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古建筑演变及其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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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md2000 2009-02-13 00:00:00
中国远古建筑演变及其文化意义

作者:张法 文章来源:《文史哲》2002年第5期 点击数:261 更新时间:2007-10-21



中国建筑的远古演变与中国文化的一系列重要观念紧密相连。中国文化具有世界特征的连续性很早就从建筑上显示出来了。从最早的元谋猿人(170万年前)栖息的元谋盆地,到蓝田猿人(100万年前)栖息的灞河谷地,到北京猿人(50万年前)所居的周口店,到马坝人(10万年前)所居的马坝滑石山中盆地,到与北京猿人同一地点的具有仪式出现的山顶洞人(18000年前),到炎黄五帝时代的仰韶文化(6000年前)的关中地区到周代(3000年)文王周公的按照理论选址,这近200万年中,居住地基本上具有相同的特征:环山临水。[1][1]p78-87在这一共有的特征中,在积累和发展着的,应是一种关于人/建筑/宇宙的统一理论,也就是被后世总结成体系的风水理论。而这200万年中的相似,透露出中国思维的两大特点,一是传统性(再怎么进步,也保存着原来的核心)二是与时俱进性(传统的原点总是在新的形势下进行创造性转换)。

中国文化的人/建筑/宇宙的统一的观念,在至少是有山顶洞人时的仪式出现之后,就与仪式相关联并体现在仪式之中。又特别体现在仪式的地点上。远古的仪式在什么地方举行的呢?约7000年前大地湾的庙堂(大房子),约6000仰韶文化姜寨的中央空地,同样6000年前红山文化牛河梁的祭坛,呈出举行仪式地点的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首先应讲的是,三类之为仪式地点,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这是一个最能与神灵相亲近,神灵能够降临之所在。这一特征的又是靠一个什么样的观念形成的呢?还得从中国远古的生存方式和环境特征来理解。远古中国,农业文化从8000年(磁山文化等)到6000年(仰韶文化等)已经成为主流。人类学经过综合测算,认为旧石器时代世界采集-狩猎群体平均规模是50-100人,新石器农业群体的平均规模是100-150,上限可达350-400人。中国文化在8000年进入农耕社会,这一时期的黄河流域河北磁山遗址的聚落人口是250-300人。6000多年前仰韶文化姜寨,人口总数400-500人。从图腾时代到神帝时代到夏王朝,这么小的一个个氏族部落星罗棋布在幅员广阔的中华大地上,是怎样达到一种文化共识的呢?地上是基础而天上是核心,地上的农业方式使人更关注天,而天上的统一性使地上走向统一。在远古,天象观察最主要的方式是立“中”。农业社会,太阳的重要性突出,与太阳相关的“立杆测影”才在“中”上占有了相当的地位。从8000年的农业文化开始算,有几千年,在时间漫长空间广大的中华大地,立“中”的这个中杆,是多样性的,从考古上,半坡有羊角柱,良渚文化有鸟柱古上;从文字上,“中”字虽然以旗杆为主,但也显出多种来源和多种关联。在远古,作为气象总称的天是与神性相连的,立而知天的“杆”也就具有了一种神性,与神相关的“示”字,在甲骨文中的含义就是“设杆祭天”。杆也就是一种图腾杆柱,类似于今天的国旗,只是在理性思维中,国旗只有象征意义,而在互渗思维中原始旗杆却有实质内容:图腾(祖先、神、帝)正降临于此,显灵于此。因此,帝、神、灵,这些字,都是与中杆相关联的。帝、神、灵就是中,求中,就是天人合一,合一为巫,巫在仪式中就成为帝、神、灵的化身。作为中的杆、柱、旗,都有图腾(帝、神、灵)雕画于其上。立杆又是人的社会文化行为,立杆就意味着在图腾(神、帝、祖)的名义下,人们有了本质,有了中心,因此,古文字中的姓、氏、宗、族,这些使人凝聚一心的字,都与中杆有关,族就是人在旗帜之下,这个旗帜当然画的是自己的图腾、神、帝、祖的徽符。杆柱名中,每为村落地理之中。地上的立中同时也是天上的立中,天上地下在“中”里得到了合一。因此,对于远古文化来说,仪式地点不是以空地、庙堂、坛台,而是以“中杆”为本质的。以空地为仪式地点,那么,空地中的中杆是核心,以庙堂为地点,庙堂上的中杆是核心,以祭坛高台为地点,坛台上的中杆是核心。在文字中与仪式地点相关的字有:在、土、社、封、丰、邦、方、邑、国、都、市、郊、岳、河……但只要理解了但只要理解了“中”为核心,就可以从逻辑上避繁就简,理出“中”的发展逻辑。

从最简单的形式——空地——开始。姜寨村落遗址中,居住区的房子共分五组,每一组都以一栋大房子为核心,其它较小的房屋环绕中间的空地,村落布局明显地有一向心意图,一种中心观念。人们于此集合,议事,断决,誓师。在中的图腾杆柱下集合,就是集合在图腾旗帜下,这中,是一种宗教神圣意义上的“中”,与神相和;与神相合,是以与氏族首领相和的方式表现的,首领是神的代表,神意由他发表出来,这“中”,又是政治之中。一切重要的事务在神圣的杆柱下进行,具有一种神的公正性,这“中”又是全氏族的心理之中。“族”字,就是排列在旗帜下。在同一的旗帜下,为同一族。“中”是全族之中。因此,一切事都应该“中”,一切事能够“中”就中。

中有众多的功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观察天象的“测影”。中杆的神圣,在于它报告着一天、一月、一年的时间。这样中杆的建立,意味着(1)天上(天)与地下(人)关系的建立,(2)四方空间的建立,(3)四季时间的建立。这三方面共同构筑了远古文化的天下概念,它包括中央与四方的空间意义,四季循环的时间意识,人在天地之中的天人关系意识。同时,在中杆下仰天空,还构成了一个生动的感性直观,使中杆成为天地之中。人生天地时空之中的观念因中杆而具体化、感性化,神圣化了。在这一意义,6000年前开始出现苏秉琦所说的“共识中国”是与建立在生存实践(农业)和天象观察基础上,是通过集人、神、天地为一体的“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中,从中杆始,就是宗教、政治、地理、心理之中的统一,也是时间、空间,天上,地下的统一。人处天地之间,从感觉上,大地任意一点,都像是“中”,通过一些“技术”,都可立中。因此五帝,神帝们相互“争帝”,也都相信自己的所在是宇宙的中心。从理论上,何为中,在满足一些感性条件(如从山中之高山,无山的平原中的高台)和观念条件(用仪式确信它为宇宙中心)之后,基本上就是以两重因素来择中的,一是哲学上的容纳万有的原则,一是现实中的政治-地理的原则。在中华民族从小到大的过程中,每一次大的变动,就伴随着政治-地理的变动,从而就意味着宇宙中心的变动。实用上大一统的合法性要由观念上的的合天性来支持。正是这二者的张力,使“大一统”的夏、商、周三朝,就出现了三个不同的中心。依萧兵先生的说法,夏人心中的宇宙中心是昆仑山,商人心中的宇宙中心是泰山,周克商后,从政治-地理上考虑,必须重立现实的政治中心和观念的宇宙中心,于是在伊洛建立新的宇宙中心。周公用了一套非常复杂而又郑重的方式(占卜、选址、仪式)建立起了新的都城(宇宙中心)。因此,中国建筑的演进,就是以“中”为内容的仪式地点及其美学形式的演进。有了这一理解,就可以回到考古类型原点了。

前面说的姜寨的空地、牛河梁祭坛、大地湾的庙堂,可以看作远古建筑的三种基型,是在各处不断和反复出来的,也可以看成三个发展的逻辑关节点。姜寨型的空地上的图腾柱(杆)应该是最早的仪式地点,它与天空有一种最直接的联系,而又是一种最自然的形式。而在这种空地形式的天人对话中,,空的意义显得特别的丰富和深远。《老子》哲学对“无”的体会,对“朴”的赞美,难道不与从山顶洞人仪式开始的近20000年的经验积淀相关?姜寨居住区的房子共分五组,每一组都以一栋大房子为核心,而五组房屋群又共同转绕着中间的空地。这一布局正象《老子》所赞美的“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正是中间的空地,成了宇宙运转的核心,成了天地规律的体现。“空”作为一个指导性原则也存在于坛台和庙堂之中,并且构成了中国坛台和屋庙不同于其它文化的特征。而且也作为一个核心的理念存在于中国建筑之中,使中国建筑具有了不同于其它文化建筑的特色。坛和台从材料和景观的角度看,是对空地的一种精致化和观念化。空地是自然场地形成,坛台则是用观念形式建造的。牛河梁的三环圆坛和三重方坛,象征天圆地方。圆坛的拱式外形是天穹的象征,三环表现了二分二至的日行轨迹,三个同心圆则分别表示分至日的太阳周日视运动的轨迹。石坛的三衡由淡红色圭状石柱组成,是古代表现黄道的惯用象征。6000年前牛梁河的圆方二坛,其象征手法与《周礼》及以后的文献关于天地二坛的规定多有相合,也与明清北京的天地二坛多有相合。可知祭坛是作为宇宙的象征形式出现的,祭者来于坛上,犹如行于宇宙之中,与天沟通,得到天命。坛的另一形式就是台。如果说坛以更严格的建筑形式象征天地,那么台则以一种更灵活的原则体现着人与天的沟通。台与坛都有直接面对天空的建筑形式,从而可以归为一类,从类型学上都起源于对空地的精致化加工。但一方面大概是由于台的相对灵活性,从而在后代有广泛的多方向发展,另方面古籍中大概台显出了人的主动性而比坛占有更重要的地位,从而作为一种基本类型和作为一种演化逻辑,台比坛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因此,我们选用台来讲远古建筑的演进。

台是中国一种独特的建筑形式。从历史资料和考古发现看,台在上古皆累土而成。其特点,一是高,二是台上无顶。台,可以说是中杆的一种主要功能--通天以获得天命--的发展形式。台与上古帝王紧紧连在一起:8000年前的女娲有璜台,伏羲进行“仰观俯察”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大概也是在台上。6000年前的黄帝有轩辕台,与黄帝争帝的共工在昆仑山有以自己命名的共工之台。由此而降,有“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2]P232到4000年前夏王朝建立者夏启有钧台,其最后一位终结者夏桀有瑶台------原始社会初期的图腾世界观是一个人神一体泛神泛灵世界。台的出现,意味着人的实践活动已经使周围土地风物的明显灵性逐渐消去,人神已经分离,神已退聚在人的力量不能达到的天上。天高不可及,巍巍高山该是与天相通的罢,昆仑山成了中国文化中第一个显赫的宇宙中心,它既是神们居住之地。也是人获得神性之地,这在理性化后的典籍中还可以见些端倪:“昆仑之邱,或上倍之,是谓风凉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3][ii]P70登之乃神的宗教目的是为了地上的政治目的:“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之山)乃登为帝。”[4][iii]P285有山,山自然成为一种天然之中杆,无山的平原则建台,台是山的模拟,又是山的功能的延伸。台高,直接从平地拔起,冲向上苍。它的耸立外形和意义指向透出一种神圣化的存在和象征。台无顶而空,以建筑的形式明确了与神交往的功能:人之登台而获得神性或神之降临而赐神性与人。就象对山登之乃灵,登之乃神一样,“登台为帝”也成为上古神话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周欲灭商,文王就直赶紧建造灵台。台的功能是与天上的神交往,与神交往的目的是了取得地上“为帝”的合法性,将政治上的王位争夺涂上神圣的天命色彩。台之形,其上四面皆空,在与神交往中,培养、构成了中国人观察和思维的逻辑理路和审美视线:仰观俯察,远近游目。如果说,彩陶图案以礼器的形式突出了中国思维审美的“游目”特征,那么,台则作为仪式地点建筑的的形式突出了中国思维和审美视线的“游目”特征。

台,在从原始向理性的演化中,沿两个方向变异,一是保持着与神交往的功能,仍为按时祭祀的埸地,这就是天坛、地坛、社稷坛一类。但其外观形式与神灵在整个理性文化中的地位相一致。变得矮小。与皇宫一道构成天下之中的皇城体系之一部分。二是转为纯粹的审美享乐。春秋战国时期大量建造的台就是这一方向的产物。齐有桓公台,楚有章华台,赵有丛台,卫有新台,秦穆公有灵台,吴有姑苏台,鲁庄公一年之内边筑三台……《荀子.王霸》说,天子的威风,除了“饮食甚厚,声乐甚大,园囿甚广,”之外,就是“台榭甚高”。[5]P175[iv]春秋战国之台,追求的是“崇高彤缕”之丽。台作为一种审美/享乐设施具有两方面的效果:一是以下观上,观赏者与高台形成大与小的对比。从纯心理/生理层面看,在以下观上中,人由内摹仿活动,在感觉上一下就被提高了。二是以上观下。站在台上,仰可观天,俯可观地。既可触发一种深邃的宇宙人生意识,也可产生一种人在天地中的亲和感受。

不从建筑的类型学,而从建筑演的逻辑史看,台,从伏羲的“仰观俯察”开始居于建筑的中心,到炎黄五帝时争帝者们纷纷“登台为帝”最为辉煌,然后就退居文化的次要位置了。在立“中”的天人宇宙里,是由庙屋形式发展而来宫殿成为了远古社会从原始到理性终端。

大地湾的大房子是较成熟的庙堂的范例。整座房子有290平方米。前有殿堂,后有居室,左右各有厢房,前堂有三个正,堂内有左右对称直径90厘米的大圆柱,正中有直径超过2。5米的火塘。距前堂四米左右,有两排立柱,柱前有一块青石板,增加了进入堂内的威严。该大房子座落近千平方米的广场上。比较建筑三基形,可以知道,空地是一个面向天空的核心,在空地上可以立柱、或杆、或旗,就成为姜寨类型;也可以建坛,或台,成为类似牛梁河但应比它更典型的一种类型。也可以建庙堂,就成为大地湾型。中国远古文化从村落到宗邑,空地的主题是面向天空的立“中”,在空地广场上建庙堂又如何面向天空而立“中”呢?战国后期出土的一件铜质建筑模型为此提供了一条珍贵的线索,此模型“通高17厘米,平面接近方形,面宽13厘米,进深11。5厘米。面宽和进深均为三开间,正面明间稍宽。南面敞开,立圆形平柱两根,东西两面为长方格透空落地式立壁,北墙仅在中央部位开一长方形小窗。屋顶为四角攒尖形,顶心立一棵八角形断面的柱子,柱高7厘米,柱顶卧一大鸟,柱各面饰S形勾连云纹。”[6][2]P51这个房顶正中的大柱,从现代建筑学看,没有任何结构上的理由,从远古的文化逻辑看,却正是一个立杆测影的“中”。柱面的八角形是八方,柱顶的鸟正是太阳形象,柱的S纹饰,正是中国宇宙的本质。因此,当如大地湾那样要在空地中建庙堂时,中杆上移到屋顶。这屋庙仍严格地保持着文化意义上的“中”。由此可见,建筑三基型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中”。但庙屋与空地和台又是不一样的,它在成为“中”的同时,又成为了人的居所。人在空地中杆和坛台上穿戴服饰面具与神交往而获神性,一离开空地和坛台,其神性是不显著的。而一旦居住在“中”里,身上就一直闪耀着神的光芒。因此不难想象,在空地中心,坛台中心和庙堂中心这三种建筑的相互竞争中,最后是庙堂取得了胜利。庙堂中心,一方面使人更增加了神性,另方面使神更增加了人性,一方面人神化,所以在以后的演进中,人间的王终于成了与天同一的“帝”;另方面神人化了,所以在以后的演进中,作为天上的“帝”最后终于成了人间之“帝”。庙堂中心经过一系列的发展,这一发展由一相反相成逻辑所推动。庙堂中心本是要走向人的,为了使走向人却必须更加走向神,这就是要把庙堂神化,使整个庙堂成为宇宙的象征。这个宇宙象征又是人的居所,从而在把庙堂神化方面做得越完美,庙堂的由神向人的转化就越成功。大屋子在古籍上的反映就是“明堂”。台与伏羲女娲有关,明堂则与黄帝相连,《管子》说:“黄帝立明堂之议。”《汉书-郊祀志》说黄帝时的明堂“四面无壁,以茅盖屋,屋通水,水环宫恒”。这可能是最初庙堂。“以茅盖屋”很简陋,“四面无壁”既说明来源于“空”,又显示仍强调“空”。汉代按照古代思想资源建出的明堂是“上圆下方,九室重隅十二堂”。(《水经注》卷十六“毂水”)其象征意义如桓谭《新论》所说:“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风,四达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座法十二月,三十六房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风。”[7][v]P145-165总之在古人的眼中,明堂是一个小宇宙,宇宙是一个大明堂。这里最有建筑重要意义的是明堂平面布局的“井”字形。它构成了一个九宫格的房屋空间,文献上说,,帝王在这九宫格的明堂里,必须按照与天道相一致的方式,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在不同的房间居住。在西安半坡的大屋子中,平面中央四个巨大的柱子使房子成为“井”字平面。王鲁明说,女娲补天“立四极”,就是指的形成“井”字形的四根大柱。河图洛书的九宫格,是由井字形成的图案,古文字中出现的非常神圣的“亚”形,也就是“井”形,《禹贡》的九州,把整个中国看成一个“井”形,西周的井田制,让农业生产形成“井”形,《周礼》中的王城,也是一个“井”形,中国民居建筑最典型的四合院,其平面也是“井”形。在哲学上,九宫格里包含了五行八卦,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由此看来,远古的庙堂最初是一个宇宙模型,在建筑形式上是以观念为主,如屋顶有柱(中),四面无壁,等等。而以后的演化则逐渐根据实际的需要改变建筑形式。因此有关明堂的记载很多,既反映了远古人在对明堂究竟怎样最好的多种探索,也反映了明堂在历史演化中的各个阶段的形貌。明堂的演朝着理性的方向,宇宙的象征意义与建筑形式之间的联系也为实际服务而不断改变,但其核心是不变的,这就是“中”的意义和“井”字平面。明堂的演化终端是帝王的宫殿,建筑形式的主题是理性的帝王,皇宫当然仍有着宇宙象征形式,但这种形式服务显示天子之威。

在空地中心、台坛中心、大室中心这三种建筑基型的竞争中,大室中心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在于两点,一是中国文化的实用理性,必然要让宇宙落实到日常的居室之中,让人在日常生活的房屋中去体会宇宙,中文“宇”“宙”两字都有宝盖,表明宇宙观念最终定型在建筑形式之中。而宇宙能够落实到房屋之中,又在于中国人关于神的另一独特理解。这就是神与祖先的关系。人死为鬼,而作为王的人,在仪式中是神,死后仍有神性,因此在远古的观念中“神鬼一体”。中国的最高神是虚体的,而日月星风雷雨等,只是这一虚体的外显,正像各种外在于人的神是最高虚体的外显一样,人的祖先(鬼)同样是这一最高虚体的外显。因此祖先具有了神的性质。因此对神的崇敬最直接的转化为对祖先的崇敬。祖先曾是人,对祖先的崇敬需要的是他曾在的房屋(庙)。大概正是这种庙的需要使大室中心更适合中国人的心理气质,从而最后不是空地,不是坛台,而是大室(庙)中心得到最后的发展。从古籍中看到,以祖先崇拜为中心主题的庙曾经占据过宫殿的中心。《吕氏春秋》说:“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4]P1108这就是一个以庙为中心的庙、宫、国的三层套结构。以庙为中心,突出的是祖先神的至高地位。由此可以推想,明显的象天法地的上圆下方的明堂到具有后来宫殿形式庙堂的演进,是由以天神为主的政治到以祖宗神为主的政治所推动的,体现的是远古有关神的观念的又一次演化。从天神到祖鬼,虽然人的因素得到了进一步的突出,但毕竟还是神性占着主导地位,因此建筑演进到理性的终端时,是宫而不是祖宗成了京城的中心。

在空地、坛台、大室三种建筑基型的竞争中,虽然大室中心在中国文化的京城模式中取得了最后胜利,但与青铜中的综合形象一样,大室中心并不排斥空地和坛台,而是将之纳自己的体系之中,京城结构内的华表,是原来空地中的“中杆”,天地日月坛、社稷坛和观象台和宫殿前的日晷,就是以前的坛台,其作用一样非常重要。同样,在庙为中心和宫为中心的选择中,虽然是宫为中取得了胜利,但庙仍然很重要,是京城模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把漫长的历史简化,略去枝蔓和反复,作为仪式地点的中国建筑演进可以作如下的归纳:从空地中心到坛台中心到大室中心,大室中心又从宗庙中心到王宫中心。从这一建筑形式的演变中,也可以看到仪式人物的演化,从以神为主体的巫师/首领到以鬼(祖宗)为主体的巫师/首领,再到以人为主体的帝王。在这一转变中,天神、祖鬼、人主是三个主项,远古的理性化过程,虽然是这三个主项的重心转移过程,但这种转移并不是一个否定一个,而是每当后一个取得中心地位后,还是对前者保持着最大的尊敬,并且依靠前者来加强自己的权威。而这又是与文化的扩大发展相联系的,空地、坛台、大室,宗庙中心和宫殿中心的发展,同时就是从家到家族到宗族,从氏族到酋邦到国家,从古国到方国到朝廷,从村落到宗邑到王城的发展过程。作为获得中心地位的家、族、国,既要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又要靠祖宗的历代积累,还要靠天命的保佑,因此,在天(神)、祖(鬼)、王的三合一中,既有突出现实的力量,又要强调历史(祖)与天命(神)。可以说,天/祖/王的历时演变关系和共时权威结构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而这一特色就体现在王朝的京城模式之中。

作为从原始到理性的终端,京城模式有如下的特点:一,居天下之中的宇宙胸怀。《吕氏春秋》《荀子》《韩非子》都强调了京城要建在天下之中。然而,何为天下之中,正如夏商周三代不同一样,秦以后的两千来,都城的选择,往往是按政治-地理观念来进行的,折射出一个朝代对帝国疆域和天下概念的观念。另方面,至少从周代始,中,已经凝结为一种建筑象征形式。无论从地理上“择中”于何处,一套与中国的宇宙-天下观一致的建筑象征形式已经呈出了自己的合天性与合理性,它可以与任何政治-地理“择”中相配合。因此,中,作为王朝体系的核心观念,是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统一。灵活性取决于现实政治,原则性凝结为建筑形式。京城-皇宫以一种建筑形式呈出了一个与天象合一,体现“中”的感性空间。二,以宫殿为中的帝王气象。京城的建筑模式既体现在《考工记》的文字中,也体现在明清京城的现实中,为:前朝后寝,左祖右社,前官后市,坛台四环。帝王临朝的宫殿放在中央,前朝(从大清门到太和殿)体现君臣关系,后寝的三宫六院体现的是帝王的家廷关系,前朝后寝是家/国的统一,居住/政治的统一。左祖右社是帝王能够拥有天下的最接近的保佑者:祖宗(鬼)和社稷(地神与谷神)。天地日月四坛是帝王拥天下的最高的保佑者。作为帝王行政的官署在天安门外对称两侧。大臣和市民的居宅则在后宫以外的北面。整个京城把中国文化天/地/人,神、祖、王,君/臣/民的结构关系以一严整的建筑形式表现了出来。皇城以南北纵轴线为中心对称排列,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构成了一个有起伏有节奏而又严谨肃穆的整体。三,天下样板的建筑法度之中。中,凝结为皇城的建筑形式之后,无论建于何地,都是“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是天下的建筑形式之“中”,是天下的样板。《考工记.匠人》讲了王城、诸侯都和卿大夫采邑三者中以王城这标准尺度的递减关系。天下建筑的各部分和细节都有严格的礼制规定。这种等级的递减原则,与职位服饰图案的原则是配套一致的。秦以后,只是把诸侯、大夫之地换为州、府、县而已,严格的等级性并没有改变。这样,全国城市和建筑都统一化、标准化,构成错落有致而又尊卑有序的全国建筑网。无数小的众星拱月图汇组成一幅大的全国众星拱月图。天下的一切建筑以有尺度的等级形式围绕着“中”——皇城。

远古的仪式地点,在千年的演化,最后成了帝王君临天下的行政中心。中国文化的观念内容和形式特点,都可以在这一京城模式中去体悟。



参考文献:

[1]俞孔坚《理想景观探索——风水的文化意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山海经》(袁琦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淮南子》(阮青校注)华夏出版社,2000,

[4]《吕氏春秋》(陈奇猷校注)学林出版社,1984

[5]《荀子新注》(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中华书局,1979

[6]王鲁民《中国古典建筑文化探微》第51页,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7

[7]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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