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帝国的缺席者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402   最后更新:2014/12/09 11:12:34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14-12-09 11:12:34

来源:典藏今艺术 文:颜峻


老汉斯(戴汉志)编写了「5000个名字」,是关於中国当代(视觉)艺术的字典、文献、档案库。他的时代,是中国当代艺术从混沌中显影,并產生自身逻辑的时代。

他没有提到任何声音艺术家,因为那时候「声音艺术」才刚开始兴起,在中国还很少有人听说,更不要说实践。他也没有提到音乐家,因为音乐就是音乐,它不在视觉艺术的地图上。


今天,声音和噪音开始进入广义的艺术视野,它们开始被看见(而不是被听见/被感受到),并因为被看,被知识之光照射,而更确切地存在。这是一个浓缩的现代性发生过程,即使没有老汉斯的帮助,也会在特定的时间,随著特定的背景而发生。那么,本文将从一次个人经验开始,试著去认识噪音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產生(无意义的)意义。


----------------零


噪音是被帝国除名的东西。


噪音是正在成为音乐的东西:被帝国组织起来,被吸纳。


噪音是不能容忍的东西,它被打回潜意识之中;有时候,又被从可能性的暗夜中捕捞出来,塑造、塑形於一个可见的轮廓中,被命名,然后进入流通。


噪音也是主动进入流通,在流通中制造漏洞的东西。工业革命之后,噪音无处不在,100年前,未来主义者宣布了噪音的艺术:噪音告别它原始的混沌,是为了守护混沌。它是肉体之声,也是机器之声,它尤其是肉体和机器彼此交换的声音。


----------------一


2008年5月19日,四川汶川大地震的头七,在中央政府的组织下,中国举办了遍及全国的默哀仪式。我去了天安门,随身带著答录机。我想像著,将要听到、录到一片肃穆之声。


仪式即将开始,高音喇叭裡重复著一个男声,宣布著国务院关於默哀的公告。我已经感觉到事件的逼近。人们不再走动,围著国旗站好。确切地说是围著国旗周围的空地站好。空地由武警和围栏勾勒,中间立著话筒,应该是CCTV的话筒。


我的话筒是答录机内置的话筒,和我一起挤在人群中。始终有人在说话,打电话,甚至在说笑。答录机也接收到了手机的杂讯干扰。我有点生气,为他们破坏了仪式的庄严。但周围都是四川人,也许就是某些死者的家人,朋友。


我想起老家的葬礼,似乎也不存在一个庄严的静默:无论是现代化的静默,还是崇高的古典的静默。在老家,葬礼是大棚,三天三夜的酒席,守灵人喝著酒,划拳,送葬队五裡总有人大声地说笑,也有嚎啕大哭(在规定的时刻),有时候会有道教或佛教的法会,那就更热闹了,锣和嗩吶发出的根本不是音乐,而是恍惚的,精神性的噪音。葬礼是人群相聚的节日。


CCTV播出的,是整齐的声音。默哀之后,几千人高呼「中国万岁」的声音,由媒体过滤和重现,像体育场的声浪一样壮观,以至於不能看作是几千个声音的集合,而是一个。那些不标準的普通话、嗓子喊破的人,都不復存在。那个不断重复著,像路标一样,劝告群眾节哀的男声,也不復存在。


三种声音:国家的声音–引导者的声音。


集体无意识的声音–欲望的声音。


最后是噪音–被歷史过滤掉的杂讯。


国家的声音是没有表情的,假装是中性的,端著的。它由一代又一代CCTV主持人塑造,现在也被所有的汽车广告配音演员继承:汽车也是没有表情的,像传说中的贵族一样含蓄,傲视著一个平庸的世界。这种声音裡,包含著对人的动物性的放弃、对偶然和生物化学事件的迴避,它也是对所有地方性的解脱,因此不属於任何地方,只能来自上界。它是一种牺牲。它的冷漠并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生命的缺席:它超越了人性,因而崇高,悲壮,被嚮往。


集体无意识本身就是诗:它是欲望,尚未定形於任一对象。它是巨大能量,混沌的洪流,没有善恶。诗就是没有被理解的那部分:在爱情诗、风景诗、随便什么诗裡,总是有一种无法定形的能量,变动的含义,光华和气氛,在到达爱人和风景之前悄悄溜走。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为什么会在纪念死者的时候呼喊祖国,那是一种愤怒,还是一种委屈?而这并不重要,脱口而出,把嗓子喊破才是重要的。诗就是眼泪和唾液,它存在,而不寻求理由。


诗学是对诗的召唤:从语言的欲望中,召唤出几行白纸黑字,不再更改,但要它保留著歧义,在声音、形状、疏密之中隐藏更多欲望。诗是一种无用的宣洩,它从空气中释放了能量,又返还给它更多的潜能。


然而诗学总是被拿走,被指定。就像今天的摇滚乐,几万人像编好了的程式一样,合唱,跳舞,从哪裡来再回到哪裡去。对崇高的渴望,献给了汽车广告,对大地的渴望,献给了房地產广告(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和海子的诗,是中国最常见的房地產广告词)。党并不是惟一领悟了抒情的祕密的诗学家。


诗原本是要再回到无意义之中的,它在讚美爱人的同时,也让语言相互摩擦,產生歧义之网、之裂缝和祕密通道。语言藉机呈现自身的物质性:长短,冷热,疏密,声音;这种物质性让诗人忘掉了他的爱人。声音:当一个四川诗人朗诵他的作品,读者脑海中的普通话就自动消失:声音不能被字元代理。


大型露天音乐节、默哀仪式、广告,像一张单程车票,只允许通往指定的含义,路上不许吃东西、打电话,包括喃喃自语。在默哀仪式的例子中,那个没有表情的嗓音,像是来自彼岸,将混沌的杂讯、噪音、不及物的潜意识,引向一个清晰的词:祖国。而「祖国」又该如何解码,则是另一个词语条件反射的案例。


----------------二


天安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抒情事件了。上一次是在一九八九年,长达数月的学生运动,在全国各地发生,最后,六月四日凌晨,军队一路突破学生和市民的阻拦,清理了天安门广场。


核心的确在天安门,但那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核心,出现了若干指挥部,有时候还发生权力斗争。同时也存在大量的自发行动,包括游行、绝食、赠送饮食、看热闹、婚礼、摇滚乐、耍流氓和抓流氓,包括小道消息和孤胆英雄(坦克人王维林),包括死於流弹的人。包括最后在坦克的逼近中离散的无名学生。也许也包括在「秋后算账」时告密的人,他们是一首诗的省略号。


有一种说法,认为学运是争取民主,尤其是争取西方式民主的运动。但也许只有少数人知道什么是民主,更少的人知道什么是运动。多数人只是被从日常生活中释放到了街上:最多时,一天有百万人经过天安门。人们在各地声援,最流行的口号是「打倒官倒、反对腐败」,但那不像是一种不满,而是对可能性的庆祝,那更像是一场狂欢。「我爱上了我还不认识的你」,不是吗?


六四事件和之后的整肃运动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是所有人理想的破灭。


事实上并不存在所有人的理想,儘管所有人都曾怀有希望。


那是一种尚未定型的希望,包含著所有可能的方向,在特定的时间,塑形於特定的事件而已。


在整个学运过程中,全体国民都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哪怕仅仅是看新闻:a,一种真正活著的感觉,并非从「不曾活著」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而是顺理成章地,由一九八零年代的一系列新事物发展而来:世界是新鲜的,其中有不假思索的呼喊,以及随著喊声移动的身体。b,一种整体的感觉,并非来自游行,或者为游行者鼓掌,而是来自这种普遍的共同关注:不是共同的歌唱,而是共同的聆听塑造了共同体。c,一种有所依据的感觉,辩证法的最简单基础,人们相信自己可以去相信,并採取行动,一种高清晰度的存在感,并非是因为真的对现实不满而否定它、对抗它,而是想要加强这种存在感:像耳朵一样在世界当中定位的座标。


这些感觉,在当时缺乏语言的支援,它经歷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迪斯可、校园竞选、流行歌曲、气功热、先锋文学、科学、两次对刑事犯罪的严厉打击和两次对精神生活的清洗……,词语刚刚好足够为新大六命名,有时候还是借来的。一九九八年有一首流行歌,就叫〈跟著感觉走〉。感觉在爆炸,但语言还不够用;另一首歌:「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崔健的〈一无所有〉)人们在一段助跑之后,正要将自己掷向远方。这时候,「民主」像一个正在显形的彼岸,它勉强地担当了抒情的客体。


一九八九年以前,语言是单一的,象徵的,万物有其词语的对象,词语有其象徵的秩序。随著事物的膨胀的加速度,人们唱著〈国际歌〉庆祝秩序的瓦解。语言先狂欢起来了:广场上贴满古体诗、现代诗、打油诗和囈语。没有理由的狂欢:噪音从可见的帝国倾泻而出,配合著不可见的感觉的庆典。诗人骆一禾在天安门绝食中突发脑溢血:他说先锋就是晴空下最后一场雪。随后,来自共產农业社会的人们发现,不再有象徵之雪。一些人试图把噪音引向现代化的音乐:民主;另一些人用枪声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高压的寂静。


的确如此,在工业革命以后,所有的寂静都是高压的:在噪音之海中,用技术和文化围出一小片真空。


----------------三


感觉的失落,是用语言的失效来治疗的。


整个一九九零年代,多数人能做的事情只是赚钱,似乎是为了儘快将世界的意义掏空,


把物质、感觉、身体全部换算成单纯的符号关系:一种最低限度的安全感。


几乎没有人谈论六四,也许是因为语言无法承载它的复杂性。


延续著一九八九年的学运之歌〈大约在冬季〉,林忆莲和其他流行歌手,将心理创伤改写为爱情创伤。卡拉OK在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三年兴起,每个人都可以抒情了,然而是以设计好的程式,把跑调的嗓子、乡野的激情,都从长久的沉默中唤醒,输入到一架公式裡去。越来越精緻的编曲、越来越多的低音(迪厅的兴起,取代了上一个时代的自发的迪斯可舞会),越来越多的分类:语言被来自潜意识的旅客抓住,用来获得合法身分。


一九九零年代的唱片工业的兴起,把身体改造成声音和文字符号的接受器,通过流行音乐的语言,它创造出一个自我迴圈的世界,原来散落各处的身体,被整合进去,不得释放。这个逻辑,让浪漫主义的尸体迟迟得不到安葬,反而化了妆,不断返回人们的潜意识,像希区考克(Alfred Hitchcock)电影裡,停放在二楼的母亲的乾尸。这种迴圈,吸收著集体无意识中的噪音、脏话、梦话、外语,向一个门类齐全的声音超级市场投资,在后奥运时代获利颇丰:除了不被允许的,一切都被允许了。


中国的摇滚乐,诞生於一九八零年代中期,它大声,年轻,来自西方(远方),是一种天然的外语。当然。所有的诗都是外语。一九八九年,学生试图发明一种外语而失败,摇滚乐手就继续发明下去,但不再是外来语,而是使自身变异:去做自己的外国人。


摇滚乐经过短暂的亢奋(「唐朝」乐队:浪漫主义的迴光返照:他们甚至翻唱了〈国际歌〉),开始破坏自己的语言。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三年,NO乐队、苍蝇、子曰组建,这是最早的另类摇滚,混合著现代的疯狂和农业的疯癲。一九九五年,金武林、陈劲发表了实验性的专辑,歌词和声音都是晦涩的,远离现实,也远离经验。崔健的音乐变得极其复杂,不再抒情,转而强调身体律动。然后是 Grunge、北京朋克、武汉朋克,然后是来自外省的地下摇滚:越来越大的音量,越来越失真的效果器(乐音的自毁装置),越来越反英雄的服饰,简陋的纹身(身体的自毁装置)。中国摇滚乐从未如此愤怒,也从未如此刺耳。


实验、前卫音乐的开端,来自这样两个逻辑:a,破坏被等价换算的语言;b,返回身体和神祕主义资源。


中国现代音乐,是一个语法日益精确、和声丰满、清晰化的歷史,从一九二零年代以来,不断研发低音乐器、提高音量、改造记谱法……,然而在一九九零年代,一批学院外、非官方的乐手,笨拙地学习著西方,精神却拒绝离开土地,他们发掘出语言无用的传统:「道可道,非常道」,「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首先是现实已经完蛋,迫切需要真理,然后是知识导致盲目,真理需要在理性短路的地方出现。这裡面,当然也少不了朋克/革命精神的帮助。


公认最早的实验乐手,是王凡,他先是用一种宗教符号写摇滚乐歌词,一九九六年,他用简陋的设备创作了《大法渡》(Dharma Crossing),很长,像巫术中的吟唱。随后出现的几位,不一定神祕主义,但至少宣导本能,而且也都擅长「重新发明」,即,无师自通地尝试噪音、无调、滥用乐器。一些乐迷开始寻找更吵(更感官)、更抽象、更具精神能量的音乐,例如日本乐手灰野敬二(Keiji Haino)。但这种倾向,并不像一九一零到一九三零年代的欧洲前卫艺术,强调对现实的回应和改造,它并不是要将巫术带回现代生活,而是要离开现实,回到精神的终极所在。


然后,a,王凡、李剑鸿、兰州噪音协会在二零零零年到二零零二年发明了他们自己的噪音:既是身体的延伸、摇滚的延伸,也向传统和民间信仰靠近。b,同时,收听姚大钧「前卫音乐电台」的年轻人,例如王长存,没有任何摇滚乐或神祕主义背景,开始学习max/msp,用一种新的语言来写他的噪音:放弃身体,或者说牺牲身体,把它奉献给电脑程式语言,一种游戏,也许也是传统文人式的游戏。c,然后是二零零三到二零零四年,Ronez在桂林,Torturing Nurse(迄今最有名的中国噪音乐队)在上海,他们放弃了最后一点「中国性」,以文化上的无国界者和无家可归者的身分,演奏著大音量的、虚无的噪音:这是一种逼近现实的做法:不再有交流,将已经失去意义的碎片放大到极致。


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中国,沉闷的寂静中,资本和意识形态在收集、引导散落的噪音,就像吸引民间资金一样,重塑著价值。噪音自己也在寻找形式:并不存在一种噪音的原始状态,噪音是现代的產物,一旦诞生,就远离了那个和谐的混沌的「道」。噪音是语言的直觉状态,有人利用噪音返回真理,有人将眼下的虚无转换为真理。


----------------四


二零零三年,江的时代结束,胡、温上台。一个看起来温和的,怂恿著讲理和抗争的时代,随著SARS而到来,超级市场和时尚杂誌发作了,互联网也升级了。暴力结束,色情开始。


一九九零~二零零二年,可以看作最后的意识形态时代。从二零零六年《南方人物周刊》对前文化部长、中宣部副部长刘忠德的专访来看,那个时代对文化的压制,更像是捍卫信仰。而记者的提问,陷阱重重,诱导出一个可恨可耻的反派形象,倒是符合胡温时代的特徵:不再有理想之间的对抗,只剩下技术和权力的斗争。


地下摇滚在这个时间,突然消失。可以说是对抗逻辑的失败:一旦敌人隐身,反抗者也就不能存在。但也可以说是由潜意识发动的自杀:拒绝搭乘时代的列车。


抒情的艺术,开始在广告公司和国家身上復甦:a,一个懂得哭泣的领导人,令人印象深刻。此前我们只在台湾和美国的新闻裡,看到政治家的表演。b,每年国庆日,天安门广场上都会架起巨型 LED 萤幕,播放制作精良的视频宣传片。相形之下,那些想要成为景观艺术家的当代艺术家,已经自动成为这架宣传机器的分公司,而广阔的尚未被命名的(被集权封存的)农业遗址,大脑和身体,则成为现代化技术与文化的猎场。


二零零六年,云南乐手「癲狂与文明」出版了《一九八-九六四》。两首曲子,都是隐约的旋律,模糊的噪音,夹杂著学运期间的录音,可能是新闻採样。与其说这是噪音,不如说作者企图在语言的碎片裡,再拼回一个曾经完整的主体:他也想要哭泣。这种在语言上模棱两可的态度,已经被景观艺术利用:用看似陌生的材料,绑架人们的乡愁。


二零零八年,香港的抗议歌曲先驱,「黑鸟」乐队,发表了音乐视频《六四携带,无助,抗争,团结》,歷史照片加上六四期间的录音(演讲、哭泣、枪声、抢救)加配乐。这延续了他们以前的做法,相当煽情,看起来像是粗制滥造的电视广告。而这件作品的价值,就在於粗制滥造。就像二零零四年离开中国的「盘古」乐队,他们持续发表反共歌曲,但多数作品,与其说是政治性的煽动,不如说是非理性的咒骂。粗制滥造和非理性拥有自己的政治性,「黑鸟」并没有摆脱帝国,它仍是抒情机器的一个元件,但这种粗糙和任性,就像那场默哀仪式上,四川民工粗鄙的私语和嬉笑,它是巨型 LED 景观中的噪点,一粒眼中砂。


真诚的噪音:a,二零零七年之后出现的「麻沸散」,延续了王凡的神祕主义,但更欢乐。他们在噪音外边包裹了嬉皮士文化、巫儺文化、佛教、印度老头。他们组织公社,替宇宙传播爱,发明声音法会。他们不由自主地成为噪音本身:一种自相矛盾的偽宗教。b,之后,更多受自由爵士和大音量噪音影响的年轻乐手出现了,一种宣洩的、主体性的声音,压过了丧失主体性的市场的声音,就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用现代主义对抗现代资本主义的欧美音乐家:巨人和大师。这种有意义的噪音,假设爱、自由、真诚这些价值有效,而噪音使它们变得更大声。但实际上,噪音仍然在溢出乐手和乐迷的假想:越是大声,这些概念就越被摧毁。这是一种在各个层面上都失控的演奏,它暂时还不能造就下一个摇滚英雄。


小声的噪音:a,二零零二年以后兴起的田野录音,以哈尔滨的Hitlike为代表,突出了廉价设备自身的杂音、日常生活的碎片:平庸的声音。b,即兴音乐在二零零八年之后进入增长期。这是一种反高潮的音乐。演奏者总是被问到:你想表达什么?它既不显得真诚,也不提供生理快感。在一个越来越多衝突,话语混乱,各执一词的社会裡,小声的噪音强调听而不是表达。这是一个借助语言去往沉默的悖论:就像超现实主义者在现实之上的地方(sur-)改造现实。


----------------五


「奥斯威辛(Auschwitz)之后没有诗歌」,是说人们意识到语言的困境:它已经和世界一起僵死,它变成了后期德国浪漫主义对现代性的痉挛式反应,像一个要为世界立法的巨兽(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诗人是世上没有得到承认的立法者)。立法者的诗歌裡住著一种绝对的意义:一种一厢情愿的翻译。所以除了粉碎已经建立的语言的锁链,没有可能避免屠杀。此后,隐喻不再是诗歌的必要条件。归根结底,诗不需要被理解:迷失在语言中,就像迷失在社会中一样,让人像野兽一样去摸和嗅他的世界:迷失就是到达。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歌」是一个腐朽的表达,它自己就是道德修辞。同样被第一次世界大战震惊的前卫主义者就不会这样说话,他们直接改革了诗歌:声音诗:诗歌的噪音。他们去除了引导者的声音(语法),解放出杂讯和囈语。噪音的一个世纪,一直在反抗国家和广告的政治,它摆脱了所有的、首先是自身的意义,以此作为祭祀,守护万物起源之处的虚无。如果说六四是一次语言的爆炸,那么之后发生的,就是一个可见的帝国裡,对旧的语言的修补和升级,以及它不可见的漏洞裡,对语言潜能的释放,对语言逃脱人类强权和人类逃脱人类强权的支援。这两件事,不是左和右、黑与白的斗争,而是未知的诗歌和已知的政治之间的游戏。


而噪音提出的,终究是符号的伦理学:它羞於把我们囚禁在经验之中。


(本文根据作者文章〈怎样被世界改变〉中「天安门」小节改写)


本文中英文由荷兰鹿特丹DE PLAYER(www.deplayer.nl)做为department of Public Sound系列首发,包括小册子和顏峻/虐待护士的一零吋黑胶唱片。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