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萍:尘归尘,土归土
发起人:1516  回复数:0   浏览数:2103   最后更新:2011/03/08 20:59:49 by 1516
[楼主] 1516 2011-03-08 20:59:49
尘归尘,土归土
文/项丽萍


张平常常沉湎于童年时代苹果花的芳香,在现实的玻璃房中四处碰壁,踯躅于寻找白天的黑夜中;幸好她又是个大气的人,心胸开阔无所羁绊,所以碰壁、挫折没有减损她的心气和锐气。张平有一双很美的手,一双属于艺术家的手,十指纤柔修长,偶尔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涂着或蓝或绿的指甲油,颇有些艳丽。手上的皮肤有些干,指甲里还有颜料残留的痕迹,大概是不太呵护保养的缘故。这就是张平,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时候有些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但够真实够真诚。她的真诚既体现在她的现实生活中,也体现在她的艺术创作中。张平作画喜欢顺其自然跟着感觉走,她认为唯有如此作品才能真情流露,真实感人。在她看来,随着人生的展开、经历的变化,艺术家接触的事物、关注的内容、创作的题材一定会相应变化,而不是一辈子一种题材一个符号一个样式,因此她不愿意以时下流行的符号化、程式化的方式树立所谓的个人风格。从《化妆》系列(2003-2005年)、《蹲马桶》《洗澡》《亲密》系列(2003-2008年)、《风景》系列(2006-2008年)一直到《火》系列(2009-2011年),张平的创作和她的生活轨迹一直紧密相关。

从偏远的新疆塔城来到时尚之都的大上海,周围多是追求潮流爱美扮靓的男男女女,张平从2003年开始关注女性在化妆时的心态:对美貌的渴望、希望吸人眼球的虚荣、对年华老去的焦虑以及对自我的寻找和确认。《化妆》系列(2003-2005年)采用的表现手法颇为丰富,有些在镜像中加入不同时期的人像突出时代感,有些用克孜尔壁画似的斑驳制造历史感、沧桑感,有些颇似浮世绘的浮华空洞。一面镜子,两度空间,多维意象:镜像和实体,历史和当下,梦想和现实,虚虚实实,既分离又交织。在这一系列中,张平始终冷眼打量着自己。

如果说《化妆》系列更多是对外表和爱美天性的审视,《蹲马桶》系列(2003-2008年)则是张平对自我对人性的进一步探索和追问。《大学》:“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独也。”朱子言:“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在独处时,在私密空间里,人性最深处的东西被赤裸裸地摆了出来,人该如何自处?张平没有刻意去表现女人的美丽妖娆,而把女人的头部夸张放大拉近撑满画面,尤其夸大了眼睛,女人的眼神带着挑剔和挑衅。在观者看作品时,画中人也逼视着观者,让观者无从躲避只能与之四目相对,此时,观者似乎在照镜子,而且是脸贴着镜子在照,并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拷问自己。就像人在反省的时候,明明看到了自己的痛处和软肋,却不愿面对又无处可逃,其实人如何能逃离自己?镜子的作用是能对之贴花黄、正衣冠,人心何尝不是一面镜子,从中能洞见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念头。同期的《洗澡》系列以浴缸为背景仍把人框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画中人的眼神仍然执着犀利,画面仍然充满紧张感。《亲密》系列则从人与他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入手去解读自我和人性,人物的眼神和表情稍有放松缓和。

在2006年开始的《风景》系列中,张平把人放在历史的视角中去审视,在她看来,任何个人所感知到的历史都是碎片式的、不完整的,有时甚至是荒谬的。该系列作品以背景中的中国传统建筑象征过去,中景的人物代表现在,前景的花代表永恒、希望和理想,链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管时光流逝世事变幻,不管人们青春凋谢年华老去,花们只顾灿烂地无情开放。除了花是一如故往的光鲜,画面其余部分都是阴沉的黑白调子,人物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眼神也不再清晰凌厉。以上几个系列表现的题材似乎很女性化,但是不能因此就冠之以女性主义艺术家,只是张平希望从自己最熟悉的对象入手,而碰巧她自己以及周围接触最多的人是女性而已。自2009年始,张平开始画身边不断发生的拆迁事件。拆迁算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是最容易有故事有冲突的话题,但在她关于拆迁的《火》系列中,人物却彻底退场了。也许在张平看来,一切人物终究会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里、时间的隧道中。人生如寄,四大皆空,那么,什么才是永恒?类似的人生终极问题,正是张平一贯感兴趣的。

在张平以上几个系列的画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对空间的把握能力:善于营造不同的画面空间,善于利用画面空间来传达其情感和意图。对空间的敏感性也许和她从小生活在广袤的边疆大地,大天地大空间对她的强烈冲击有关。张平说自己很不喜欢过于广阔的自然空间如夜空、沙漠、大海,尤其是深邃的夜空,无边无际,深不见底,让人感到无助和恐惧,让人感觉渺小到尘埃,渺小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大自然吸走。而在上海这样一个几乎完全人造的空间里,她又看到了周围事物的变幻不居和人生无常:不断来来回回的人群,不断拆迁的房子,又不断改造新建的街区。在威海路696住了几年,由废弃的厂房改造而来的画室被经营得越来越有模样,但周围的街区一直在拆迁、改造中,据说接下来就要轮到这片区域了。在全球化的城市化进程中,在众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中,多少蜗居其中的人梦寐以求的房子,曾经有多少原本温暖的被精心经营的住家,就这样被城市化的滚滚浪潮席卷,被一个带圈的“拆”字一笔勾销,被轰隆隆的推土机碾碎,被夷为平地,化为尘土,化为虚无,化为某些人的记忆。城市化脚步打破了原本私密的住家空间,使其成为半开放半公共的场所,张平也因此得以进入观察这些陌生人曾经的家。

从《化妆》《蹲马桶》《洗澡》《亲密》系列所表现的没有背景的被抽离的人,到人与环境相结合的《风景》系列,直到具象的人消失,只留下空空的场景,《火》系列的画面空间不再像《化妆》《蹲马桶》《洗澡》《亲密》那样逼仄,也不像《风景》那么疏离和不确定。但在这空无一人的场景中,处处能看到人的痕迹,乃至人的情绪:曾经温馨的被精心装饰过的居室,被丢弃的床、沙发和桌椅,以及满地堆积的空酒瓶。坐在张平的画室里喝着茶,聊着天,偶尔看看墙上的《火》系列,周围的一切有着奇妙的协调。这些画作给画室带来了某种魔幻的效果,画面的场景开拓了画室的空间,我们似乎随时都可以走过去在画中的沙发上小坐。或者说,画室似乎是这些画的延伸,甚至是画的一部分,因为画室中的家当如沙发、茶几、画案、书架等几乎都是从这些拆迁房中淘来的;也因为《火》系列画面的前景是开放的,似乎可以包容和吸纳画室,驻足画前,观者似乎可以走进画面,甚或已经站在画中。

张平是个悲观论者宿命论者,她喜欢将自己的人生描述为在黑夜中寻找白天,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她认为人生就是一个悲剧,人的命数是上天注定的,人无力回天。因此她更喜欢夜的意象,认为在黑暗中行走始终有可能找到光,因此始终有动力继续上路。正是因为这种悲观论宿命论基调,张平表现出的却是一副乐天、随遇而安的气派:既然未来不可控,人生不可控,命数天注定,就踏踏实实地过好现有的人生罢,何必过多无谓的担忧和怨尤?持悲观论宿命论,喜爱研究宗教和玄学,勤于思考终极问题,还喜欢新疆作家刘亮程的作品,因其作品充满泥土气息、哲学意味和魔幻效果。这一切让她喜欢在创作中制造矛盾和冲突,喜欢运用隐喻和象征手法。比如,她在每幅画里都放了一把火,画上的那些火烧得很欢腾很莫名很唐突,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合视觉逻辑的火?“到最后,一切终究会回到‘尘归尘,土归土’的境地”,张平如是说。这也许是哲学意义上的火,如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说:“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世界源于火,最终归于火。这也许是宗教意义上的火,能驱走黑暗带来光明,能消除罪恶清洁污秽,净化人性净化世界。这也许是历史的象征,是流逝的时间,红尘滚滚过客匆匆潮起潮落,繁华过尽了无痕。这也许是现实的隐喻,“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梦再美总有醒的时候,人终得直面现实的严酷。这也许只是欲念之火,嗔心、贪欲会烧成熊熊怒火令人无端烦恼,只有除切心头火,才能得到真正的内心安宁。如何解读这火,就取决于观者的心态和阅历了。

在有些画作中张平也用光代替火,因为她认为光和火是相互依存相互转换的。如《火•桌》中的那束光,就是火的另一形态。张平说:“我觉得这个地方(画面上方的桌面)需要一束光,于是加了一束光。”在如此这般经营作品的过程中,张平充分体验到了创作的快乐,就像上帝创世纪那般。另外如《火•空酒瓶》,张平在这个类似过道的空间里画了满满一堆空酒瓶。画的底色是黑暗的,几乎没有亮光,整个画面用了阴冷的蓝绿调子,充满了忧郁和幽怨。这许多空瓶子不知装了谁的愁,是这里曾经的住家的,还是艺术家自己的?人的一生总有许多愁,为生计愁,为事业愁,为相思愁,为理想愁,还有其他许多莫名之愁,也许可以借酒浇愁,但这酒实则浇不了多少愁,也许还会愁更愁,所以如果你没能将愁放下心头,那么它会一直结结实实地堆在过道挡着你的去路。因为整个《火》系列太沉闷压抑,张平于是另外创作了《火•树》,在和《火•空酒瓶》相同的空间上画了一棵树,树上结着累累硕果,虽然果实还是绿色的,但至少有了丰收的希望。在《火•树》中,张平用了亮光也点燃了希望:整个画面的背景光明一片,从左边通道还有一束亮光倾泻进来。

除了火和光,《火》系列还有一个重要的隐喻:门/出口。在这一系列中,画面场景的尽头往往有一道门,似乎是前进的通道,但只要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些通道都是无法通行的:《火•游泳池》中,背景右边的门只是一个符号,门框内的空间和周围的墙面是浑然一体的;其余作品中,或者画面的尽头是紧闭的门,或者门后面的通道漆黑一片。也许在张平眼中,房子象征了物质追求的最高代表,而在追逐物质欲望的道路上,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是不可取的,是没有出路的。于是,张平在其画作中指明了两个出口:一是火升腾的方向,天空或上苍,即宗教的慰藉;或者是原路退回,退回到自身,看看自己,因为画面前景是开放的空间,因而退路是空阔的。如刘亮程所言:“人需要一次次地回到镜子前,看看镜子里的人走了多远。需要一遍遍回到童年,回到我们初次醒来的早晨,在那里,所有的梦都近在身边。”两个出口相比之下,张平倾向于后者,因为这就是她自己向来所做的:《化妆》系列中,通过镜子看自己,《蹲马桶》系列中,通过独处看自己,《亲密》系列中,通过和他人相处看自己,《风景》系列中,通过历史视角看自己,《火》系列中,通过现实的物质诱惑来看自己。

在张平各个系列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一以贯之的是:偏爱黑白色调,多用平涂色彩,好以线条造型,这一切源于她的国画专业出身。尤其是她最近创作的《火•社区活动中心》,画面线条纵横交错,笔触自由不羁,颇有水墨画的酣畅淋漓和文人墨戏的率性写意。画中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社区活动中心空旷、破败、阴森,墙面污渍斑斑涂料脱落,破旧的大吊灯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天花板中央的吸顶灯残缺了一半,半边漆黑半边白色网格状,竟有些太极图的意思,使整个空间越发有些悬乎和捉摸不定。这些拆迁房是历史的废墟,这历史是当代史,映射了一个城市的发展轨迹,关乎普通百姓的生活和奋斗,关乎家长里短、柴油酱醋。这些拆迁房自然成不了真正的历史遗迹,不是什么鸿篇巨制,没什么保存价值,注定要被拆除淘汰,注定只能暂时留存。张平通过画笔留下了它们的遗照,使之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丰碑。历史也是一面镜子,纵然充满无奈和凄凉,亦能催人思考和反省。发展是硬道理,但仅有经济的发展是否可行?物质条件改善了,人们的幸福指数为何却在下降?我们坐在时代的快车上飞速前行,甚至无法驻足欣赏沿途的风景,错过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海德格尔说艺术是人能回到神的世界的唯一入口,阿甘本说艺术品是我们赖以回望天地神人共处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模糊的唯一镜子。因此艺术是我们的又一面镜子,时时勤擦拭可以让我们看清我们人自己在大地上的真正尺度,可以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明净轻盈自由,从而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回到人自己之中的路。通过艺术这面镜子,“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尼采)。 在《火》系列的创作中,张平为那些废弃的待拆迁的渐被遗忘的空屋子树碑立传,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精神家园,一面灵魂的镜子,一条回家的路,也对其自身完成了一次超越,这才是一个来自新疆的性格大气的女子应有的格局罢!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