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棉人的快乐指数
发起人:西天中土  回复数:0   浏览数:2188   最后更新:2013/11/06 11:01:38 by 西天中土
[楼主] 西天中土 2013-11-06 11:01:38

来源:西天中土 作者:周成林

我到贡布(Kampot)当天下午开始下雨:小雨,大雨,暴雨,雷雨,一下就是五六天。雨很任性,说来就来,说停就停;间歇也捉摸不定,短则半小时,长则几个钟。若不挑剔,我的住处堪称完美。一间带阳台的bungalow,紧邻一爿私家鱼塘,大树遮蔽,水中枯叶新叶。晚上,我听着虫鸣雨声和蜥蜴怪叫入眠。白天,趁着短暂雨停,我去镇上看法国殖民者和中国商人留下的凋零房子,还有镇外铁路桥,当年激战的弹痕犹在。这些活动消耗不了太多能量,雨把人困在室内,潮湿让你低落。第三天黄昏,无论如何也得快乐,我去尝了贡布河边那家餐馆的Happy Pizza。
  我叫了一客小号的Happy Pizza。四美元。让你happy的ganja(大麻)不另收费。“不要太happy。”我告诉看店的中年女人。“Medium。”她说,问我要不要ganja,把我带到后面,从抽屉掏出一袋枯枝一般的干黑物体。十美元。半袋五美元。想到吸大麻在柬埔寨仍属非法,我摇摇头。十来分钟后,我的Happy Pizza出炉。面上一层黑黑的细碎大麻,这份披萨算不上美食。又过半小时,肚子里装了一杯Angkor生啤和一客小号披萨,我踱回鱼塘边的平房。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躺在床上,不由自主,我咧嘴微笑。窗外虫鸣变得遥远,幻成缕缕歌声。很没品味的是,这些旋律忽远忽近不断重复,仿佛出自CCTV春节晚会中国主流女歌手的尖利嗓子。
  柬埔寨到处买得到ganja。街头的tuk-tuk司机问你要不要。河边卖盗版英文书的男孩问你要不要。还有廉价正品的洋酒洋烟。一盒最新型号的万宝路不足两美元。泰国的便利店把香烟用金属帘遮起来卖,柬埔寨的便利店没有那么伪善。还有女人。随时有人问你:“Want massage?Want young lady?Bum-bum?Cheap cheap。”bum-bum就是打炮。我在书上读到,早些年,一次bum-bum的确cheap cheap,只要五美元。马德望一个酒店老板告诉我,前两年,政府取缔妓寮,加之物价变化,bum-bum水涨船高,现在要十到十五美元了。“外国人和高棉人一个价。”他说。即使这样,依然廉价。只要肆无忌惮,你在柬埔寨可以天天happy,天天bum-bum,就像我在金边遇到的澳洲老头,他裹一条浴巾靠着阳台,一边吸着ganja,一边对我说,这个国家他来了不知多少次,风光美,人很好,政治历史却很操蛋,但他可以fuck around。
  大多数柬埔寨人没有澳洲老头那么福气。微笑挂在脸上,活着依然艰难。在金边十来天,每天晚上,我爱到洞里萨河旁散步闲坐,看着滨河大道两侧的世界:外国人(多为白人)在雅致餐吧吃吃喝喝;高棉人坐在河边,隔着街道望着对面,他们多半只能光顾这一边的廉价小贩。一个满脸油汗的三十来岁汉子跟我打招呼,随即坐到我的身旁,简单英语夹杂粤语腔的生硬中国话,开始滔滔不绝。他的父母都是移民加拿大的柬埔寨华人。他在市场摆摊,小学毕业,在学中文,讲得不好。
  “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没有人讲话,总不能对着车讲吧?我的朋友都有情人。我没情人。我喜欢看电视。那种电视。看着看着,小弟就起来了,就打飞机。每个人都这样,你说是不是?”他一定要我说是。他就住附近,他觉得我们有缘分。“我会按摩,上你房间按摩好不好?”见我没兴趣,他又提到小弟,告白兼开解。“小弟就像水喉,不能总是关着,想出水时就出水。我十多天没出水了。你是不是这样?是不是?”他穷追猛打,我只好点头。过了几分钟,他还在跟我讨论小弟和打飞机,我借故起身。“给我一美元吧,买水喝,好不好?”他一脸油汗哀求,仿佛这一美元可以救命。
  “越南人种水稻;柬埔寨人看着水稻长;老挝人听着水稻长。”十九世纪一名法国殖民官员这样概括印支三国的国民性,刻毒,并非毫无根据。宏伟吴哥,只是高棉国王奴役无数子民建造的神殿。到了现代,也只有波尔布特强迫柬埔寨人流汗流血,把整个国家变成一个劳改营。其它时候,小乘佛教让人退缩消极,热带风土让人可以靠天吃饭,易于享乐,不论这一享乐如何简陋。今年十月二日的英文《柬埔寨日报》有则头版报道,盖洛普最新调查显示,接受调查的一百四十三个国家中,柬埔寨国民的快乐指数或者Positive Experience Index名列前茅,尽管这个国家是全球最不发达的四十九个国家之一,尽管它的政治依然操蛋。稍逊同一地区的泰国与马来西亚,但是比起相对富裕的新加坡、越南甚至老挝,百分之七十二的高棉人总体上觉得快乐,把多数时间用于欢笑和享受生活。
  盖洛普的数据只能参考(它说七成四中国人情绪正面,信不信由你),但你觉得高棉人的确就像吃了Happy Pizza,就连乞丐也常咧嘴微笑。《柬埔寨日报》同篇报道还说,二零一零年盖洛普另一调查发现,只有百分之三的高棉人觉得欣欣向荣,七成五认为自己正在挣扎,二成二感到自己苦不堪言。就算这样,他们每天仍然快乐,他们给出的满意分数为同一地区的最高分之一。原因何在?“期望值低。”一位专家这样分析。“我觉得柬埔寨人的快乐跟日常生活相关:他们可以养家,他们可以跟一家人一起活下来,他们可以享受没有战争的和平,他们可以自由谋生,没有赤柬时代的控制。这些因素让人说我现在很快乐。即使他们很穷,他们也说他们很快乐。”
  马德望那位三分之二中国血统的酒店老板,他的多数家人没有跟他一起活下来。赤柬时代他还是个少年。一家十口都是需要改造的“新人”(new people),从金边被迫“疏散”到北部;根据赤柬规定,每家每户必须溶入“革命大家庭”,不能住在一起。苦役和饥饿,最终夺走七位家人的性命。跟他一起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都在美国。没人想住在柬埔寨。”马德望到处水淹,街道成了小河,我们坐在酒店门外聊到夜深,他的语气一直平静,若有所思,不知是否跟他失去七位家人有关。他对妻子有些怨言,所以我没问他现在快不快乐。这家小有名气的酒店由几个家人合资,他的儿子帮着看店,能讲得体英语,女儿在读大学。他的生活明显好过普通高棉人,好过在金边跟我讨论小弟和打飞机的那位油光汉子。
  重返柬埔寨最后一夜,我在马德望的陋巷街边喝着一杯生啤,望着穷街上方的黯淡星空。这间pub的客人,多为长居此地的白人男女及其高棉朋友。店内,悬在半空的电视屏幕播着迪斯尼的米老鼠。四个衣衫凌乱的高棉小男孩,坐在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靠着墙壁,津津有味望着我身后的电视屏幕。偶然转头,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高棉男孩,该是对面的免费观众之一,跪在距我不远的一对年轻白人男女桌前,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抓着盘内食物塞进嘴里。他吃得飞快,就像赶时间,根本来不及品尝。白人男女看着他,有些同情。他很快吃完,把盘子递还白人男子,不忘道谢。白人点点头,有些尴尬。屏幕上的米老鼠还在调皮捣蛋;高棉男孩回到观众席上,继续享受电视。这一夜,他应该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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