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潘公凯院长新书讨论会上甘阳大战朱青生的对话这几天被发出来了，艺术圈里对此事有些争论，但最有意思的是神秘的一杯生普洱写了一篇《哲学家一思想，艺术家就发笑！》，先不说内容，作为名侦探，我认为我从文中发现了生普洱身份的线索，真相的钥匙就隐含在下面这段文字中：

“也有人诧异当年思想解放的急先锋，也留学海外，怎么几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不用诧异。这些人，先天知识不足，语言是后补的，感觉在国外读了书，其实理论家在国外是在学习英文的阅读理解，画家在国外是在画行画。2000年代末回来，都因为85 的光环进了学院。但是如果从教学的角度看，都是贻害无穷。你说他不了解西方吧，人家是学过外语的，你说他了解吧，其实他们根本没入那个学术的圈子。这帮人回国以后，通常是哭着喊着要回归国学，动不动以“辜鸿铭”自居。”

这段黑甘阳的诛心之论一出来，基本上可以断定作者一定是美院史论系出身的了。第一，作者根本不了解哲学家的行情，却把美术史论系的职场路线强行往思想界的人身上套，认为甘阳的最大利益是进西方的学术圈子；第二，像美术史论系70年代后出生的的多数人一样，作者根本分不清“哲学”、“思想”和“理论”三者间的区别。

史论系的人总以为自己属于人文学术界，而猜想哲学出身的学者与自己差不多是在一个系统、一套游戏规则之内吧，这种猜测有对的部分，但哲学家有种额外的利益是史论专业缺乏经验的，巧的是，这种利益却是真正的艺术家很熟悉的。

英国工商业兴起的时候，有一种现代化理论不太好解释的怪现象，就是发达了的新兴资产阶级会从都市返回乡村买块地当个封建主。英国不是阶级革命国家，现代化也要保存贵族，贵族就要有封地，一个人钱很多，除了说明自己很贪婪还能说明什么？但把钱换成封地，就有了对封地的责任，有了责任就成了贵族，老派英国人眼里肯定认为光钱那么多有屁用，没有对土地的责任，没有为女王守土的荣耀，不还是个随波逐流的屌丝吗？为什么新上映这版007里最后邦德要回到自己家祖传庄园里跟反派网络狂人大决战，就是说你丫网络恐怖分子再凶残也还是个屌丝，也只能在城市里虐其他屌丝，有本事到乡下来看看，老子007是给女王守土的骑士，老子脚下的泥土是家族先辈的荣耀，黑客在网上闹得欢，下到地里你没了技术，还有什么德性还有什么高贵性拿得出手？还有什么资格跟007耍手段？

对于一个不甘于被人说成暴发户的人，花钱买封地、买责任都是比真金白银更大的利益。这点史论系的多数人的确不太好理解，但哲学家和艺术家如果连这个逻辑都不懂，那基本上注定一生就只能当二流货色了；在哲学界和艺术界当二流货色是很惨的。如果史论系的人能体会到这种惨，就一定能理解为什么徐冰和蔡国强一定要回来，即便是以在西方主流观点下很不正确的方式回来；也一定能理解顾德新退隐不是因为钱赚够了，博伊斯跑到街上不是为了让杜尚看不懂。

如果史论系的人能体会到这种惨，也一定能理解为什么熊十力一定要留在大陆，即便晚年被迫害的那么惨，熊氏也比去港台与海外的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余英时、杜维明成功万倍，后五子的思想就像国际市场里的现金流，短期生龙活虎，最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不出几十年所有根本上的软肋就暴露无遗。思想不是用大脑里的叉腰肌思想出来的，站在什么样的土地上就负什么样的责任，负什么样的责任就有什么样的思想，有什么样的思想就做什么样的作品，做什么样的作品就有什么样的地位。

啊，这话说严重了，毕竟也有在哲学界艺术界当二流货色当的很开心的嘛，看看齐泽克和朱棣巴特勒，他们就很开心嘛，看到他们我也很开心，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嘛。

看甘阳战朱青生，艺术家不会笑，因为艺术家会发现自己的模样被朱青生这样的体制内投机倒把份子给代理了。朱青生是什么样的角色呢？是在艺术家面前说自己可是看过海德格尔德文原文，而后到甘阳面前说，啊，你们哲学界不懂我们艺术界，赵汀阳和陈嘉应听了我解释毕加索四十分钟都没懂，你听我解释嘛，毕加索不懂杜尚、杜尚不懂博伊斯……

如果朱老师真的是弱智，我怎么会说他弱智呢？当一个人聪明到一谈到任何涉及现实的具体问题就开始调侃对方，然后就躲到“国际美术史大会”的遮羞布后面去，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朱老师虽然故作滑稽，我们笑也只能苦笑，但生普洱式的笑我却是听不懂的，既然你完全不了解思想界十年来讨论的具体内容就别谈了呗，还非要意淫一个甘阳混西方学术圈未遂的科幻剧情，一下黑别人没黑到点子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屌丝成功学心态。

为什么把史论系提出来说，因为中国目前水平略高一些的哲学家，问题意识都是能跟孔子、柏拉图、卢梭、朱熹、戴震接上的，水平略高一些的传统或当代艺术家，也是能在作品里跟书法史、宋画、达芬奇进行有效对话的。但唯独美术史论系，谢赫、张彦远在干什么压根不管，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去西方留学，混人家的圈子，写古代就是毫无价值观的材料堆积，写当代就是一套西方屌丝理论家的家具往上套，艺术家作品再好被文章写出来也是一股不过大脑的瘪腰子味，彭德、巫鸿、栗宪庭、高名潞展开的工作也没人继承。那个被现代主义洗脑的沈语冰在美院曾一脸义愤地问学生，难道马蒂斯的线条画的不比顾恺之好吗？

中国美术馆的那场争论里，并没有哲学家，也没有理论家。因为甘阳近些年主要的工作就是破除学术界的哲学中心主义，他一辈子也没写过几篇“哲学”文章；而陆兴华、戴锦华才整天自称搞理论的，甘阳在知识论上肯定更赞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认为专搞理论不搞实践和正义就是一文盲，根本不算有知识，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人文社科领域用理论研究的搞法肯定一搞就错，这些多变的对象只能用实践知识的形态来研究。这场口水战里只有一个卖萌的史论家朱老师和一个真正明白事情的艺术家杜健，甘阳到底是什么家，鬼才知道。

美术界的老先生杜健在现场最后婉转地表达了看法，艺术界主流今天如此不讲价值观，如此被现代性迷信牵着鼻子走，根源还是在于80年代甘阳他们大举引入存在主义与其他西方思潮，如果没有大量西方现代思潮的翻译，艺术界不会这么快就与国际接轨，全盘转进现代性话语。

对于这次完全失败的对话，艺术界可以认为甘阳不懂当代艺术，但追问起来，为什么我们艺术界今天懂当代艺术呢？似乎又与甘阳当年领导的西学翻译工作或“文化热”不无关系。观察台湾或韩国、东南亚艺术，我们可以发现除了谢德庆、白南准之类的特例，该地区主流虽然做的方式都像极了现当代艺术，但其内核远不如大陆现当代艺术充分，大陆是能写出一部有起承转合、带一波波思潮的现当代艺术史的，台湾和韩国出个50年作品集锦到头了，作品背后没有观念运动，写什么美术史？

西方现当代艺术之所以可能成立，自然与其跟思想界的互动不无关系，中国现当代艺术之所以可能成立，自然与其跟思想界的互动不无关系。作品背后没有语境，表面学人家学的再像，也不当代；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观念性日渐式微，名利场代替了思想性，眼看着马上要东南亚化了，就要进入非历史的“作品集锦”状态了，思想界能不着急伸手拉兄弟一把？

真正的艺术家与真正的哲学家从来都是互相理解的，只有陷入学术分工体制还自我感觉良好的美术史论家才会夹在中间傻呵呵地笑。陈嘉应严格地说是分析哲学学者，赵汀阳则也是分析哲学出身，现在充当一个智术师式的角色，两位对于艺术都没太大的兴趣，如果他们哪天有了，也不可能去请教朱老师毕加索有什么贡献，而是直接面对毕加索的语境与作品进行思考。对于陈与赵，艺术界再烂也与他们没有关系；而对于甘阳，艺术界烂了，他自己的封地也要遭殃。

甘阳在会上的一个措辞也可以看出他在艺术领域的期待。在完全不管现当代艺术逻辑的台湾画家何怀硕说蔡国强和艾未未的艺术是亡国之音后，甘阳提出对蔡国强持保留态度，“我认为蔡国强还是有点天才的”，“天才”这个用词暴露了甘阳的浪漫主义逻辑。虽说历史上真正的艺术家与哲学家都互相理解与合作，但只有浪漫主义形态下，才会有“感性引导理性”、“艺术先于思想”的提法。生普洱一听甘阳说艺术引导思想就当真了，还娇憨地又举了个朱青生式的例子，说海德格尔能谈梵高和克利，谈不了达达；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海德格尔谈的梵高是梵高吗？《艺术作品的本源》里对梵高作品改造了几处您数清楚了吗？

艺术家读海德格尔会把海德格尔当海德格尔读，而史论系的读海德格尔往往会把海德格尔当美术批评读，最后用美术批评的标准说海德格尔也不过如此嘛，图式分析还没我做得好呢。

正是甘阳不想把中国当代艺术彻底否定，不想让艺术全盘“国学热”，才搞出一套浪漫主义形态的期待，这种形态里艺术是有很大思想性抱负的，是有足够信心担当起引领社会文化与思想的责任的，是不甘心于只卖些钱然后上时装杂志封面的，是从不自称“屌丝”也不卖弄基佬身份而要立大志做创造力高度解放的“天才”的。在这种艺术形态下，做不做装置、是否国际化没那么重要；而如果不是浪漫主义，艺术则从来没有任何责任给思想界提供东西啊。

光模仿原来那个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形式当然是过时且扯淡，但复兴浪漫主义背后的精神状态与思想抱负来回应新问题则不可能过时。甘阳要说的就是这些，我终于给翻译出来了，美术史论界的达人们夹在思想与艺术中间，凭空创造了一座难以逾越的语言高峰，真是让人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


                  撒把米也是罪过啊，让鸡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