这个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 )预言的“普通活动的艺术”,在浪荡子的社交纪录里,在世纪末的文学作品中,抑或在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那里找到了她的灵感源泉。这一转变大手笔地重塑了现代艺术史,而相比起单纯的图形上的演变,现代艺术更多地专注于艺术家们通过其“过活方案”建立起的“占领”艺术的方式。当代艺术也因此比戈雅(Goya)抑或透纳(Turner), 以及那些马奈(Manet)或者修拉(Seurat )发明的姿态乃至他们的画作更大程度地发展了浪子精神传统(Dandysme)。


某些行为,某些叙事,某些过活的方式,我觉得他们比同一主题下的雕塑或者绘画更加值得我们留意。我丝毫没有贬低后者的意思,我仅仅是想说明这一态度的文化是如何使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纪艺术的特征,同时我也觉得讨论现代性馈赠给我们的伦理道德信念无疑对我们是更加有益的——相比起仅仅是将她当作“上帝之死”与当代虚无主义之间附带的骗局。通过在作品中将他们与世界的联系具体化出来,现代艺术家让他们的人生课堂发生了转向,改变人生、纠正人生、乃至提供完全相反的人生范例。艺术家们甚至还占据了在过去属于前苏格拉底学派的哲人们的位置:因为他们的艺术作品与“手记”(Hypomnénata)的性质相似——这种古希腊的私人笔记本用于记录各种逸闻琐事,各种雕琢他们的道德修养、乃至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作指引用的思考片段:一件“自我养成术【6】”的工具。古希腊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很少关注来世,而伦理学在他们那里不同于宗教。失去神之威力作依靠,伦理道德近似于存在的美学,因为其仅拟定相对的规则并许以她与艺术创作结合的部分自由。在整个20世纪的艺术史中,通过不同的形式,所有作品都在表达着不同的伦理构架。现代艺术归纳出了一个不屈服于集体法则的创作伦理,而她的首要命令也许可以这样陈述:请把你的一生做成一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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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作为引言收录于尼古拉斯·博瑞奥德的文集《人生的形式——现代艺术与自我的创造》(Forme de vie l’art moderne et l’invention de soi), 巴黎:德诺埃尔出版社(Denoël),2003年第一版,2009年第二版。


2. 原文注:本雅明·葛赫亚, 《工厂与秒表》(L'Atelier et le Chronomètre), 克里斯提安·布霍格出版社(Christian Bourgois), 1979年。

3.为使意思更加明确,括号里内容为译者添加。

4. Interstice这一概念来源于马克思。后者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企图逃离现代交易法则,不以利润追逐为目的,以物易物自给自足的交换社群。本文作者尼古拉斯·博瑞奥德在其所著的《关系美学》中较详细地阐述了这个词。详见:《关系美学》(Esthétique relationnelle)[法]尼古拉斯·博瑞奥德(Nicolas Bourriaud)著,黄建宏 译。金城出版社,2013年,第八页。需要说明的是,《关系美学》中译本书中将Interstice译作“中介”,此处笔者希望试译为“社会自由基”以期更加适合中文语意。

5. 原文注:伊夫·阿兰·布瓦,《绘画,悲哀的差事》(Painting, the task of mourning),载于《残局》(Endgame),波士顿ICA(ICA Boston)出版,1986年。

6.原文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t), 《关注自我》(Le souci de soi),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1984年。




后注:由于本人无力支付巴黎德诺埃尔出版社要求的该文的中文翻译版权费用,此文不可作商业用途。但此文符合中国翻译著作版权法。转载请注明出处。


朱篱

2014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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