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影茜:策展的日常政治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402   最后更新:2014/11/14 22:51:56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14-11-14 22:51:56

来源:289艺术

文|蔡影茜

图|广东时代美术馆

责任编辑丨度度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早上的11点14分,我飞奔着穿过美国领事馆门前的安检等候通道,气喘吁吁地来到签证窗口前。进门之前,聚集在领馆旁的那些以代办、协助各种签证业务为生的阿姨们还好心地提醒我:“几点的签证?来得及,来得及,赶紧跑,手机别带哦!”到了签证官面前,她打开电脑快速地看了一眼我的申请表,用中文问:“你去美国干什么?”“参加研讨会”我说,“会说英文吗?”“Yes.”“How long are you going to stay?”“From 1st November until 10th.”然后她就给我递了张回执,全程30秒。

芭芭拉•戴维 境遇  2014  综合材料,尺寸可变;《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由广东时代美术馆惠允

就在我准备时代美术馆的展览“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的时候,土耳其艺术家艾哈迈德•奥古特(Ahmet Öğüt)告诉我,他无法来参加布展及开幕了:“我看透了现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必须不断旅行的所谓全球艺术家的假象。如今有了孩子,我更加意识到艺术世界中事情发生的所谓‘速度’。我不像大部分西方艺术家一样拥有能够随便跨国旅行的特权,我的护照迫使我不断地申请不同国家的签证,这种限制提醒我艺术世界中超现实的速度。这种错乱的速度感很接近时间旅行——今天在奥尔登堡,明天就可以置身基督城。”跨国旅行、无拘无束正是新自由主义所极力描画的其中一种美好生活的幻象,像奥古特这样的艺术家,时常以戳穿这些幻象为己任。然而,艺术以及其从业者们——包括艺术家、收藏家和最近才被提及的所谓策展人们,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都是这些幻象的构建者之一,我们享有特权而不自知。我们很少讨论政治或者道德问题,它不招人喜欢,甚至是个禁忌,正所谓“人艰不拆”。但是做一个加急申根签证最快要多少小时?如果你是艺术家,又逢某家机构的邀请,48小时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你恰好认识领馆文化处的工作人员,还有着大量良好的出境记录,那么奇迹般的24小时取证也是有可能的。社会学家或者人类学家会告诉你说,这种流动性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社会经济地位。全球飞行所带来的流动性也未必一定风光和讨喜,但当艺术被转化和消费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它就被赋予了独特的光环,很少人愿意去看光环背后令人生厌的现实逻辑。

张新军  靠近肛门的房间  2014  综合媒介; 《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由广东时代美术馆惠允

在一次家庭饭局上,我已经移民澳洲的叔叔带回了一位在某大学教比较文学的教授,他问起我的工作,我说我在美术馆,他马上接过话说:“你说你是策展人是吧?”在我的家庭聚会沟通史上,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在三句话之内明确认定我的工作职位及性质。时至今日,对我来说,解释自己已经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向更多的人,描述我通过艺术所看到的、可能的另一个世界。

埃里尔•施莱辛格   无题(蜡烛)2014  环氧树脂、棉芯、油、水、容器,尺寸可变;《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由广东时代美术馆惠允

为什么另一个世界是重要的?国庆期间,大部分人在朋友圈上都忙着刷游山戏水、吃喝玩乐,有一位曾经在时代美术馆担任两年志愿者,如今在伦敦的金史密斯学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策展研究专业攻读研究生学位的女孩,在她的微信上发了张图片,上面是一句来自1970年代澳洲原住民行动主义小组的话:“如果你只是想来帮我,你可以回家了。如果你将我的斗争视作你生存斗争的一部分,我们或许可以共同努力。”这句话也被我引用到今年11月我在美国的巴德学院(Bard College)策展研究中心的演讲当中。作为策展人,这位女孩是我心目中艺术公众的理想楷模,她如今已经形成或可能正在形成的世界观,可能是我继续策划展览的真正动力;为了赋予我所选择的职业一种超越个人爱好和需求之外的意义,我不得不暗自相信,我们在时代美术馆一起工作过的日子和她所看过和参与过的项目,多多少少对她今天观看世界的方式产生了影响:这位年轻女孩清楚自己在这个多样化的世界中所处的位置,同时也能理解他人在其它语境当中差异化的诉求,她知道如何表明一种清晰理性又不乏同情心的立场,用哲学的话说,她已经踏上了主体化的迂回之路。

赵亮 沉睡者  彩色双频高清影像  2006 ; 《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由广东时代美术馆惠允

很多人会忘记策展人其实从未停止作为观众,他们只是艺术最初的、也是最执着的观众。如果不能为你所看到或想象到的另一个世界所触动,并愿意与他人分享,选择策展人这个职业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数学家通过数理逻辑认知世界一样,策展人通过艺术观看并转译世界,相比之下,数学家可能注定是一个较为孤独的职业,而策展人面对的展览则是一个公共领域,没有策展人的展览是只做给自己看的。

周子曦《幸福生活之决战卧室》、《幸福生活之光猪滑雪》 布面油画 2004年;“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

在2012年的卡塞尔文献展上,我看到了墨西哥艺术家马里奥•加西亚•托雷斯(Mario Garcia Torres)的作品《你见过雪吗?》(Have You ever Seen the Snow?)。这位艺术家迷上了艺术史中陈述的意大利艺术家阿利吉埃罗•博埃蒂(Alighiero Boetti)1971年至1977年间在阿富汗喀布尔建立的名为“一间酒店”的小旅馆。如同这个旅馆的名字一样,这个事件具备了所有艺术史轶闻的神秘主义特征,同时我们也可以想象,这间本应被淹没无闻的破烂旅馆,是怎样从浩瀚的日常经济生活中被艺术史拣选出来,它又可能因为阿富汗这样一个焦点字眼怎样被再三地提亮和重写。于是,艺术家托罗斯回到了这间酒店:首先是在2006年,给已故的博埃蒂写传真,描述一段想象的旅程;然后是在2010年,通过文献和互联网,在他洛杉矶的书桌上漫步喀布尔街头,结果就是本次文献展的参展作品;在2010年的夏天,加西亚•托雷斯终于寻访到了原“一间酒店”的所在建筑,并对建筑进行翻新,接待朋友、请客喝茶、为邻居放电影、向别人讲述酒店的故事。我在加西亚•托雷斯的影像散文中看到了喀布尔街头,看到了有限的档案图片怎样被组织成叙事,看到了战火摧残下脆弱的生活和历史;我被这间不知是否存在的酒店弄得有点焦灼,担心被艺术史欺骗——而这些仅仅是艺术家所做到的。

赵亮《沉睡者》 彩色双频高精影像 2006年;“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

通过文献展,我看到了第五届卡塞尔文献展上未能展出的博埃蒂原作《地图》(Mappa,1971),重读了他的简历,这位上世纪60年代意大利贫穷艺术的代表者,和他对东方的喜好;我通过博埃蒂和哈罗德•史泽曼(Harald Szeemann)的通信又再次物质化地体验了对这位传奇策展人的景仰,同时重温了文献展的过去;我看到了阿富汗怎样被卷入一部叫做“当代艺术”的历史,除了它坎坷的命运之外,因为艺术,它在我的面前变得日常生活化了。当然,这也只是我能够在文献展现场看到的部分,一个文献展可以进一步做到的是,将一系列的讲座带回“一间酒店”,将有关“围困、希望、撤退和舞台”的讨论带到喀布尔……

于吉《海洋能够高过山顶吗?》 综合媒介 尺寸可变 2014年;“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

我为这个作品所呈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所触动,那种神秘的、历史主义的传奇,那种丰富的政治隐喻,关于这个作品的意义还可以被无限续写下去。这大概也是我策划展览“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的其中一个原因。生活在如今的世界,我们已经很难再从艺术的本质上去寻找答案,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通过艺术不断出走,寻找游牧者迂回的归家之路,更准确的说,是可能的另一条归家之路。我的策展理念和实践深受策展人、理论家西蒙•谢赫(Simon Sheikh)的影响,他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指出当今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文化生产者的职责:“这使得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在主体之内思考当代政治。生活在消费社会当中而尽量少消费是完全可能的。这绝对是一个基本的选择 ——一种日常的政治,即是说:人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人们如何社会化一定会产生相应的政治后果。第二个选择是创造地平线:这不是创造乌托邦或找到解决方案的问题,这是创造另外一个世界的问题,不是我们所熟知的这个世界,而是想象一个不一样的、可能存在其他社会组织方式的世界。由于任何一个社会都基于一种想象的努力,我想这应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

“不想点别的事情,简直就无法思考”展览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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