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阿瑟·米勒过世，美国的广播电视，报纸杂志，影院剧场，几乎是铺天盖地的一片哀悼之情和颂扬之声。然而，米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按中国人的标准，他可算得上一个彻头彻尾而且死不改悔的“卖国贼”了。

　　1949年，美国早已巩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大赢家的地位，成为世界范围内的超级强国。美国国内也国泰民安，正值蒸蒸日上的大好年华。与此同时，苏联却也雄心勃勃，大有要与西方一比高低之势。社会主义阵营也已渐次成形，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构成了最为直接的威胁。两大阵营都各自团结一心，竭力要表明自己的政治体制和生活方式要远远优于对方。而正是在此紧要关头，阿瑟·米勒隆重推出了他的代表作：《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

对歌舞升平景象的揭露

　　上大学时，我把《推销员之死》反反复复地读过好几遍，竭力想揣摩出它的伟大之处，却怎么都不得要领，觉得它平平淡淡，激不起我的任何共鸣，远远比不上当时的作品如《绝对信号》。当时的人们，都按部就班地上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什么失学失业之类的梦想幻灭形同天方夜谭。后来漂泊到了美国，品尝到了后工业社会独有的酸甜苦辣之后，才慢慢听见了米勒那欲哭无泪的嘤嘤控诉。

　　《推销员之死》的主人公威利·洛曼总是面带微笑，皮鞋擦得铮亮。他一辈子的奋斗目标和精神支柱就是“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魅力减退，推销成绩下滑，竟至于不得不向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上司求情，以图保住饭碗：“你不能吃了橙子就丢皮儿呀。你不能把人就当作一个水果样的对待呀。”

　　威利·洛曼的悲剧与传统上那种依靠流血丧命和声嘶力竭所营造起来的悲剧很不一样。整个世界都在主人公周围坍塌，然而主人公却毫无办法，连死都只能是窝窝囊囊地死去。若说观众可以从传统悲剧的天塌地陷式的结局中得到某种解脱。威利·洛曼的悲剧则让他们如哽在喉，别说解脱，连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句都不可能。这是美国式悲剧，是美国式梦幻的破灭。

　　《推销员之死》是对当时为与社会主义阵营抗争而摆出的美国社会歌舞升平，一派盛世的深刻揭露，是对美国经济只顾利润，罔顾以人为本的阴险和残忍的深切控诉。

　　几年以后，时任副总统的尼克松与赫鲁晓夫进行过所谓的“厨房辩论”，得意洋洋地历数美国社会的种种优点。只可惜赫鲁晓夫既缺文采，又欠风骚，不知道搬出美国悲剧的典型代表威利·洛曼来堵尼克松的嘴，致使尼克松得以轻松脱钩。

　　大敌当前，阿瑟·米勒却那样不遗余力地揭自己祖国的短，“卖国”之心可谓昭然若揭。然而，美国人却一味地稀里糊涂，竟然把此剧吹到了天上。在一片颂歌声中，只有个别批评家严正指出《推销员之死》的反美倾向，称其为矫情做作的共产主义宣传品。

伟大的文化偶像

　　看来，《推销员之死》的确是太含蓄，于是，阿瑟·米勒将易卜生的名著《人民公敌》改编成直接针砭时势的现实剧，于1950年搬上舞台，把所谓的美国国家利益及其忠实的护卫者们大大地讽刺一番。1953年，他更以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塞拉姆巫婆案为蓝本写成《熔炉 The Crucible》一剧，直接诅咒当时正甚嚣尘上的所谓爱国主义运动麦卡锡主义。

　　麦卡锡主义最大的成就就是揪出并处决了苏联间谍罗森伯格夫妇。阿瑟米勒最为得意的则是《熔炉》上演时，观众在看到剧中主人公约翰·普罗克托遭受处决时，全场起立，向死者致哀。至此，罗森伯格夫妇与约翰·普罗克托与塞拉姆被诬陷为巫婆的妇女们便三位一体，成了美国公众意识中广被同情的受害者。而为了维护美国利益，正在积极搜查共产主义分子的国会议员们则成了制造冤案，迫害无辜的罪人。

　　1956年，美国国会众议院非美国活动委员会传讯阿瑟·米勒，要他供出所知道的共产党人的名字。阿瑟·米勒矢口不开，因而被控犯有轻视国会罪。两年以后，该指控撤销。美国国会可真是懦弱无能：阿瑟·米勒的剧作还不足以证明他“反美叛国”的罪行？何必要节外生枝，从他身上去找什么别的卖国者，无端送了他个不畏高压，抗拒强权的美名？

　　如今，麦卡锡主义早已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为肮脏的字眼之一，而阿瑟·米勒则已跻身于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最为伟大的文化偶像之列。

　　前两年，这位偶像又想法突破了美国的封锁，绕开了美国禁止通敌的法律，去了趟古巴，还和卡斯特罗共进晚餐、午餐。大抵是因为卡斯特罗谈风过健，过了深夜两点仍不放老人一行回宾馆睡觉，耽误了偶像的睡眠，所以，偶像后来的回忆文章，尽管夸卡氏如何有魅力，应该作个大明星，却依然承认卡氏的时代已经过去，古巴人民的痛苦应该结束。

　　然而，他话锋一转，矛头仍然对着美国，指出古巴人民痛苦的真正根源是美国的禁运。至少，美国禁运给了卡斯特罗延续统治的藉口。

·作者是旅日中国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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