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时代》:中国艺术的神气
发起人:干掉前卫  回复数:1   浏览数:2160   最后更新:2010/12/31 01:53:08 by guest
[楼主] 干掉前卫 2010-12-30 21:35:50
中国艺术的神气
The Expression of Chinese Art
文/余世存

青年思想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自由撰稿人。

一.

当文明以暴力、金钱、政治正确、知识正确或时代正确的手段大踏步推进的时候,人们往往与时俯仰、随波逐流,它们共同筑就了文化生长的基础。我们中国人盛称的文化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我们称羡或神往的文艺复兴的前奏,这种国力强盛或社会喧哗,是为了经过漫长的时空消息,检验或淘洗出自己的心灵、性命和气象。换句话说,中国艺术有着不同于流俗的高格和道理,如同心灵不为皮肤感知,真正神气俱足的中国艺术不为我们世俗欣赏,它几乎由少数贵族精英人士推介,极为艰难地保存、传播……
“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这就是试金石。如果一个人及其作品,及时得到了众人的呼应,它肯定未能得到中国艺术的大道。世俗喜欢末流,真正一流者绝不在大家的视野范围内。如果一个人的审美跟时众合拍,他应该提醒自己,他并未登堂入室;如果他要朝圣中国艺术,他必须远离大众,拒绝流俗,去寻找、倾听,跟孤独的心灵对话。与泡沫式的社会文化现象不同,中国艺术的神气就在于它是最为个人化的。
印度文化、基督教文化的艺术多少有着服务神、荣耀上帝的特征,现代艺术虽然起源于“上帝死了”般的怀疑,虽然直面人的自由、孤独、沦落、异化,仍有着服务时世的功用。中国艺术不同,中国艺术在最高层面上不是直面自由,不是表达自由,而就是自由的表达。因此,这种充分个人化的艺术是人的实现和完成,它就是康德意义上的“人是目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中国艺术因此不能从服务性上体认其高下,而应从其拒绝性上考察。

二.

从上古时代起,拒绝就是中国艺术的本质。最早的艺术心声是由一个“含哺鼓腹”的老人击壤而唱出来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据说,有则天之品德的帝尧听到这首歌时,欣慰地笑了。这一艺术明确表达了人的自由,它知道帝力的存在,但它拒绝帝力的污染、支配。这种拒绝之路,经过上古时代千百年的踩踏,被集中总结在中国文明的圣典《易经》中。大易之道,在于君子行健而自强不息,在于见群龙无首而吉,在于不事王候而高尚其事……
三代集大成的《易经》总结的是上古数千年的文明特征。到了春秋战国大转型时代,都城生活逐渐支配乡野,文明分工日细,文明的雨露沾溉日众,文明的财富积累日多,有闲交流了的“野人”“小人”“百姓”跟君子合流,一起对自己和他人产出的艺术指指点点。真正的艺术创造会有不同吗?会媚时媚众或服务于时世吗?轴心时代的大思想家们,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都从各自的角度表达了对时世的忧患,对道的向慕,对流俗的拒绝。老子一生捍卫大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道不行,泛槎于海”,……这些大思想家们塑造了后来以至今天两千多年的中国文明性格,即文明艺术或人生社会艺术的本质在于合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是对世俗的校正、教训和拒绝,孔孟多次说,“富贵于我如浮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庄子更是把自由生命当作世间的典范,他拒绝王候的国事之累,明确表示享受“曳尾于涂中”(在泥滩中拖着尾巴玩乐)的人生……
第一个有姓名的大艺术家屈原更以自己的作品和生命回答了这一问题,他的高洁、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使得他成为中国艺术最早的人格象征之一。他的弟子宋玉则从大众的态度上指明了艺术的神气特征:有歌者客于楚国郢中,起初吟唱“下里巴人”,国中和者有数千人。当歌者唱“阳阿薤露”时,国中和者只有数百人。当歌者唱“阳春白雪”时,国中和者不过数十人。当歌曲再增加一些高难度的技巧,即“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的时候,国中和者不过三数人而已。宋玉的结论是,神气的艺术“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因此,秦汉以来的中国文化加剧社会化、世俗化,中国艺术则是以拒绝、充分的个人化来校正世俗对自由生命的管制和异化。明了其中真谛,以至于曹操父子的创作千百年来为人称道,因为他们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心灵自由的帝王,又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身份自由的文人。从汉唐气象到魏晋风度,无论重在自信还是偏于怀疑,无论是向外发现自然的美丽还是向内发现生命的深情,都是人的个性最为充分的表达,都是远离时俗、自铸生命,从而成为不朽的艺术品。这种艺术之品质,在中国词汇里,称为“神品”,就在于它自由、神气十足。所谓神,中国人以为阴阳不测之谓,以为对生命性情和社会自然都不离不弃的大人谓之神,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唐人张彦远《法书要录》中第一次提到“神品”说:“今妙迹虽绝于世,考其遗法,肃若神明,故可特居神品。”元人欧阳玄《赠画工黎仲瑾》诗:“碧山画欲入神品,表里神光碧瞳炯。”明人陶宗仪《辍耕录•叙画》:“气韵生动,出於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
在宋元时期,中国社会生活日益走向城市化、市井化,手工业发达,产业化兴起,“资本主义萌芽”,这种神气艺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大众艺术日益深入人心,笑贫不笑娼一类的异化沦陷,使得艺术家们面临着更大的诱惑。但中国艺术回应了这一挑战,思想家们明确提出立心立命的文明救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救赎,仍跟轴心时代的诸子一样,是对世道人心的批评、教化,是以自身示范真正的道理。艺术家们并未在歌颂时代、礼赞社会上有所作为,反而远离市井,创造出壁立千仞、孤绝、温情、圆润、亲和、自由的山水艺术,千载以下,仍能让我们参与对话、从中受益。中国山水,因此是中国文化成熟期给文明的礼物。它的本质仍是拒绝,它以充分个人化的天地贯通安置人,它以道法自然来教训人心、安慰人心。以至于今天,山水艺术几乎成为中国艺术的代表或同义语。

三.

全面考察中国艺术传统的神气特征非一小文所能说明。我们只是指明,传统中国艺术至今仍能给我们美的享受,就在于它的本质是生命自由,它的典范在救赎,它的路径是不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的拒绝,它的外象是山水自然之道。它从不把世俗、时尚放在心中,它的最高洁神明处不以世俗、时尚为法或非法,对流俗、集体意识,它持的并非不同意见,它持的只是自家意见。就是说,它是充分个人化的生命创造。明乎此,我们可以理解,大教育家蔡元培等人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中国艺术之美是宇宙之美。
现代艺术有感于人的异化、宇宙的科学解构,而开始了寻道之旅,从启蒙运动、浪漫狂飙运动、现代性运动,都要张扬人。克尔凯郭尔、梭罗、塞林格……等人甚至以隐士的拒绝姿态来表达个性,但西方现代艺术的拒绝,个性表达多半往而不返,它的反叛本质上也仍是服务,它心中有一个人间对象:神、上帝、大众、时、世道、科学、市场……
中国艺术的拒绝品质则是神气十足的,它最富于神性因而也富于人性,它通于道因而最个人也最全体,它不媚俗媚雅、从众从时,它创造而不制造,取用而不消耗,这是我们现代文明最宝贵的遗产之一。现代文明日益都市化、化石资源耗竭化、文化和身份认同混乱化,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于政治秩序和经济秩序对生命的管制和异化,忧虑于消费的大众社会对文明的挟持和对地球的破坏……波普艺术、后现代、新新人类等等的姿态、冷嘲热讽,近乎玩闹,神气的中国艺术跟思考并表达自由的西方艺术一样,才是文明的救赎之路。
这种救赎,从20世纪中国艺术的最高成就者如黄宾虹、刘知白、台静农、高尔泰等少数人那里即可知道,他们的艺术摒弃了时代的硝烟,远离权力,铜臭,不为宏扬理念大道而作姿态。尤其是刘知白晚年的山水、高尔泰的书法,在比黄宾虹多一种极权时代的人生经验中,而变法通道,出神入化,随心所欲不逾矩。经过革命世纪、世俗社会、极权生活、消费享乐时代,革命游戏、发财游戏、享受游戏、后现代游戏,能够拒绝的人屈指可数,甚至一向以自足自给见称的中国人也多迷失其中。但仍有一些中国人,拒绝了时代的烙印,给文明和后人贡献了不受污染的思想和艺术,有人发现了顾准、林昭、李九莲……艺术领域则有刘知白、高尔泰这样的大艺术家。在某种意义上,林昭们短兵相接更为惨烈,刘知白、高尔泰等人的避世拒绝更为寂寞超拔。
但大易之道,君子遁世无闷,因此如高尔泰的书画艺术,刘知白的山水艺术表达的,无闷、无污,神气完满,阴阳不测,刚柔相济,温暖安适。
展望未来的中国艺术,我们可以说,大众时代、市场社会值得尊重,但如欲攀上文明或宇宙的大道,仍要拒绝时世的一切诱惑。如鲁迅所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这种拒绝并非较劲、持不同见解,而是在世俗中高尚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寂寞的事业,但又是回报最大的事业,因为千载以下,这一事业仍足以安慰我们,提升我们,成全我们。如林同济所说:“如果你问在中国人眼中,人到底是什么?关于人的唯一的定义是:人就是他自身所认同的价值。……价值是与宇宙相协调的,宇宙中包含了仁爱和变化,永远在创造,在繁衍。容我这样说吧,中国人认为你将自己和宇宙联结起来之后,你就使自己变得神圣了,你承诺对宇宙的终极忠诚。你与上帝而不是与牧师合二为一。”
这就是中国人的方式。这是中国艺术的神气之处,是中国艺术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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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农 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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