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端之间:万杨的绘画
发起人:蜡笔头  回复数:0   浏览数:1202   最后更新:2021/10/14 22:36:30 by 蜡笔头
[楼主] 蜡笔头 2021-10-14 22:36:30

来源:艾可画廊  文:杨紫


万杨新近发明了一种颜料盒。颜料盒横截面是整整齐齐的网格,像叠高的一摞纱窗。“纱窗”的网格积成有深度的孔洞,用于储存油画颜料。万杨用曲线纵向切割了颜料盒,这样,不同的孔洞会随着曲线分为几截,每截会被灌注入不同颜色的颜料。当颜料从孔洞中推出来时,就混合在一起。颜料盒的设计是用绘图软件ZBrush完成的,3D打印的技术使之道成肉身。这组作品着眼于颜色,他称为“颜色”系列。
颜料盒上的每一个孔洞对应着绘画上的一个2至5厘米的格子。万杨先用丙烯把画布均匀涂灰,再制作格子。格子是用白色丙烯,像木工弹墨线那样弹上去的。绘画则用油彩。万杨需要趁着前一个格子的颜料干透前,开始下一个格子的绘制。这是因为,油画颜料与油混合后,濡染上画布,从那一刻起始,颜料表面跟空气接触,挥发、结膜、干燥,凝出光亮的表层。如果表面干涸了,再次添上颜料,新的表面会失去光亮的质感。绘画给画家提供规则,劳作一旦开始,就不得中断。夏季,他每天单车倒地铁,7点到画室,11点结束工作;冬季,10点到,11点结束;春秋两季,工时随天气变化适当调节。如此持续了两年多,只有一张结束、下一张未开始时,他才能喘口气。像场孤独而振奋的耕作。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万杨说,颜色没有体积或形状。[1]他绘画中的颜色脱离了物质基底、场景或者叙事,摒除了纵深的错觉。互补色常被使用,色彩间因而产生张力,比如《睡莲》中的红色和绿色,《沙丘》和《雨林》中的黄色和紫色。另一些作品中,绘画只呈现出微妙的色阶变化。《明甜白》中,微弱的蓝、绿和灰呈现在白的基调上,当人们的眼睛出于习惯,极力要辨清颜色边界时,它们会屡次失败。

《雨林》,2020,布面油画,200 x 150 cm

观看“颜色”系列绘画像盯着一片浓雾,各色的灯泡在雾的深处闪烁。万杨在绘画中留下一些斑点,或者营造积厚颜料的物质感(《珊瑚》,2020),让观众的观看不至于迷途。积累的颜料或斑点定位了另一个空间的维度,更贴近于观众的眼睛。绘画由此被分为“近端”和“远端”。“远端”像是放大了的、白领上班族每天直直盯着的电脑屏幕——图像方格是一个个微型灯泡,以屏幕像素为单位,规整、密匝、均匀地闪光。洁净的屏幕内外,没有深度的延伸,没有物理的起伏。“近端”[2]的斑点或厚度像是那位白领眼镜上的灰尘,与他同处于一个物理世界。如果这位沉沦于案头工作的朋友能稍事休息,用心感受手指擦拭玻璃表皮的一刻,或许他能感体味到尘埃的颗粒感,甚至温度。


《黄山》,2020,布面油画,200 x 150 cm

对万杨来说,“近端”和“远端”同样真实,同样值得描画。“远端”影射着富有时代特征的视觉机制——现在,无论在私人还是公共空间,屏幕无处不在。在“远端”,一种颜色神奇地变化成另一种。“远端”的颜色变化不同于物理世界的色彩变化,脱离了光影。物体在物理世界中有前后左右方位的区别,在“远端”,界限却是模糊的。区别于屏幕上可移动的图像,一张平面绘画上,每一个无限小的点的颜色都固定,“流动”并未实际发生。绘画颜色的变化和“行进”既是外在的目光移动所引起的现象,也是意识的完形所产生的心理效果。最早,万杨想徒手画出颜色“转变”,但未尽如人意:当画家的精力贯注在眼前的一小块画布时,常常忘记顾及整体画面的结构——按他的话来说,是“数据量计算不过来,脑子当机”,需凭借“相当于‘弯道超车’的颜料盒”加以辅助。[3]颜料盒将他整体规划和局部描绘的步骤分开。制作颜料盒时,他需要打好腹稿,再跟随直觉设计和分配灌注颜料的比例。设计最终的颜料盒前,他往往要模拟演练,先制作等比例的小颜料盒,用小颜料盒画出草稿,再进行调整。架上工作由他的手主导,以最大程度地呈现绘画层次的丰富——每个笔触都力求色彩独特,这是颜料盒所替代不了的。万杨在头脑中模拟着显示屏的微观呈像,再把这印象转译到画布上,期求比屏幕更加令人感到失重的观赏效果。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即便万杨描绘的是客观的,不掺杂情绪的颜色。各种颜色互相接近时,它们也总彼此较量。有些颜色——例如黄色——覆盖力强,在混合中强势,而蓝色更容易隐匿自己的性情。万杨推测,这可能是因为人眼结构天生能对黄色频段产生较强的视觉神经脉冲,而蓝色所能引发的脉冲较弱。[4]万杨的绘画缓冲着它们之间的较量。与修拉对纯色的使用不同,万杨的颜色只在极小范围内是纯粹的,大部分时候,一种颜色像对周围颜色打好招呼后,才开始这场转化。一种颜色内部含有变成其他颜色的意愿,并为此时刻准备着。这或许是在“远端”一种颜色能神奇地变化成另一种的原因。绘画中缓慢的、接近于匀速的“流动”,对应的是艺术家思维中的布局。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画斑点的时候,万杨有两个办法。一种是泼洒颜料,让颜料随机滴落在画面上。这与他控制严谨的“颜料盒”方法恰恰相反。另一种是根据既有的点位位置关系绘画。比如,《火星》上的斑点取材于火星探测图上一片环形山的分布。展览名“从雨林到火星”暗示着《火星》是一种创造方法上的完满之作,而事实上,《火星》也是这场展览尺幅最大(200 x 300cm),面貌最完整的作品之一。画面的左上角是一片蔚蓝,渐渐过渡到一片如云彩的白色地带,轻柔的粉色、灰色、绿色和紫色,裹挟着云飘渺的体积。一道深色的印痕从左下角穿过云朵,引导它卷入接近于肉色的桔红。桔红是绘画的尾声。青色像是皮肤包裹的血管,在其间若隐若现,应和着云另一端的蓝。“近端”的斑点以自身的逻辑浮现,并不依存于“远端”颜色的沧海桑田。《火星》是展览最后完成的画。展览创作的收尾阶段,万杨交割了创作中残留的那一丁点偶然性。


《火星》,2021,布面油画,300 x 200 cm
看万杨的画,是对绘画观众习惯的挑战。他们无从聚焦艺术家的手感或技巧,或者对画面结构的把控力度;纯粹的面画也摒绝了可供谈资的故事——比如对现实的回应。如上种种,自信于经验的观众都会根据相应的“把手”,自动化地生发成一套厚实的评价语言;与之相辅相成,从沉沦于经验的实践者生发成某类操作系统。在新的、令人振奋的潮流到来前,他们都觉得,符合这种系统规则的,是“好”的艺术,不符合的,就是“坏”的。若顺着逃脱不掉的积习,一旦上手,手上画笔就会不自觉跟着脑中的“好”走,避开“坏”。能够用以评定“好、坏”的、高度概括的视觉语言,我们可以称之为“语言的程式”。这种“语言的程式”是必须通过大量的“常识”——视觉经验的集体性规范,才能够在“自信于经验”的观众之间沟通。从绘画内部,我们可以将画笔伸向实在的、外在的现实,也可以通过“常识”伸向一种高度概括的、易于生产的“语言的程式”——在当今的绘画世界里,前者已经逐渐不被艺术家们讨论,后者因为题材无害、形式优美,演变成了容易流通的证券。

“从雨林到火星”展览现场,AIKE,2021
万杨的绘画试图走进的,是一个既区别于对现实照相式的写生,又区别于“语言的程式”的世界。一方面,他向当今无处不在的屏幕观看经验取经,是因为这类经验并不承担“语言的程式”的包袱。一方面,万杨的绘画并非是屏幕放大后的超写实主义绘画。颜色的转换是万杨脑中的实验——在一个无限接近于平面的、没有边界和厚度的广袤空间里,一种颜色正在悄无声响地转变。他的绘画是对这过程的奋力模拟。

当今,我们生活在一个能够兼顾国家力量和市场活力的故事叙述中,这个故事仍然在引人入胜地蓬勃发展着。这个故事给艺术家能提供的材料太多,力度也太强,以至于任何所谓“抽象”的绘画(或者,因“语言的程式”确立自身的绘画)或“具象”的绘画(统指以写生的对象为目标的绘画)以及它们蕴含的艺术历史,都能被这个故事压缩和吞噬,快速被消费为易辨识的、可读懂的常识。或许是为了躲避于此,万杨把头脑中的颜色交给观众,让颜色在他们的头脑中复现,留下印象,随后印象消失,消失得没有累赘。在躲避的同时,艺术家又强调了主体的自觉。

文/杨紫

[1] 源自笔者与万杨在2021年6月4日微信访谈中的对话。
[2] 所谓“近端”,并非物理距离上这些斑点与观众更接近。恰恰相反,万杨是先泼洒斑点,再用颜料盒里的颜料罩染。“近端”的“近”,更多是为了方便描述观众观看绘画时心理所产生的距离。
[3] 同注释1。
[4] 同上。

万杨,1983年出生于湖南,2005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工作和生活于上海。


万杨的艺术创作意图通过人与计算机、绘画与数字图像之间的交互合作关系拓展绘画的疆界。作为一个“方法先行”的艺术家,万杨持续探索新的制作工艺和流程,并通过方法反哺创作内容本身,以阶段性的系列形式呈现二维空间中物质的几何学描述及抽象的可能性。近年来,万杨发展的绘画系列包括“碳”系列(2008-2013),“云”系列(2013-2019),“金属”系列(2015-2018)和“颜色”系列(2019-  )。


他的近期个展包括“从雨林到火星”,AIKE,上海,中国,2021;“钅”,AIKE,上海,中国,2016;“衍生物”,Connoiseur Art Gallery and Connoisseur Contemporary,香港,中国,2008。他曾参与的部分群展包括“金汤”,CHAO艺术中心,北京,中国,2020;“无象之境”,泥轩,上海,中国,2020;“无调之川”,AIKE,上海,中国,2019;“原素”,ANNEX艺术空间,复星基金会,上海,中国,2018;“旋梯”,AIKE,上海,中国,2018;“待定”,Jewelvary Art & Boutique,上海,中国,2015;“真相部II:再造界域”,博而励画廊,北京,中国,2014;“Sichuan Hot! 中国重庆新绘画展”,昆士兰艺术学院,格里菲斯大学,布里斯班,澳大利亚,2009;“口传于耳闻的四方”,第三届贵阳艺术双年展,贵阳,中国,2007;“未来考古学”,第二届中国艺术三年展,南京,中国,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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