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发起人:朱小篱  回复数:0   浏览数:2262   最后更新:2014/12/16 10:24:46 by 朱小篱
[楼主] 朱小篱 2014-12-16 10:24:46








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文:朱篱

题图:朱篱

插图:来自外网,杰夫·昆斯和他的助手们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今天这个世界的艺术,那么商业和反商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围绕这同一母题诞生的二律背反,以法国为代表的反商业美学和以美国为代表的商业美学主导了当代艺术的面貌。

从居伊·德波(Guy-Ernest Debord)的情景主义国际以降,到让·鲍德里亚的生产体系分析,再到世纪末尼古拉斯·博瑞奥德的关系美学,法国的知识分子们从1968年春天的五月风暴开始就从未放弃他们的反资本主义梦想。虽然博瑞奥德在他的《人生的形式》里强调法式体系里当代艺术固然和马克思思想渊源深厚,但前者并不像传统的左派行动主义者那样激进——当代艺术并非斯大林式暴力革命者,她只有一种反抗的姿态,不合作的理想,却不得不依附在生产体系之上[1]。而比起这仅剩的一点思考者的自尊和独立的人的权利,美国人民的态度就要简单粗暴多了。安迪·霍尔并非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雇佣助手完成其作品的艺术家,但他显然是第一个以此为荣的人,而这位美式艺术的代言人同时也是第一个公然将艺术创作与机器生产画等号的人:“Machines have less problems. I'd like to be a machine, wouldn't you?”(机器的问题更少,我希望自己成为一台机器,难道你不想?)。霍尔的这句语录大概也预言了美国式实用技术的内部发展动力:将人类变得像理想中的机器那样强大并且随时可以替换掉老旧部件——而这一现代理性精神的终极目标,也正是共产主义实践里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极左的目标之一,用红色阵营式的话语来陈述,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能战胜死亡,从根本上实现人人平等。我个人一直相信正是在面对科技巨大的可能性之时,共产主义放弃了自身原本的诉求,因为TA看到了不用通过血肉革命就有可能实现的人类的平等:通过机器大生产满足人类的物质欲望;通过科技的日新月异彻底战胜死亡这一人类的终极敌人,一切痛苦和噩梦的根源——最重要的是,死神同时也是私有制的根源。如果人能战胜死亡,或者说现实一点,将所有人的寿命延长到140岁,那么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现实的苦难都会自动坍塌。

可惜霍尔并没有活到今天这个屏幕时代。如果我们要追究霍尔哪里来的勇气和智慧在他活跃的那个电话、电视以及吸尘器之类的基础电器刚刚普及化的年代就能这样毫不犹豫地彻底爱上机器,那也许应该考虑他的美国人身份。实用科技和商业,乃是美国文化的象征,是美国梦的核心内容,也是美国得以战胜整个世界的关键武器。而或许正是在这种民族精神认同的情节里,霍尔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彻底抛弃传统现代精神定义的艺术家,以及他那个时代往往对商业嗤之以鼻的前卫艺术价值观,乃至更古老的手工艺者的身份,直接化身机器:或者说表达其化身机器的渴望。简单来说,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那些发明了生活机器,以应用科技为文化之本的国度里的艺术家们才能从灵魂深处站在类似霍尔这样的位置毫不做作地机械化。其他任何人这样做都会显得底气不足,甚至涉嫌抄袭。而也正是源于同一种美利坚民族文化精髓的内部认同,美式的商业艺术才可能发展到国际艺术主导流派这一高度,才可能卖得如此大义凛然。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杰夫·昆斯和他身后那一大群正在拼命给他生产作品的助手合影时所显露出来的泰然自若和满足(右图),我们就能理解所谓美式艺术是多么得从根本上不同于这个世界上其他区域的艺术了——比方说我们,请问有哪一位中国艺术家向媒体展示过TATA的工作中的助手们的合影照么?民主斗士艾未未有么?天价大师曾梵志有么?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我国的艺术家们出现在屏幕上时都是很孤独的,很悲天悯人的,而这一切很可能和他们的现实都是背离的。我这样说并非是想指出他们有多矫情,实际上我想谈的刚好相反:由于民族精神内核不同,我们,或者再比方说法国人,面对现代商业,始终会以遗传的谨慎态度去审视,去思考,乃至去反抗,就算我们最终早已经缴械投降,也和那种生于美式艺术结构体系里的人完全不同,因此也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

如果说美国就是资本主义的代表,美国精神就是资本主义民主精神,那么关于她和她的体系同伴的价值和缺陷的讨论则构成了百年来人类的主要思考内容。美籍日本人弗兰西斯·福山在他著名的免费著作《历史终结者和最后一人》里大肆鼓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大获全胜,不过他也许忘了历史的浪潮从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也从未非正即误。套用笛卡尔的名言结构,我们也可以说历史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而她的演进也如同人类的认知本身一样从善如流。传统上作为资本主义敌对阵营的代表思想家马克思穷尽一生的目的正是要堵住资本主义的致命漏洞,以期更加长远的人类发展。今天很多人都误以为为共产主义是要毁灭资本家,我觉得这种误解真是无聊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实际分析起来,也许我国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去认真阅读马克思的原著,尤其是他早期的著作。排除那些投机主义者,普通人关于共产主义的理解大多来源于各种简单粗暴的文艺宣传。而得益于物质生产的发展和教育的普及,那些为过去时代的精神水平量身定做的文艺宣传口号已经彻底在我们的新的眼睛里异化成了妖魔鬼怪,并构成了绝大多数人眼里的共产主义的实质。这是很可悲的。我想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马克思奋笔疾书的初衷是要解决生产和个体内部建设的矛盾。简单来说,就是要解决上班制度对人的创造力的桎梏。这一点后来也成为了很多共产主义敌对阵营力量的内部共识,以至于构成了今天西方世界的主要社会模式,所谓创意产业,正是一种典型的集体生产和个体建设矛盾的解决方案。

而另一个越来越虚弱的叹息竟然逐渐构成了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的思维基础:也许一般人在面对集体生产和个体自我建设的矛盾这一陈述时会觉得难以理解,不认为个体的创造力会被集体生产限制,甚至会觉得没有工作的人生简直就是弱者的代名词——关于一个全身心投入自我创造中的人是如何被社会误解乃至边缘化这一点,艺术家们以及那些不得不辍学以专心做某个研究的人想必有更深的体会。而这样的失业恐慌,不顾一切求被奴役的本能,是反人性的。但正是这种反人性在今天构成为了大多数人的日常思维和价值判断基调。

而共产主义试验的失败已经构成了历史事实,虽然正是她确定了百年来人类的发展方向。我想是科技越来越强大的在场,使世界的左右阵营和解。集体生产的力量,或者说机器的力量,乃至人工智能的力量正在彻底围剿古典意义上那个独立完整自由的人和她的人权,以及在这一框架里存在的艺术本身。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必没有人敢断言,但艺术创作的环境显然是越来越艰难了。近年来不断有艺术家宣布停止做艺术,其内在的根本原因,想必正是对战胜这种资本吞噬个体的力量感到绝望。无法放下自我内部独立的艺术家,决定远离红尘。

短期内很难判断我国艺术家面对市场的集体态度是否会发生彻底转变,但毫无疑问地是,在一个举国谈经济,GDP成为第二国家独裁者的环境里,艺术只可能有两种存在模式:暧昧不清的商业化(以艺术的名义生产文化股票),以及艺术商业政治化(游走于中国和她的对手之间)。除此之外的艺术,只能孤芳自赏,或者遵循传统东方知识分子的隐居趣味。

就我个人来讲,在同样经历了很多挣扎和思考之后,目前我趋向于认为资本本身和人的个体自我实现(艺术)并不矛盾。因为构成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作为人类对抗死亡的初级斗争手段出现的。正是由于人的必死性,才会有将某种类型的财产传承给自己的后代的方案以对抗死亡,而这一方案诞生了人类的私有制,私有制又最终产生了资本,资本扩大了生产,生产导致了机器的发明,一直到今天的人工智能开始真正着手直面死亡这个母题,资本和艺术的实质目标应该说是完全相同的,只是他们采取了不同的研究角度和实践手法。

我想强调的是,这些都是我眼下的想法,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有完全相反的看法产生。实际上,在今天这个信息交流高速发展,时光的有效速度已经远远高于从前的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坚持不变,保证初心。过去的知识分子活70年,经历70年的信息,可以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可以从一开始声称一个东西,一直到死都坚信。而今天的人活80年,却经历了800年乃至更多的信息洗礼,稳定状态的维持时间也必然越来越短。对和错,新和旧已经粉化在信息高速流动的尖啸里,而我们的存在,仅仅是信息流的载体——海德格尔将人类称之为“此在”,说我们的存在证明了时间自身,人类的洪流只是时间的载体。而今天,人显然已经通过技术的力量人造了一条河流,并让自身成为其载体,此在变成了“流在”,期间的艺术该何去何从?恐怕只有你此刻的心跳和脚步的朝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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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详见尼古拉斯·博瑞奥德文集《人生的形式——现代艺术与自我的创造》(Forme de vie L’art moderne et l’invention de soi) 巴黎:德诺埃尔出版社(Denoël2003年第一版,2009年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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