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vs.社会运动:从global aCtIVISm谈起
发起人:蜜蜂窝  回复数:0   浏览数:2081   最后更新:2014/07/02 11:19:18 by 蜜蜂窝
[楼主] 蜜蜂窝 2014-07-02 11:19:18

来源:今艺术 文/李立钧


「全球行动主义」(global aCtIVISm)展场。(摄影/李立钧


1,527支用枪枝铸成的铲子


2007年,艺术家莱耶(Pedro Reyes)在墨西哥西边一个以毒品非法交易和枪击案知名的城市—库利亚坎(Culiacan),发起了一个活动:他与地方电视台合作,在地方电视台播广告,邀请当地居民用枪枝来换取可以兑换民生必需品和电器的票券。在最后,莱耶把收集来的1,527支枪械(其中40%属於军队专属的重装备武器)重新熔化、铸成了1,527支铲子,把铲子分送到不同艺术机构和学校去,计画用它们在各地种植1,527棵树。


「全球行动主义」


近20年来,类似这样的「计画」、「行动」越来越多。先撇开这些行动究竟是「艺术行动」或是「社会运动」,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确认的是,越来越多艺术家选择脱离艺术体制替他们圈限出来的领域、生產模式,积极地介入更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现实。他们不再以製造「用来展示的物件」為终极目标,而更著眼於「过程」与「观眾的参与」,尝试著在公共领域中直接创造出「行动」与「情境」。这类作品往往和许多概念连结在一起,譬如关系美学(relational aesthetics)、社会实践(social practice)、社群艺术(community art)、政治艺术(political art)、社会美学(social aesthetics)、新类型公共艺术(New Genre Public Art)。在这其中,不断被唤起的关键字则是:行动主义(activism)、参与(participation)、社会承诺(Social Commitment)、限地製作(site-specific)、对话(conversation)、公民、民主、平等云云。


事实上,这几年来,包括英语和德语界都开始关注这个现象。一方面,艺术史家开始爬梳这类型「艺术行动」的起源:有人把它回溯至法国大革命,也有人把它归结到一战时的前卫派或是1960、70年代的政治、艺术运动。另一方面,也有学者开始收集、档案化近十几年来的「艺术行动」并将相关的宣言、文件重新汇集成册。在这个脉络之下,怀柏(Peter Weibel)2013年底在德国卡斯鲁尔科技媒体艺术中心(ZKM)策画的展览「全球行动主义」(global aCtIVISm)野心显得更大,因為除了展出超过一百件作品、案例,他更企图用网路资料库和一系列演讲、研讨会,在美术馆的框架下勾勒出当代社会运动的世界版图。而且,他更认為由「行动主义」和「艺术」混合而成的「艺术行动主义」(artivism)是21世纪的新艺术形式。


「公民运动」与「艺术」


只不过,做為一个观者,我们仍会心生狐疑。因為第一眼看来,「全球行动主义」实在太过杂食:它不仅展出了传统意义底下的「艺术作品」,也展示了公民团体製作的标语、旗帜,譬如绿色和平组织在2009年製作、用来呼吁已开发国家对环境保护投入更多补助的标语:「如果世界是银行的话,你们早就解救它了」。除此之外,展览甚至把在抗议活动中形成的资讯墙、帐篷群,社群网站推特、脸书,左翼哲学家的著作和全世界各地诉求不同、背景也不同的公民行动纪录当成是展品展出。相对於其他同样尝试著处理「艺术」与「社会」关系的艺术史家,怀柏无疑走得更远也更激进。对他而言,「公民运动」和「艺术」已然重叠。而传统概念中的「艺术作品」只能被视為眾多「行动策略」中的一小部分。


「艺术行动主义」所运用的策略还包括封锁、佔领、快闪、罢工、涂鸦、文化干扰、海报、网路活动、写请愿书等等。


可是,為什麼「公民运动」能等於「艺术」?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回到「艺术」诞生的时刻去讲。在〈从代表性到表演性民主〉(Von der reprasentativen zur performativen Demokratie)裡,怀柏提到,古希腊著名的雕刻家波利克里特(Polyklet)為了追求人体的「理型」,会先透过测量许多人,来获得一个平均值、一个能涵括、代表多数人的「尺度」。对怀柏来说,这并不单纯只是在艺术家在美学上的考量,因為这也对应著同时期「自由公民」的掘起和「民主」概念的诞生。在这边,「艺术」和「民主」的相同之处在於,它们都预设了在群体中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群体不是由少数贵族,而是由其中每一个公民所定义。


在歷史上,民主在「议会」中被机构化。议会是全体公民的「代表」(representation),它代表公民参与国家事务。在艺术中发展出来的则是「再现」(representation)的概念:图像能忠实地呈现外在世界。透过「再现」,民主和艺术都同样预设了「公民」和「外在世界」可以毫无损伤的被转译、体现出来。


对於怀柏而言,这几年来由非政府组织发起的抗议、公民运动,之所以能被视為是「艺术」,不仅是因為艺术在1960年代以来已经渐渐向「行动」、「生活」靠拢,更是因為在代议民主制度不能「再现」公民,在国家、市场会透过大眾媒体操控公眾意见的时代,艺术的角色已经转变:艺术不再具有自主(autonomy)、绝对或是独立性,而只能是一种行动的指南,一种「民主」的媒介。就像是波利克里特在「艺术」和「民主」之间建立了新的联繫一样,艺术必须在「机构」之外提供「公民」重新介入、参与、实践民主的平台、实验室和场域。艺术家的角色从艺术品的製造者转变成系统的批评者和逃逸者,而艺术的媒材也从油画、雕塑转变成传单、涂鸦、网络……。怀柏认為,「艺术行动主义」不仅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新的公民社会行為(在aCtIVISm中,他把「公民」的拉丁文,CIVIS,大写标示了出来),也是一种新的「表演性民主」(performative Demokratie)。


「公民运动」与「艺术」的界线


话说回来,我们必须知道的是,上面提到的「艺术史」当然只是策展人怀柏的假设(或是该说是「期待」)。不管我们有没有被他的史观说服,回到展览本身来谈,「全球行动主义」所面临的难题和每一个处理「艺术行动」的展览相同:做為一个展览,「全球行动主义」即便多麼强调「参与」、「民主」,它本身并不是「事件」、「行动」,而註定要在事后,用留存下来的文件、相片、纪录来「再现」行动。正因為如此,做為展览观眾的我们仍然只是怀柏概念中尚未进化完成的「旁观者」。在展览期间,美术馆曾经邀请行动分子对展览空间「加工」。当他们在处处提醒观眾不要触摸展品的美术馆墙上留下「请触摸展品」和「运动无法被策展」时,我们看到的也是「艺术机构」和「行动主义」之间的对立关系。事实上,这个关系在歷史上并不少见:「行动」不仅是企图打破艺术和生活、个人与群体、作著和观者、主动与被动之间界线的尝试,也是对於艺术机构的批评和对於被收编成作品、被神圣化、商品化為艺术的顽强抵抗。当然,后来歷史的证明,这些「反艺术」的革命终究都被「艺术机构」吸收、写进了艺术史册,放进了美术馆。(艺术和资本主义需要的不正是这些源源不断、供应不绝的「革命」、「反方意见」吗?)但是,我们仍然得问的是,「艺术机构」在歷史化、理论化这些艺术行动之外,它能不能对於自己在社会中扮演角色有更大胆的想像?


回到「公民运动等不等於艺术?」这个问题上谈。如果我们顺著20世纪的艺术史读来,很容易有一种「艺术和公民运动的区分渐渐模糊」的印象。不过,我们仍然得回头检视,為什麼在18世纪以后开始去区分「无用」的艺术和「有用」的科学,把艺术排除在日常和社会之外,认為艺术具有自主性和独立性?在一开始,艺术之所以被赋予了绝对的自由和豁免权的缘故,是因為我们认為,艺术有能力在整个政治体制、道德规范之外提出超越整个系统的批评和想像。艺术不需要文以载道或是政治正确,也不隶属、屈从於任何时空的范畴。就这一点而言,艺术基本上是与公民运动互相对立的,因為公民运动反对的正是艺术中的个人主义和自我中心。当艺术开始在20世纪迴身检讨自己的社会角色时,艺术开始介入社会,寻求更实质的影响力。不过,在歷史上,我们除了看到艺术的感染力(譬如说,艺术在1960年代平权运动中获得的成果),也看到艺术在寻求影响力的过程中成為政治附庸的例子(譬如未来派后来投入了义大利法西斯独裁政权的阵营)。因此,或许重点并不在於「我们能不能在社会运动和艺术之间画上等号」,而是我们该如何在「艺术」和「社会运动」之间维持著它们联繫的同时,也保持它们之间相互排斥的张力,在寻求社会改变的时刻,也同时捍卫著去想像另一个社会、另一种价值观与另一种全然不同於当下生活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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