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栋:(刘之达)“沙际”十谈
发起人:灰常灰  回复数:2   浏览数:1988   最后更新:2012/11/14 14:23:36 by guest
[楼主] 灰常灰 2012-11-14 08:18:22

来源:艺术时代 作者:鲍栋

 

光,时光

当刘之达老到只差以死亡去完成自己的一生的时候,他已经看不清什么微小的东西了。不管是因为困倦还是衰竭,他那时闭着眼,眼前的黑暗里不时有光斑闪耀,却很安静,仿佛夜空中那些很远很远的礼花,猛然亮起来,又渐渐变暗,直到消失。

 

这种异常的安静使他清醒起来,他知道每一闪光亮都意味着有一颗高能粒子击中了他的视网膜,他睁开眼,四周是少见的明亮,在他穿梭于沙际的一生中,这样的明亮就像沙地上的金子那样稀少而宝贵。他赶来这里,是为了目睹这颗超新星的爆发,目睹宇宙中最壮丽的时刻。当然,他赶来这里还有另一个目的,他彻底关掉所有的设备,他听着呼吸与心跳,又过了一会儿,安静终于变成安宁……G星喷射出的离子风暴正在穿过他的身体。

衰老

“衰老”的彻底消失要从A13代开始,自从A1世代,甚至早在20世纪,人类就已经有了生物克隆与器官移植,但真正的生物工程人是到了A13代才出现的。对于他们来说,衰老只是一种已经被基因疗法攻克了的疾病,就像他们的祖先曾经战胜的饥饿、愚昧与不公。从那时开始,人类就无须再为身体担心了,即使你身受重伤,修复好它也只是一个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些更激进的族群并不满足于此,她们热衷于人体改造,比如脚上安装上轮子或者冰刀,这样她们就可以随时滑行了,比较时髦的还有安装上生物动力的腿和腰,这样即使跳上24小时的舞蹈都能保持体力。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改造了自己的晶状体,为了使自己看见的整个世界都散发着极光似的光芒。还有另一个家伙给自己在颅骨内部安装了一个生物注射器,不时地给他的生活补充着多巴胺。

 

所有的这一切使得人生仿佛凝固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于是再怎么样都没有意义了。从A13世代开始,人类就不再有变化了,不再有死亡,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每一个人都只是名称不会变化,但他的耳朵、肺或鳃、鳞片、皮毛、斑纹,或者是那种来自于章鱼的变色皮肤细胞可能是上个星期才换上的,最麻烦的是,他的某个记忆模块是昨天刚下载的。

 

如果你身体上的所有部分甚至记忆都可以换成更新的产品,那么你的生命实际上已经终结了,即使你还活着,但你只是一个东西、物品,而不再是人了。而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可以没有性别,可以长翅膀,可以随时更换记忆,但是他不能没有死亡。从37世纪,也即是A16世代开始,这个观念突然出现了,就像公元一世纪的基督教一样,从一个很小的聚居地突然传遍了整个人类联盟,尤其是那些几乎忘记自己身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联合起来号召改变人的概念:当一个人死亡之后,才可以宣布他曾经是人。

 

随着这个观念被确定为律法,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出现了,大量的自杀事件出现,甚至各处都有不同规模的集体自杀,或者伪造的突然死亡。于是又有了补充立法:任何形式的自杀都是不可接受的,可以获得“人”的身份的死亡必须是自然的死亡。实际上,在早就没有了疾病、残疾,并且生物技术(医疗只是其中一个分支)无处不在的A16世代,所谓自然的死亡只能是衰老。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想成为“人”,必须得经过一个衰老的过程而最终死去。

“水母人”

而那些厌倦了衰败和死亡定律的人,叫作“水母人”。每三十年她们会复原一次,大部分人是三十年,也有十几年的,其中最激进的那些人,每年要会去复原一次。如果你看见那些总是独自行动的,皮肤白得不像人类的人,她们大概都是刚刚完成复原的吧。按照现在的法律,“水母人”是不享有某些权利的,她们并不是完全的人,比如,她们无法进入人类社会繁衍谱系,因为当一个人选择了不死,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放弃以DNA遗传来延续自己存在的权利。当“水母人”的DNA群系相继去世之后,她们都只有独居,慢慢地,人们忘记了她们,她们也忘记了人们。

 

难以想象她们的生活,但据说她们是谦卑而见识非凡的,毕竟有的人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她们见过一般人即使知道但也无法体会的事,比如这好几个世纪的在她们看来毫无意义的变化,人们从这种想法跳到另一种想法,毫无头绪却盲目地争辩,禁止某些事情,然后又禁止相反的事情,只有足够长的年纪才能看清楚历史的无意义本质,并变得寡言少语。

 

然而有一件事情“水母人”没有预料到:记忆是有限度的。那些活得足够久的“水母人”开始逐渐忘记它们自己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甚至忘记了它们自己的来历,她们只是活着,但不知道是谁在活着,虽然身体还是一样的,但是存储在这具身体上的记忆已经逐渐不一样了,甚至有的人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到了后来,每次复原,她们都像是换了一个人。实际上,把她们叫作“水母人”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听说有一种叫作“灯塔水母”的生物能够重新回到幼体再次成长,她们就这般永远循环往复。

莫奈之眼

和提香一样,上了年纪后,莫奈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两只眼睛都长了白内障,他眼前的风景像是透过铬黄滤镜所见的景象(实际上,就像是我们在734112号沙际站所看到的)。但他自己并不知晓这些,只是觉得阳光下的风景越来越混浊,天空脏兮兮的,像那些沙尘天气,可都到了九月份了,一切都还没有好转,他害怕了起来。

 

如果莫奈移植了T91X002代的眼睛,他就不会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半夜的花园里画写生,甚至潜到池塘底部去观察那些透过睡莲叶子的月光。如果换成T92X002-拓展Ⅰ型的眼睛与视神经系统,他就能看见紫外光,几万种比紫色更紫的紫色。

 

甚至有人告诉我他曾经见到过一种单一的蓝色,只有蓝,仿佛别的色彩都被删除了。在那种实验室的情境下,观看已经不是通常说的那样了,那只是一个纯粹物理的因而也是纯粹观念的世界。纯粹的事物只能是疯狂的事物,那是一种疯狂的蓝。

 

眼与脑

作为接受“人”这个观念的第二代,刘之达的身体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刻意保持着原样。当然,他的肺和心脏,部分脑,以及几节肋骨和胸椎都换过,但那是一次交通意外,所以他合法地使用了器官克隆。他的眼睛倒是一直没有出现过问题,此刻,那些粒子穿过的是他纯然属己的眼睛,但每一次闪烁都发生在移植的视觉中枢中。

 

可做完白内障手术之后的莫奈呢,他的右眼恢复了对青色、紫色与粉红及暗红色的准确知觉,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画画了,他校正了眼睛,以他脑中的记忆为准绳。但是,如果一个人既需要校正眼又需要校正脑,那又如何呢?

 

物理学家的书

航行中的那些时光,刘之达经常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他尤其喜欢那些不断嵌套的故事,就像他自己的次方级沙际跳跃,量子传输使他时常在恒星巨大的引力间滑行,在一道引力潮汐与另一道的间隙里,适时地洞穿它们的力场,钻到阈限空间的背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从指间滑落的沙子。

 

另一个处于他意识深处的作家是伊曼纽尔·康德,这或许是他母亲的影响。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康德的不可知论提供了理解沙际的理论框架:“就像一捧沙子,你握住它,它就是手心的形状,你松开手,它就是空气的形状,落到地上,它就是土壤的一部分。”康德刚写完这句,就心满意足地撒上了吸墨沙。有趣的是,沙际俱乐部的人基本认为是康德的星云理论启发了他们。

 

沙际

“沙际”(intersand)这个词取代了“宇宙”及“世界”,成为了人们经常用来描述整体的词。它的基本含义是:如果你从某处位移到某处,从某个时间点渡往另一个时间点,或者,你从一个念头跳往另一个念头—有时候,你说某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另一句话—这些事情,或者说事物之间的偶然形成的关联性即是“沙际”这个词要把握的。

 

一个人从生到死也叫作“沙际”,虽然人们还不太习惯这么说,“沙际”更多地是一个哲学术语,但它在物理学家圈子里是被经常的使用,尤其是用于描述星系之间的跳跃。在DA15rt171的南极附近,有一个酒馆就叫作沙际俱乐部,那些物理学家不在轨道上的时候,就经常聚在这里,“沙际”这个词好像就是他们发明的,相应的,他们把那些传输站点叫作“沙子”。

 

为什么叫作“沙际”,也没有人考证过,大概来自“恒河沙数”吧……

 

阑尾

从19世纪开始,物理学家们开始构想一种终极理论,他们想象世界是一只巨大而复杂的钟表,在其背部,每一个齿轮都与另一些齿轮衔接,在第一推动力上紧发条之后,这枚钟表就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那个时候,医生们也这样理解人体:身体如一个微型的世界,每一个器官都有它的功能,仿佛世界钟表里的齿轮,但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阑尾是无用的,甚至割掉才好。物理学家们于是受到了启发,他们开始了对宇宙阑尾的寻找……

仲明

仲明是博尔赫斯提到过的一位中国人。那个时候,元朝的大汗在搜寻一种蓝色的天鹅,宰相在天下各郡发布榜文,世界各地的勇士、道士、水手、旅行家与博物学家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但没有人见过这种天鹅,据说,大汗是从一位游吟诗人那里听到了这种天鹅的蓝色。“那种蓝,就像婴儿第一眼所见的蓝,或者大漠中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看见的蓝”,仲明写到,“大汗迷恋上了这种蓝,但它只能出现在语言中,诗人每天都要唱一遍”,直到诗人突然去世。

 

大汗逐渐消瘦,焦虑的宰相于是发布榜文:无子嗣的大汗将会把第一位找到那只蓝色天鹅的人作为他的继承人。天下各郡的勇士、道士、水手、旅行家与博物学家都得知了这个消息,故事传播了很多年。

 

终于有一天,侍卫向宰相通报:一个年轻人声称找到了蓝色的天鹅,正在禁宫外等待召见。可他被请进宫殿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实际上,“大汗早已死去,将军与大臣们都打算拥立已摄政多年的宰相”,仲明写到,“并没有这种天鹅,并没有这种蓝”—这完全是一件虚构的事情。

 

刘之达

没有人知道刘之达哪里去了,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在我们可以调阅的数据中,刘之达最后一次旋跳是在G星附近。G星实际上是一个接近瓦解的巨大星系,那些巨大恒星的爆发与塌缩在空间中留下了各种可怕的伤疤,物理学家说那里的环境极其恶劣,中子星和黑洞经常吸噬掉量子轨道,他们的沙际架构经常遭到破坏,从而不得不重新绘制那些“沙子”的地图。

 

如果正在量子传输过程中的沙际站点被破坏了,那么正在传输中的人以及他的一切信息都会消失,就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人们的记忆中还有刘之达,所以他并没有在传输中消失,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可能活着,也可能已经死了,或者用物理学家们喜欢说的:关于他存在的信息是确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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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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