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扩招、成功学诱惑和蚁民化危机
发起人:爽歪歪  回复数:0   浏览数:2145   最后更新:2011/08/18 21:53:56 by 爽歪歪
[楼主] 爽歪歪 2011-08-18 13:17:43
来源:非常现场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各家美术学院和其它专业的大学一样进入急剧扩招时期,虽然主要集中在设计专业,纯艺术专业亦受波及。
大学扩招是教育产业化政策的直接后果。当学费成为办学资金的主要来源,招生数量直接影响大学的基础设施、师资建设,各校管理层不得不企业化,以提高“产量”作为增加收入的主要手段。教学质量的提高、人才培养和就业、研究和社会服务等大学原有的目标不得不让位于教育资本投入的回报目标。教育产业化作为九十年代中国政府应对亚洲金融危机、拉动内需、缓解就业压力的手段,今天已经引发激烈争论。扩大教育机会,变精英教育为大众教育、教育与社会需求挂钩的初始动机并没能实现,带来的却是教学质量的下降、上学成本的高昂和大学企业化之后滋生的腐败。杀鸡取卵的短期行为加剧了贫富分化,更透支了中国人传统上对教育的信任。如今反思已经开始,扩招的高峰期也初步过去,但当年教育产业化的短期行为的苦果,中国社会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慢慢承受消化。
就艺术教育而言,扩招的影响也是极为严重的。过去的美术学院每届招生百人以内,全校学生不过二三百人的局面就此改变。和当年需要多年奋斗尝试才能考入美术学院不同了,扩招后有的学生在高考前临时学画几个月就得以进入美院,不少学生的学习能力其实尚未达到大学艺术教育的起点。学生对艺术专业学习的兴趣并不高,也并不珍惜学习机会。由于学费压力极大,就业前景渺茫,大学中旷课打游戏、兼职挣钱的情况普遍。但是在收费就学的情况下,大学很少愿意真正严格处罚不合格的应付学习者,甚至不能正常执行教务行政管理措施。
学生人数急剧暴涨,教室中人满为患,教师连记住学生的姓名都成为一种困难,一对一的个别指导少了,这对于艺术教育的伤害比别的专业更为严重。校园中众多的互相不熟识的学生,并没能成为规模更大的学术研究的共同体,反而折损了每个人自尊的存在感,形成普遍的自我贬低的校园文化,而不是积极的表达和创造,教学的民主氛围也随之难于持续,这对于艺术学院都是致命伤害。
和教学质量下降相应,社会也降低了对大学毕业生的期望值。接近半数的大学毕业生一毕业就开始失业,幸运地找到朝不保夕的工作的,收入水平也长期在低位徘徊。他们只能聚居在城乡结合部的廉租房中艰难度日,成为绝望的蚁族。当前,蚁族现象已经引起媒体和社会研究者关注,被视为与农民、农民工、城市下岗贫困人员境遇相似的弱势群体,但各方的关注却不能转化为切实改变的方案,依旧是严重的社会问题。这就是九十年代教育产业化政策的后遗症。我尚未能展开严谨的调查,但从大量直观的接触来看,各大院校艺术专业的毕业生具有较高的灵活性,他们在对口专业需求不足的情况下,有弹性向广告、设计、装修、策划甚至贸易等各种行业转移的能力较强。境遇稍好于其它文科、理工科大学毕业生,但也不是没有蚁族化迹象。他们同样要承受家庭压力、高强度的劳动和低收入高房租,激烈竞争和不安定的生活条件。更不时要受到不安全感和绝望情绪的侵扰,以至于有时候,通过考研回到校园竟然变成一种逃避的方式。
同时近些年艺术市场发展迅猛,特别是当代艺术市场迅速崛起,提供了一些成功案例。这在唤起希望的同时也形成了巨大的比照压力。于是,蚁民化危机和成功学诱惑,成为摆在艺术学科大学毕业生面前的生死抉择,它们也成为影响在读艺术大学生心理的必然因素。
这就是当代艺术教育出现在中国的美术学院的时候所面临的现实情景,这也成为我们在学院中帮助学生规划职业生涯,以及采取相应的教学策略时的重要参照。本文要探讨的就是,学当代艺术的学生离开学院之后要什么发展,而学院要做什么。


首先,美术学院应在不得不承担起扩招压力的同时,尽力设法把扩招的代价压到最低,并渐渐修正产业化的教育思路。不应因蚁民化危机的逼迫,就把学院变成教授成功学技术的拓展训练营。近年来国内的不少美术学院,以当代艺术圈子中暴发的市场明星作为成功指标,校外影响与校内引导里应外合,在商业画廊短期利益的驱动下,在学生中形成了成功学竞赛和造星运动。大量学生未加反思,互相模仿,用单一的风格作为挤进艺术市场的敲门砖。学院领导者将学院正统体制向当代艺术市场开放的善意,在这种成功学的竞赛中完全被歪曲。一批学生以尽早被商业画廊签约为荣,迅速进入风格定型和批量复制,甚至个别艺术“新锐”得意忘形地爆出价格取代价值的无耻言论。这就是蚁民化压力和成功学诱惑双重推拉之下出现的历史悲剧。
我要讲的是很老土很正统的“立志”,也就是人格教育的最基础的部分。学院可以学到技术,但不能误把技术熟练的高级艺术农奴当作精英。学院更是文化传承的核心。为什么好学院要有务虚的功课,为什么好学院要坐而论道,就是为了能够在学院中把理想和历史感交给学生。心怀理想和历史感离开学院的学生,才会有长期奋斗的驱动力,才不会采取自杀式的短期行为,不会对既有的流行风格和成功学模式进行模仿,被艺术市场迅速俘虏。这样的毕业生,即使他们暂时面临生存压力而不得不依靠别的手段来维持生计,这些真实严酷的社会经验也不会扼杀他们的感受力,而是会成为他们有朝一日开始工作时最宝贵的经验和资源。同时,学院所需要的“立志”,也绝不是对当前的艺术明星先进行模仿然后取而代之的小小野心,而是全面批判和修改当代艺术界现有成功模式,用想象力和创造力全面加入社会改造的更高远更广阔的心志。这样,学院的毕业生即使暂时条件困难,即使在貌似远离艺术专业的领域里面跌爬滚打,只要怀抱通过创新行业规则来贡献社会的信念,即使永远不成功他也能感受到幸福。拥有主动改变境遇的理念的人才始终拥有希望,拥有希望的人才不会被绝望所摧毁。他就不是蚂蚁而是能够化蝶的毛虫和能够酿造幸福的蜜蜂。学生在学院中获得的志向越高,他就能走得越远。在此后的艰辛奋斗中就越从容自信,越能使用想象力来开创新局面。高远的心志和厚重的历史感,这应该是一所伟大的学院为学生进入职业生涯所准备的最重要的礼物。探险者在出发之际,除了干粮和服装,更重要的是交给他指南针和地图。

对于怀抱着志向和一些尚未成熟的能力毕业离开了当代艺术专业的学生来说,认识到自己将要展开的是终身的事业,这一点至关重要。
你为自己做好了终身规划和十年计划二十年计划,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和优势劣势,你就不怕从低处入手,从小处入手,甚至从外部入手。既然你学的是当代艺术,你更应该知道所有你眼前接触的貌似无关的事情都是做艺术的材料。你也知道,只要使用创造力去从事的工作,其实都和艺术密不可分。所以你可以缓慢,你可以寂寞。寂寞和缓慢都是给自己从容成长的时间和空间,你不用恐惧。你也不用受到运气好的成功的同龄人的刺激,你将不等待运气,并创造出暂新的游戏规则。
你要警惕明星艺术家的不良诱导作用,天价拍买和画廊的操控并不是帮助你的力量,甚至过早的职业化都是你要加以警惕的东西。你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寻找和犹豫,正如你还需要谈更多的恋爱。
你要展开的是终身的事业,所以就用不着焦虑没有挤上某一班车。 你也就不用对那些牛逼哄哄的画廊老板和策展人们低三下四。你只管展开自己想要进行的实验,即使它目前看来多么没有前途多么不能转换为金钱。你要有勇气把不靠谱的坚持得彻底一点,而不是去追现有的流行模式。那种模式下你永远是追着跑的跟屁虫,也永远都追不上。而你从事的独属自己的实验,只要是你经过思考和选择真心想要做的,你起码能够从中得到快乐,这首先就已经保证了你不吃亏。如果你的实验推进的深度够深,走得够远,它就一定是有历史价值的。等到人们认识了它的价值,你就是这班车的司机,你是独一无二的资源垄断者和规则制定者,那些牛逼哄哄的人自然就来求你了。而在此之前,你可以坚持在非职业状态下的长期探索,用你能想象得到的任何方式来供养你的实验。你来自一所伟大的学院,你的责任是重新创造历史,只有实验才能创造历史,历史会回报真诚付出的实验者而抛弃投机者。
既然你要展开的是终身的事业,你就不用去参加流行趣味的聚赌,你要继续在学院里已经初步展开的工作,建立自己的核心课题,长期磨练,敢于大器晚成,方能成其大者。所以,你绝对要珍惜自己目前的非职业状态,没有人来催促你,不用为展出而赶制作品,不用被媒体的镁光灯照得无处藏身,不用去开幕式上装逼,这不可能是不幸。你还有时间阅读,你还可以从容地琢磨,变卦。暂时没有钱来把所有的想法都实现出来,甚至也不是坏事。你在最贫困的时候,也要坚持设想自己拥有数不清的资源的时候要做什么。反之,等你有了钱的时候,你才能有能力不被钱所腐蚀,学会用最有想象力的方式把钱花出去,从而保持自己的贫困。那才是最终的成功。

此外,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你要培养自己的共同体。终身事业的思路是扩大自己在时间上的工作量,而共同体思维则是扩大自己工作的深度和广度,让自己的实验连接在一个更庞大的思想母体之上,你就不是飘絮和浮萍,而有源源不断的营养。
刚离开学院不久,最亲密的共同体就是你志同道合的同学。但同学校友中常见的是牢骚和借钱共同体,这最后恐怕会危险地发展为成功学攀比的共同体,并最终使共同体解体。你需要的是一个志向和思想的共同体,它从学院的立志中蔓延出来,把你们连接在一起。在这里你们互相可以激烈地批判,交换实验者的发现,驱除孤独和无助。一个共同体温暖的力量,让你更理性平和,而更具有持久的耐力。
我们阅读艺术史,发现最终能改变艺术史的,经常都是丛生的艺术家群体。那些个体的艺术家坐上直升飞机的成功实例,必定是受到比他高级的星探的提拔。而之所以受到提拔成为选秀对象,往往只是因为他的某些地方符合了当前流行的规则,是一个优秀的模仿者。真正要带来巨大改变的,不可能得到当前的高层的提拔,只能伙同他的共同体互相支撑互相加强强硬崛起,成为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从印象派到后感性,都是如此。先显示存在然后散发影响,一直到为后来者所认同。最终的加冕都是来自比你们更年轻更弱小的一代人,不是来自前行者而是来自后来者,不是来自上面而是来自下面。因此,共同体的力量才能让你们始终处于历史意识之中,而不是被个人成功的幻觉所麻痹。
这样一个批判与探索、理性并亲密的共同体,其实就是传说中的柏拉图学园。这是一群志向相同者智力的互助,所以,共同体在那里,学园就在那里。因此,只要加入这个批判的共同体,就是同一个学园中人,而不在于你拿着哪一个院校的文凭。精神的共同体必定会超越派系,成为一代人中一种力量的联盟。
但我们经常会忘记的是把我们的家人纳入我们的共同体。而事实上,经常让我们在孤独和寂寞的实验中感到不安的还就是他们忧虑的眼光。如果不能把他们纳入你的理解的共同体,他们的催促和期待,只会从潜意识里把你推向短期行为。要知道和你一样,他们也要面对蚁民化危机和成功学诱惑,并因为中国传统中的责任感而更受煎熬。所以,攘外必先安内,和他们谈谈艺术吧,和他们分享你的实验和失败,让你们本来就连接在一起的人生重新成为你的基础,而不是被任何职业分割和教育分层所绑架。
然后,继续扩大你的共同体,扩展到艺术行业之外,扩展到你的房东和邻居,扩展到你的超市和地铁,扩展到城市之外。你会发现,到处都是你可以作为的空间,到处都需要你的知识和创造力,你更愿意在一种社会责任中安身立命,你甚至会觉得艺术圈圈里的成败只是小世界的纠纷,甚至艺术史的肯定都不在你的考虑之内。恭喜你,你已经超越了蚁民和成功学,虽然你来自被扩招的那一代大学生。只要你使用了你的创造力重构了你的生活,当代艺术史要肯定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劳动。

这些可能性都从学院开始。学院的自我定位,决定着离开这里的青年是否能够有一种广阔而深远的出发。如果学院自己丧失了志向,而沦为学费采集器和技术零售机,即使再超值赠送成功学兵法,我们的青年也难免在残酷的市场中沦为蚁民,即使这只小蚂蚁它踉踉跄跄杀开一条血路爬到了世俗成功的顶峰,它也只能在高处不胜寒的眩晕中腐败,在嫉恨中跌落,在精疲力尽中死去,而终无幸福可言。只有一条拯救之路:学院要把高贵的心气和绵厚的历史意识输入青年的心中,把自我批判的理性精神和持续学习的能力注入青年体内,把“学术为天下公器”的共同体思想,和“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济世情怀交付青年做安身立命之本。我并不喜欢说出这些堂皇而煽情的语句,相反我知道这种古典的“立志”言论,在这个遍地蚁民的时代会显得多么老土,甚至是多么地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我确知,只有远大的心志才能让同学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足够坚强也足够柔韧,只有阔达的情怀才能让人在无我的创造中获得存在感。只有理解的共同体才能给予幸福。这岂止关乎艺术青年,它关乎幸福关乎基本生存。在南京长江大桥的烈日和苦雨中,我见过被蚁民化深渊吞噬的人,也见过被成功学攀爬摔下的人,血的现实,迫使我羞怯地写下如上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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