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吕克•南希:拜物教的两个秘密
发起人:之乎者也  回复数:0   浏览数:1958   最后更新:2014/11/14 09:48:07 by 之乎者也
[楼主] 之乎者也 2014-11-14 09:48:07

来源:iArt

图为安迪·沃霍尔《200张1美元》

作者:让-吕克•南希

译者:驴之羽

“商品拜物教”:马克思的说法早已在人们脑海中磨灭不去。一说到拜物教,就会想到马克思,简直与之同名了。这也就像某些术语之于某些思想者(我思、绝对律令……)。这个概念的特权要归因于某种特殊的功效。这一功效不仅仅存在于这个词严格意义上(代表某种属性或本质)所表现出的特点,而是在这样一种方式中表现出特点:即特点(就像邮票或封条)乃是被镌刻在事物本身之上的,却无法再分离下来,或者说,分离不能不导致事物本质的损耗。


用康德的话来说,以“拜物教”之名所呈现的直观不可磨灭地印刻着“商品”概念,生成了一种“商品”图式,以此,一种新的形象、新的观念滋生了。不仅仅是作为拜物教的商品——仿佛“拜物”只是商品众多属性里的一种或是看待商品的一种方式,而是商品的本质被揭示为物神,所以看待商品的方法改变了,或者说商品的“神话”之“秘密”被揭穿,拜物教性质仍然会留存。


所有人都知道,秘密是这样的:客体(或者说产品)的商品价值(或交换价值),似乎是内在的或永恒的属性(在这里与使用价值平行,后者是外在的,全然关系到在特定的社会、技术语境中如何使用物),只是覆盖、掩饰和压制了其纯粹或绝对价值的起源——这一价值只是生产者的活生生的劳动,是生产活动具体化在产品之中。然而,商品价值歪曲了这一具体化的创造性生活,使之成为交换中的等价物,这样,在交换中,生产者(工人)发现自己暗中被剥夺了一部分价值,商业的计算从来不为了劳动力的维持而交换,而是为了资本考虑。


在这里,我们并不想涉及评估工作劳动的问题,这一问题关联于价值的增加或创造(“剩余价值”),也不关乎价值创造者所遭受的剥削,剥削者以一般等价物的形式积累价值,通过普遍流通创造商业价格。流通是一种物神,在那儿,拜物教被固定下来:信仰市场价格自身的价值。政治经济学批判——即,将经济作为政治来批判——揭穿了这一信仰的空虚,不过,如果这一批判不能以货币之术语度量隐藏着的或被神秘化的价值,这一批判的原则仍会保留价值创造者和市场化商品无法比较的性质。


异化是不可度量的。它同时是批判的原则也是批判的僵局,我们总喜欢,或总会将一种尺度与一种尺度对立起来:批判拜物教尺度对立于服从拜物教的商业尺度。


相比而言,我们想要在这里勾勒的论题乃以如下假定为出发点:马克思说法的力量是不是仅仅来自提出批判?是不是有另外一种能量,另外一种神秘性滑入了第一种神秘之中,将自身附加给秘密之揭穿,甚至于超过了这种揭穿,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秘密自身(因为它是无法度量的)?


这一另外的力量来自“拜物教”自身。即是说,当我们第一次将其看作形象时,它就以另一种角色发挥作用了,依康德之直观与概念的说法,它迅速颠倒了分布状态。换句话说,或许“物神”一词,以其所激发的隐喻,从马克思的说法产生以来就具有一种强而有力的影响,因为当我们宣布这一说法时,我们并没有使物神隐喻发生字面上的转换。我们也没有在概念性的掌握了形象增加给直观的东西之后就停下脚步。物神的形象仍然作为物神之像而存在,它图型化了商品,也就是说,商品以此种方式呈现给我们,它有了意义,或是语义价值,后者不能仅仅被还原为一种幻象或被揭穿的价值。


马克思所选取的形象之来源显然是清楚的:他很熟悉这样一个故事,在加勒比地区,征服者的金子在土著居民那儿成为了物神。这一拜物教化同时平行及对成于商品之拜物教自身:当土著人在征服者中间感知金子之德性时,欧洲人的货币也成为了物神,货币的属性仿佛是神秘的或超自然的。马克思早年对于这一故事的阅读可以回溯到他的学生时期,那时他对宗教形式的分析特别感兴趣,特别是Charles Des Brosses写于18世纪的《物神的崇拜》(Du culte des dieux fetiches)。对于马克思来说,拜物教第一次重现了“感官宗教”最“不成熟”的形式,在那儿,“来自欲望的幻想感知到物之崇拜者,相信‘一个无生命的客体’将会放弃其自然属性来满足他的欲望。”


从此以后,对于马克思来说,哲学的任务将是“焚烧古老的象形硬壳”,而宗教用它包裹着世界的真理。后来,说到了“拜物教”,他要求揭发宗教的人工性来摧毁宗教的幻象。物神实施上是出色的人造物,依据词源学,此词来自葡萄牙语之“feitico”,即“人造物”。对于征服者一神论的说法来说,土著人的“物神”是假神,即,偶像。就像莫斯关注金牛,马克思想要反转商业偶像。金子和金钱是货币抽象物的“结晶化”,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物神”。因此,是货币的魔法。这样,“货币所呈现的谜语就是商品呈现的秘密;它只用其光鲜的形式来打动我们。”


从而,以此出发,马克思会论及“政治经济学的拜物教”,因为政治经济学相信商品形式是产品的幽灵或肉身化。马克思写到:“这使得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制拜物教得以完成,在生产变成一种来自事物之自然性质的过程中,拜物教改变了施加于事物之上的社会、经济属性。”


但是,这一对于秘密的揭露真的揭示了生产的属性?价值的创造真的如此呈现么?也就是说,印刻在作品之上的活生生的人性成为了某些可见的事物,而不是一种不可比较的尺度之观念?就定义来说,为偶像所倾倒的人许诺了一种神的真理,即它不由任何呈现来确保,也不浸透在任何呈现之中。它总是一种否定的神学,撕下偶像崇拜的面具:神圣的超然本质,同时它肯定了真神的超验性和权威性,真神自身并不显现。


被揭穿的秘密被称作“揭穿了的秘密”和“去神秘化的物神”——但是这一表达不能展示生产的真理,也不能展示作为人或主体的生产者之真理,他之独特的、群体存在的真理。但是我们要看到,如果他作为人走到我们面前,活生生(自然的,不是人工的:非捏造的捏造者)生产者会显现他的脸庞,他真实的存在(在场)。他会呈现自己,呈现给我们。神学或哲学在偶像中所发现的应责之物,就是作为真理之呈现的呈现(在场、存在)本身。


因此,在这个方面,神学或哲学中的某些内容与艺术(技艺)保持距离,这是一种敌意或关切的距离,一种责备或尊敬的距离。在这里,每样事物都小心谨慎地围绕着艺术,围绕着艺术的人造物及其伪神……围绕技艺和生产,围绕作为艺术的生产或作为活生生的生产者之呈现的艺术……围绕着这一非常自然的且是社会的生活,围绕着它的人工的、技艺性的呈现,围绕着社会生产自身……


然而,显然这里的“物神”一词仍旧保留着一种拜物教性质,在其批判功能之下滑落(或批判的——本体——神学功能)。说“商品拜物教”,人们总是提到去神秘化。可是,因为还没有任何呈现(存在、在场)可以代替物神之呈现,人们必须避免对于去神秘化的幻灭。结果,物神的魅力与诱惑继续附着于对自身的谴责。人们发现了秘密,不过“物神”一词仍然庇护着一种未解开的秘密:物的真实呈现,不管是叫做商品或是产品,是用现金还是信用卡支付买来的,是用来崇拜的还是用的,物自身,那一被生产的物:物挪到了前台,以自在自为的存在奇怪的显身。


(让我们想象征服者和被那些金子所迷惑的土著之间暧昧的联系,如此幼稚,如此呈现,如此宝贵,呈现因为宝贵,宝贵因为呈现(在场)——被征服的人们,在那些有力的入侵者中,屈服于可见/不可见的黄色金属。为了神的神,为了诱惑的诱惑,为了神秘的神秘,宝贵的呈现和它们的进贡、诅咒、献祭和驱魔之漩涡。从这一双重入口,“物神”一词诉说了一切,一者导向谬误,一者导向真理。)


(所以“物神”以同样的方式拜物教化了自身,就像其他说及谬误的事物、假冒的事物、低俗的事物、光鲜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当然是艺术的拟像——不管朴素还是神秘,不管是艺术秘密之人为性,没有尺度也没有市场的伟大的艺术,不是人造物也不是宗教……)


在解开的秘密之后,另一个缠绕着的秘密包裹了自身——这个秘密或许永远不会被全然揭开:它是一般呈现自身的秘密,从来不是对于拜物教的赦免,即是说,是欲望之力的秘密,凭借它,我趋向这一呈现,为了看它、触摸它、尝尝它的味道,至少从那一刻,“呈现”(在场)并不表明被置放在那里的惰性存在,不管被放在哪里,它不在那儿,也不在远处。


物神是欲望之“将在那儿”,一种期待,一种迫近,一种力量及其预感,一种掩埋在形式中的力并被掘出的力。不管人们是在魔法、心理分析,或是喜洋洋的,或对于这个词咒语式的使用,物神占有着一种双重的秘密:一个是批判分析所表明的卑贱的货币秘密,另一个是仍然处在呈现(存在)深度之中的秘密,它作为呈现而保留着自己的秘密,而它的呈现乃是因为保留着这个秘密。悬搁起对于产品或流通的凝视就足矣,凝视的强度(深度、剧烈度)足矣(不是说凝视的目的性,相反,凝视必须要区别于现象学的意向性区别开来,后者稍稍后于之);凝视的强度而不是其目的性支撑着第二个秘密之神秘性——在第二个秘密依次揭穿了自己以后,即是说,它变得更加神秘。


不是“为什么那里有东西而不是一物无存?”而是“那里怎么会有东西?”或者说,不仅仅是说产品是如何得以呈现的,而是一种呈现是如何被生产的。已呈现(在场)、正在呈现和将要呈现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什么力量生产了它,什么力量接下来被它所执行?如何对待这一无法对待的神秘? ——那就是欲望,欲望的强度。上帝或是商品流通都尝试了这种事儿。


物神的出现本身,比起它的名字要更好一些。它是一种人造物,一个事实,被制造出的东西:它是被生产的。依据双重的所有格,它是欲望的生产:被欲望所生产,又生产欲望,即,呈现的欲望。我们知道,那儿有存在:它仅仅是一种知的事实。但是这些存在呈现自身,并将自身呈现给我们,让我们触摸得到,那些存在中的唯一一个或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位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用他们的独特性在某个瞬间触碰了我们,用他们独特的敬爱之——那就是我们所欲的东西。我们趋向他们,就像趋向死的另一边,死设置了另一极,在不在场中平等地对于每一独特触碰的差除。


不是宗教带来了偶像:是价值,确切的说,是以意义和欲望带来了偶像,不是呈现的欲望,而是作为呈现的欲望,诸多存在之大写存在的呈现,甜蜜的、割裂的,不可能转变成无价的商品,没有等价物或没有神圣普遍性的商品。偶像的距离之光辉在所有估价、所有价值的底部闪烁,给予某物以价格的欲望,却并不将其转变为一个商品或崇拜它,也不期待任何东西可以来交换它。拉丁语的词语pretium,我们在precious里可以听到其响度,语言学家将其关联于拉丁词interpre——这一关联在两个方向上发挥作用:来自商业价值的“阐释”,或是来自阐释学的商业价值,它对先于所有意义或所有价值之物的传送或宣布,对于不可思议之呈现之无限价格的传送或宣布。


物神是在记号中积累起来的呈现,呈现集合在一起为一个记号,又恢复成呈现。因而,它也使记号作为呈现而具备价值,它意指自身,呈现而不意指其他任何事物。一种生产了记号的呈现与一种生产了呈现的记号,一种双重的人造物,在它的花边里,逼近着的陌生的东西被裹上了外壳——包在芦苇里的鹅卵石,用贝壳做眼睛的娃娃,有着小金属片的玫瑰经,一条芳香的旧布,一些毛发,一包清洁剂,一个樟脑丸,一片彩色凝胶——一个纯粹的记号,一个纯粹的呈现(存在、在场),虚无的力量的最熟悉之神秘。人们如何对待它?神或商品流通尝试了这种事儿。但是,当人们不再贸易,仍然在不可对待的事物面前存留:这不是被称作艺术或思想。但是,最好不要拜物教化所有名称。


商品的双重结构是这样的:一方面,今天,秘密早已为人所共知(每个人都熟悉,但是由于拜物教制造者的警觉和极灵,不能阻碍秘密执行其功能),另一方面,是对于价值的欲望或作为欲望的价值,一个朝向虚无的记号。两者混合在一块儿,有了一些公然的宗教商品或一些像商品一样的宗教实践,一些寻找某些效果的脆弱的魔法,它们所寻找的效果就像这一欲望的反转。人们或许会认为正在观看一出名戏: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一个街头讲道者被人们忽略了,因为每个人都想看看附近的木偶表演。于是这个讲道者戴上了自己的十字架,喊道:“Ecco il vero Pulcinella!”他说得要比所展现的更多一些真义么?如果欲望总是寻找真正的玩偶(Pulcinella),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牵线木偶会是……真理自身,并不像滑稽的秘密那样被揭穿,而是将自身真理作为闹剧来展示,真正的求真意志就是闹剧(或是追求价值的意志)——闹剧自身成为真理:不可期盼的、非神圣的、非拜物教的真理,但是却像一个欢快的、恼人的物神一样颤动。就像尼采说的:“小丑和圣徒是最有趣的人类之类型,”但是他以此种选择而结束谈话:“作为狄厄尼索斯的弟子,我想做一个人羊而非圣徒。”人羊,玩偶(那不勒斯人的小鸡),物神:这一物神有如此之多的表现,却无物可揭示,事实是,秘密就存在于不揭穿任何事物。这就是艺术之艺术或生活之艺术。


英译:Thomas C. Plant,Diacritics/summer 2001, pp.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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