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恶童日记》唤起了我的冷酷激情
发起人:之乎者也  回复数:0   浏览数:1886   最后更新:2013/09/22 10:28:42 by 之乎者也
[楼主] 之乎者也 2013-09-22 10:28:42

来源:豆瓣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

白轻 译


我透过这一本书发现了我真正想要成为的那一类人:《恶童日记》(The Notebook),雅歌塔•克里斯多夫(Ágota Kristóf)的三部曲的第一卷,后两卷是《二人证据》(The Proof)和《第三谎言》(The Third Lie)。当我第一次听人谈论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东欧语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种错误大音;但很快,我就发现,不仅那个“雅歌塔”不是“阿加莎”,而且,雅歌塔的恐怖远非阿加莎所能比及。

《恶童日记》讲述了二战末期和共产主义初期的匈牙利,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和他们的外婆一起在一座小镇里生活的故事。双胞胎恶到了骨子里——他们撒谎、敲诈、杀戮——但他们代表了本然的、最纯粹的伦理之天真。几个例子足以说明。一天,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饥饿的逃兵,并给他带去他所要求的东西。


   当我们把食物和毯子带来给这位男子时,他说:
   “你们真仁慈。”
   我们回应他:
   “我们并不仁慈,带这些东西给你,只因为你的确需要它们。”


如果有一种基督教的伦理立场的话,这就是了:不管其邻人的要求多么古怪,双胞胎都天真地努力满足他。一夜,他们发现自己睡在了一个德国军官的床上,那家伙是一个好被折磨的同性恋受虐狂。天一早,他们醒来并想要离开,但军官阻止了他们:


   “别动,再睡一会。”
   “但是我们想出去尿尿。”
   “不必出去了,在这里尿尿就可以了。”
   我们问:
   “尿在哪里?”
   “呃……尿在我身上,别怕。尿啊!尿在我脸上!”
   于是我们尿了,把这张床都弄得湿湿的。尿完之后,我们就冲到院子里。


一件真正的爱的作品,如果有过这样的作品!双胞胎的最亲密的朋友是一个牧师的女仆,一个纵欲的年轻女子,她替他们洗澡,和他们玩色情游戏。接着,当一群被押往集中营的饥饿的犹太人从镇子上经过时,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我们面前,一只细细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那只脏手伸得很直,发出了声音说:
   “给我面包!”
   女仆笑着做了个手势,好像要把她手中的面包给那个人;她把面包拿近那只伸直的
   手,接着大笑了一声,然后又把面包塞到自己的嘴里吃掉,还说:
   “我也一样,也很饿啊!”


双胞胎决定惩罚她:他们把一些弹药藏到了她的厨房火炉里,这样,当她早晨点燃火炉的时候,它就爆炸并把她毁容了。顺着这些句子,我不难想象一个情境:我没有任何道德顾虑地乐于谋杀一个人,即便我知道这个人没有直接地杀死任何的人。当我读到有关拉美军事政权中的酷刑的报道时,我发觉这样一个(正常的)医生形象格外让人厌恶:他帮助实际的刑讯者以最有效的方式进行拷问,他检查受害者并监控整个过程,让刑讯者知道受害者能够忍受多久,什么样的酷刑会施加最难以承受的痛苦,等等。我必须承认,如果我遇到这样一个人,并且知道他几乎不可能接受合法的制裁,那么,只要有机会小心地谋杀他,我就会去做,并且,对我亲手执行正义绝无懊悔。

在这样的情形里,关键是要避免驱使我们把刑讯者提升为魔鬼僭越者的恶之迷恋,即认为刑讯者有能力克服我们卑微的道德顾虑而自由地行动。刑讯者没有超出善恶,他们在善恶之下。他们没有英勇地僭越我们共同的伦理法则,他们只是缺少法则。

双胞胎还敲诈牧师:他们威胁要让所有人知道牧师如何对小兔子,一个需要帮助才能活下来的女孩,进行性骚扰,并要求牧师每周提供一笔钱。震惊的牧师问他们:


   “太可怕了!你们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是的,神父,我们在勒索。”
   “你们小小年纪就……这太可悲了!”
   “没错!可悲的是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小兔子和她母亲真地很需要钱。”


这样的勒索没有夹杂任何个人的东西:随后,他们甚至和牧师成为了亲密的朋友。当小兔子和她母亲能够独自生存后,他们便拒绝了牧师的进一步资助:


   “留着吧!你已经给得够多了,我们在真正需要时拿了你的钱。现在,我们赚的钱已
   经足够给小兔子了,我们也教她如何工作。”


他们对其他人的冷酷服务甚至拓展到了杀人,如果别人要求的话:当他们的外婆让他们把毒药放到她的牛奶杯里时,他们说:


   “外婆,别哭了,我们会做到的。如果你真那么想,我们会做的。”


这样的一种主观态度固然天真,但它绝没有排除一段极其冷酷的反思距离。一天,双胞胎穿上破衣服,出去行乞。过往的女人给了他们苹果和饼干,有一个人甚至抚摸了他们的头发。另一个女人邀请他们去她家干活,以此来养活他们。


   我们回答她:“女士,我们不想替你工作,我们既不想喝你的浓汤,也不想吃你的面
   包,我们不饿。”
   她问:“那么你们为何行乞?”
   “我们只是为了想要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以及观察一些人的反应。”
   她一听,一边走开一边大叫:“龌龊的小无赖,太放肆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将行乞来的苹果、饼干、巧克力和硬币全都丢到草丛里。而我们头
   上曾被施舍的抚摸,是扔也扔不掉的。


这就是我的立场,这就是我乐意成为的:一头毫无怜悯的道德怪物,在盲目的自发性和反思性距离的一种怪异的一致性当中,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避免了他们令人厌恶的临近。若有更多的人如此,世界将成为一个乐园,其中,多愁善感会被一种冷酷的激情取代。


小说译文选自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第三谎言》,简伊玲译,广东:新世纪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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