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世界:后极权时代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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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爽歪歪 2010-10-11 11:13:06
基弗世界:后极权时代的废墟
——第三章《建筑学》断片

林贤治

安塞姆·基弗﹙1945-﹚,德国著名画家,新表现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后移居法国。
基弗被称为第三帝国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画坛诗人。他一直专注于表现德国的历史,德国的文化命运及纳粹主义的遗产。他说:“我带着联系我们意识和经历的象征进行创作,这象征将同时引发我们对自身的不断的省思。”历史、神话、宗教、文学题材都是他的视觉对象,其中,大屠杀的记忆是反复表现的主题。作品富于历史感、悲剧感,带有沉思的性质。结构宏大,形式新异,令人震悚。

法西斯建筑

1

必须记住人类的恶行,纳粹的恶行也是人类的恶行。假如失去了这恶的记录,我们将因失去一面镜子而无法看清自身的影像,并可能为此重陷于犯罪情境。所以,基弗着意保存纳粹建筑的图像,一如在《占领》系列中保存纳粹式军礼的姿式。

  但因此,他也就成了“法西斯主义者”。

2

  建筑给人以强烈的空间感。它的有限性、稳固性、可控性,实在可以作为国家的象征。基弗的建筑是全封闭的,正如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的“全景式圆形监狱”一般,当然只有专制帝国、极权主义社会可以比拟。但是,那些矗立在党和政府机关所在地的法西斯建筑,却一致地取纪念碑式风格,高出于监狱之上,宏大,森严,令人敬畏。

  由于这些实地建筑是权力和罪恶的标志,战后被摧毁是必然的事。与其说,德国人藉此表示同领袖及其党徒的决裂,毋宁说害怕时代的遗物对个人责任的追询。事实上,在浩劫之后,不少法西斯头目仍然留在权力机构内部,自然更倾向于消灭这些建筑实体,消灭罪证,消灭可恶的记忆。

  基弗着意保留法西斯建筑,显然,他不惮于背上同情罪犯的恶名,挑战全体德国人。

  
  画家在表达他的历史态度时,不幸采取了审美的形式,这正是艺术家与宣传家不同的地方。美学的歧义性,使他自行退向了一个晦暗不明的位置。

 忧郁的基弗。

  他注视任何事物,目光中似乎都带着一种灰色调。对法西斯建筑也如此。批判的目光本是明快的,坚定的,有如飞矢直达目标;可是,对于忧郁的人,这目光难免变得迟疑,缠绕,雾一般缓缓向前靠近。内省的神秘性,将把我们引向何处?我们最终能不能拒绝法西斯主义的魅惑,至少不至沦为视觉上的同谋?

3

  现在,我们不妨跟随基弗去看斯佩尔的帝国总理府,从一个艺术家那里看另一个艺术家。

  《内部》重现了总理府的大礼堂。黑色墙板,栅格的地砖和天花,阔大,傲慢,阴沉,焦点透视推进了固有的胁迫感。近景有一墓石,燃着白色火焰,透着死亡的气息。画家用加厚的油画颜料、树脂、乳胶、虫胶、干草,覆盖在摄影图片之上。建筑是真实的,坚固的,恒定的,而其材质却是脆弱的,易朽的;碑铭主义,反碑铭主义,两种不同的风格元素掺和到一起。总之,画布的总理府不同于砖石的总理府,它是废墟,仅仅是废墟,鬼魂一样的梦幻建筑。

  斯佩尔说:“即使所有的文件都丢失了,历史学家也能从第三帝国的建筑中读出希特勒主宰世界的宏图。”御用建筑师原以为这些建筑可以雄踞千年,结果如何呢?当它作为废墟而移置于画布上时,我们看到的最明显的效果却是:反讽。

  ——谁是时间的主宰者?

  除了《内部》,还有水彩画《无名画家》(1980,1982),油画《台阶》(1982-1983),《五位愚蠢的少女》(1983)等,都是法西斯建筑的模拟性图像。

  基弗虔信真实的力量。历史的真实,内心的真实。为了寻找事实中的材料进入画作,包括石头、土壤、植物、砖块、铅、骨灰,以及织物,他会像探险家寻宝一样,一直寻到源头。他十分看重原型,看重材料及选址的真实性,看重两者间联系的内在意义。既是实存,又是隐喻。他像巫师一样信赖旧日的遗物,拟托亡灵,且像炼金术士一样赋予虚无以生命。

  巫师和炼金术士在生死相克中介入,是现实的干预者,神秘主义革命家。

  可以比较基弗的《内部》和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的《从君士坦丁大殿拱廊看斗兽场》。

  同为废墟,柯罗是敞亮的,拱廊作银灰色,远天微蓝;基弗是封闭的,凝聚的,天花白是有限的白,为宽阔的黑色块所包围。柯罗安静而落寞;而基弗是压抑的,焦灼的,仿佛听得见石头沉闷的声响。柯罗作为风景画家,以古典的抒情调子,流露对古帝国的向慕,眷恋,和永不可及的惆怅;基弗对自然风景没有太多的兴致,他笔下是历史风景,常常为一个时代的生死兴衰而陷入沉思。他是诗性的,又是理性的;他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他为自己设限,在美与真实之间保持距离,保持内在的张力。

巴札克,阶梯,廊柱,门

1

  基弗从布亨迁至巴札克,从画内走向画外,从地面走向天空。在200英亩被废弃的养蚕场上,他织造建筑师之梦。

几十座独立建造的小楼。铅石混制的七层塔。崛起,倒下,崛起。整齐而零乱。基弗说,他喜欢看到他建造的塔楼在绳子的拉曳中摇摇坠倒的瞬间。他享受毁灭。

  我怀疑,同《占领》系列一样,画家在体验独裁者治国的情形。所谓装置艺术,不仅装置而已。

  关于塔的神话——

  基弗说,塔置身于天地之间,除了雷电,它们还吸引了别的东西。它们裸露,脆弱,不堪一击。

  基弗说,他从来不喜欢建好的房子,包括自己的工作间。他喜欢的是放下第一块砖时的感觉,因为那时,一切都是未知数,世界的式样仅仅在想象中成形。所以,他的塔,给人们的印象总是废墟。

  基弗说,废墟,包围了他成长的全部岁月。但是,他从来不像人们那样把废墟仅仅看作灾难和耻辱,也看成一种新生。

夜幕低垂,阴云四布。

  塔楼只剩下一个个突兀的影子,有如复活岛上的石像,在天风号啸中,默默守望,千年无语。

  塔楼的每个楼层都有坼裂下坠的危险,只好加入楔子;然而楔子又有坼裂下坠的危险,只好等待毁灭……

  阶梯向上翘起,向上,向上,然后顿然中断,犹如一支又一支折断的翅膀,挂在空中,接受飞鸟的吊唁。

  钢筋水泥板弯曲作波涛状,其上覆盖冰块,放置一件小小的铅制轮船模型。

  绝望的航行。

  水泥柱满地狼藉,夜来的大雪为它们裹起尸衣……

  这么多建筑:未完成的建筑,残缺的建筑。

  永远的未完成,永远的残缺。

  完成意味着生命的完结,无限的完整,只是一个幻相而已。总有一种力量在阻绝生机。破坏是永远的,正如建设是永远的。

  摄影中的巴札克——

  显然,基弗并不想完全回到世界内部,而是同世界比邻而居;在内部感受,在外部观察和思考。艺术总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品性,形而上的品性。所以说,这里已非基弗的居所,而是我们面临的世界,不完整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2

  还有强制性建筑。

  多层级的房子,封闭的房子,规整划一的房子。完全的集中营式。过道里偶尔放一块石头,一本书,一尊古希腊女巫雕像。其实,这些零散的装置对于营房来说,无异于风马牛。

  严密与自由:同一度空间中的两个世界。

  巴黎的萨贝提利耶医院和它的小房间在基弗手中再度呈现时,已然转化成为一个具有纯粹意义的图像,一个由专制思想与现代技术力量合谋以控制身体,控制个体生命的象征。

  这里没有廊柱。

  廊柱不是属于圣殿,就是属于魔窟。

  基弗是喜欢廊柱的。他画的柱子并非希腊罗马式的圆柱,多呈方形,颀长,坚实,斑驳有如创痕。或许在他看来,单独的廊柱是美的,可是,一旦藉以支持帝国大厦的沉重的拱顶,美便坍毁了。所以题画时,他把廊柱比喻为一群愚妄无知的少女,就是为此。

  廊柱岂能是独立存在的呢。

3

  不见开阖的门不是门,是墙;

  没有门的屋子不是屋子,是陵墓。

  基弗画的门总是关闭的。

  而此刻,他的铁屋子却打开了一道窄门,藉此诠释人类的命运。

  在绿树红墙的掩映中,赫然矗立着这样一间铁屋子,无论如何是怪异的,可怖的。屋子作深灰色,矩形,绝密。门外有台阶及少许护栏,门内黑黢黢地无从窥测,你不知道这是展馆,你不禁问:这是人的所在吗?如果没有人,那么窄门就是诱惑的入口;如果有人,窄门则成为逃亡的出口。但是,只要开放一个门洞——唯一的门洞,无论出入,捕获的机会将会大得多。

你进入窄门——

  两壁荒海旋即包围了你。转瞬之间,世界变得无限大,而你变得无限小。巨浪滔天,一艘艘战船遍身锈迹,仿佛穿越千年向你飞射而来。你惊惧,急欲逃离,然而安全岛在哪里?

  捕获你的,首先是你的恐惧感,你的心。

广场与密室

1

  广场是都市的心脏。

  破碎的心脏。

2

  广场在基弗的白帆布上是有序与无序的砖块,飞扬的沙粒,黄尘弥漫……

  那么大的潮水,怒涛汹涌,而今已然退去。钟声喑哑。火光衰微。卷起的旗帜,如同对准弓弩的鹰隼的翅膀,在风中无力地坠落……广场空无,平坦而寂静。青春的胴体卧倒在那里,就像活跃的鱼群,纷纷躺倒在干涸的海滩上……

  是残酷的季节。为了一束白色素馨花,人们从四面八方前来,广场因他们而变得丰盈,焦灼,狂暴,充满嚣声。疾风扬起千万支手臂,于顷刻间长成一座焚烧的森林,然后上升,上升成高原,悬于世界的额际。守望者在黑暗中寻找星辰,倾听狂跳的心,空洞的胃,脉管里血的嘶鸣,以及那渐渐远去的回声……

  在德拉克洛瓦的女神之后,死神悄然逼近……

  车辚辚车辚辚车辚辚……

  到处是《麦克白》的敲门声……

  跑呵,跑呵,黎明的白马还跑在路上,罗马已经陷落。当广场再度升起时,正如基弗用砖、石头和沙子所铺筑的,那是一座祭坛——

  可是没有鲜花,

  今夜,蜡烛无人点燃……

3

  密室。

  光净的地板上,一支带血的短剑——诺桑,直立在那里。

  密室想必同广场连在一起,不然,为什么这样偪窄的空间也有火焰和鲜血呢?

  密室想必同广场连在一起,即使大门紧闭,也有暗道相通,如同化妆间连着舞台一样。当演出开始,伟大的元首、将军、警察头子、小丑、侏儒、说谎者,就会在密室里套上假发、面具和手套,各各穿上合适的服装,然后依次登场;如果演出结束,他们又将回到密室,还原了本来面目,谀媚,庆贺,玩笑,聊天,下跳棋或打纸牌……世界从来是小的控制大的。密室控制广场,正如元首控制党,党控制国家一样。我们看得见广场,看得见广场上的人群、火光和血,却忽略了密室;我们看得见整个国家,却模糊了罪恶的黑手……

  所有这些,都是基弗留给我们的关于第三帝国的想象。在他的画作里,无论广场,无论密室,都空无一人;只有火焰,鲜血,风暴和沙粒……

  密室想必同广场连在一起。

4

  在夏日的边缘,

  飞霜、飘雪……

  我们从密室

  的窗玻璃里窥见怪异的冬景,

  从颤抖的火焰里听到

  广场外,那浩荡而凄紧的风声……

  一位母亲站立

  在风中。

  此刻,惟无言地伸出双臂,

  把死去的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

  风雪茫茫……

  齐格弗里德忘却了布伦希尔德。

  忘却了。尼尼威的城墙已朽,

  梆声随逝水远去。

  昏盲的守夜人没有子嗣,

  凭谁在广场满地断砖的锈迹中辨认

  坚定的钢铁?忘却了。

  太阳的余辉穿过沙漠——

  那么多金字塔,那么多不朽的死人!

  谁会想起塔内密室

  某具木乃伊曾是一言九鼎的僭主?……

  忘却了。白蜡树之花

  开遍倾斜的屋顶。

  时代如此荒芜,

  往日的故事由谁讲述?谁可以讲述?

5

  广场。营地。帐篷。

  疾风卷起铁丝般的头发,散乱的头发,长长的头发……

  沙子从发中落下……

  ——英博珂·巴赫曼!




——英博珂·巴赫曼!

  

  基弗在沙地上反复写下女诗人的名字,伴着风儿,时间,声音……

  唯一的名字,

  你的名字,我的名字,人类的名字。
[沙发:1楼] guest 2010-10-18 18:45:03
令人震悚
[板凳:2楼] guest 2010-10-18 22: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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