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今天文学
以下文章来源于The Art Room,作者Sapphire
艺术家孙一钿
入行第一年,采访一位瑞士籍画廊主:选择艺术家时,最看重他们拥有哪种品质?
他答得很简短:“要有态度。”再追问,已无详述。
这几年,我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精妙。它是开放的——可以是创作的态度、想法的态度、对艺术市场的态度,甚至是人生处事的态度;它是主观的——没有约定俗成的“好态度”,也没法量化何为百分之百的“真态度”;它是变化的——这很好理解,生命不止,态度亦如是。
今天,孙一钿在这儿分享了她目前的态度。
坦白说,写她,我会有点压力。因为,她总是被期待的。
她是师长眼中的“优秀毕业生”——自央美附中毕业后,她直升央美油画系本科,随后继续保研;她是学生们仰望的“孙老师”——有位女同学曾欢喜地在微博上“秀”了合照,称这是自己的“骄傲时刻”;她是画廊关注的“年轻艺术家”——短短两年,作品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展出,并已得藏家青睐。据相关人士透露,在去年的“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中(下称西岸艺博会),所展作品“很快就售空了”。
这些际遇,是幸运,是动力。当然,也有压力。
面对旁人的恭维,她有时“不知如何回应”;面对前辈善意的建议,她聆听、吸收,但也开始回避“不必要的声音”;面对观众,她曾试图每个阶段都有“新面貌”,但发现短时间的“突飞猛进”很难实现;面对追逐艺术效应的品牌,她保持尝试之心,但自省“还是画画最重要”;面对逐渐曝光在外的自己,她选择将一部分作品隐藏起来,“这样更有安全感”。
然而,机会还是推着她朝前走。若计划不变,今年六月,孙一钿要办新展了,坐标香港。
这是她新展的第一篇访谈。今年4月,我们聊了新作、绘画的本身,以及一些人讳莫如深却不可回避的市场话题。
借这儿给她打气:孙一钿,别紧张,好好画画。
关于新作
聊聊新作吧。你把以往描绘过的物象——比如大黄鸭、男性头像等放置在同一场景中,并以组画的形式让局部消失了。这么做的用意是?
孙一钿:我想做一个视觉的变换,或者说,视觉的推进。
之前的作品(尺幅)大,图像中没有参照物;最近的作品(尺幅)小,加入参照,物的“尺度”就出现了。(由于)空间的加入,让物实在了起来,但也超脱了它本身的形象。
打个比方,一个塑料做的模特,你把它放在商场的橱窗里,和把它放在空荡的电影院或让它漂浮在海上,给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的作品也是这样,经常有人看到我的原作时说:“哇噻,原来这张作品那么大”或者“原来这张作品那么小”。这是因为我试图改变视觉经验里原有尺度的结果。
在画有场景、或者有空间的作品时,我一般选用小尺幅。比如,这次那张草坪前的“大黄鸭”(作品《空1》)——光看照片,你可能觉得它很大;实际上,也就和我的脸一般大。
《空1》,木板丙烯,38x45.5cm(2020年)
《空2》,木板丙烯,38x45.5cm(2020年)
与之对应的,画没有空间的、扁平的实物时,我通常采用大尺幅。这样一来,打乱了人们视觉的惯有经验,从而产生一种奇幻的感觉。
之前的作品,画中的物象处于“真空”的状态。
“真空”是指,我想把观众和所画之物的距离缩到最近,把它们直接“怼”到你面前。这就好像在(对观众)说:“看,(画的)就是这个了,你看吧”,一种比较“粗暴”的态度。
《煮不熟的鸭子》,木板丙烯,53x45cm(2017年)
这一次,我想把观众“推”远一点,让他们感觉自己是从很远的“窗”里看到画里的这些。
有了场景,也就有了时间和空间。背景是流动的,而物体却是静止的。局部的消失,意味着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切片。
是想在绘画中讨论时间性的问题吗?
孙一钿:我对于“时间性”本身并不感兴趣,而是对超尺度的、静止的物体感兴趣。
由于尺寸、场景、光等一系列参照物的介入,会让人产生一种神奇的感受。这种感受很像人在梦里的经验。梦里,一个小茶壶忽然变得像七十层的摩天大楼那么大,你在里面乘着电梯,突然灯一黑,电梯从两百米高的半空中甩出去,(你们一起)自由落体。这是超现实主义的视觉经验,但也是很真实的生理体验。
这种“神奇的感受”,激发了我做这些作品。就像前面说的,我想把画中的物象“拉”出来,换一个视角,看看能不能产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
目前,这部分作品进展到什么程度?
孙一钿:我目前打算画八组,一共十六张。现在还差一组没有画完。
其实,一开始,我是只想画一张的。但做完之后,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多做几张,等到最后并置在一起时,会不会产生有趣的观感体验?
想象一下,当你把它们并排着铺开时,就像在一个特别长的草坪上,上面出现很多小动物,它们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可能性。
现在,我还不确定最后的展出效果,因为画画的过程中说不定有新的、让人兴奋的地方出现。等画完后,做一下排列组合,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从左至右:《空5》《空6》《空7》《空8》
木板丙烯,单幅作品38x45.5cm(2020年)
从左至右:《空9》《空10》《空11》《空12》《空13》《空14》《空15》《空16》
木板丙烯,单幅作品38x45.5cm(2020年)
最早画的是哪张?
孙一钿:是那把“*”,这是我为这次展览准备的第一张。
倒不是为了展览特意去做这个作品,而是我发现,之前画的充气玩偶都比较可爱,所以,我会忽然希望去画一个危险的东西,比如*或者刀。
本来,我想再画一些这样的静物,试图把它们用一种看似柔软的方式呈现出来。但我觉得,这么做太女性化了,如果只是这样,这个概念就太简单了。于是,画了一张就停了。
《*》,布面丙烯,150x600cm(2019年)
这张作品比我想象得要大很多,画大画会消耗你更多的能量吗?
孙一钿:我发现,很多女性好像都特别爱画大画。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一些女老师们也特别愿意画大的。可能,这是女性对性别、对身体的对抗,有一股特别较真的劲,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是可以画大的,我是不亚于男性的。”但是,我画这组作品的时候,会警醒自己,如果抱以这样的心态,就已经输了。
画这组作品时,正好是大冬天,工作室太冷,就在家里画。我想画个大一点的,就用了拼接的方式。不过,这么一来,这把“*”就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了。
在家画的“巨幅”作品《*》
如果你仔细看,中间两张的图像已经变形了:单个拎出来看,只是抽象的色块而已;但组合起来,又不会影响整个物件的属性。这或许就是我以前说的,在找抽象和具象的边界吧。
纯粹的画
去年,你画过一些小尺幅的人像,其中包括延续至新作里的男子头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视觉符号的延续——很多人用“系列”来探索创作的延续性。不过,物象本身一定要有个概念来支撑吗?
孙一钿:现在有个现象:艺术家要进入到这个语境里,就得有自己的概念,就要制定属于自己的游戏规则,然后用大量文字去为作品背书。
虽然,我也有阐述,但我并不喜欢这样。我觉得,真正的好作品,是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会被打动。最近,大卫·霍克尼不是就画了一朵水仙花(《记住,他们不能取消春天》)吗?这就是绘画的力量。你不必多说什么,画就行。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用格哈德·里希特的话来回答:“我不谈什么社会政治关系,原因就在于我只想作画,不生产意识形态。只有画本身,才能使一幅画成为好作品,其中的意识形态却不能。”
《Ken》,木面丙烯,30x30cm(2019年)
越是简单的静物画、人像画,越考验每个创作者的辨识度。你的创作态度是?
孙一钿:我更喜欢单纯的主题。我不喜欢画里有叙事性,也不喜欢它需要靠很多文字的背书才支撑得起这幅画。就像克莱门特·格林伯格说的“回到扁平”那样——当然,他针对的是抽象表现主义——我希望,它就是一张单纯的画。
比如说,那件光头的《盖亚》(Gaia)——我想把不必要的元素都从画面里刨掉,只纯粹地画一个放在台面上的、被光照着的对象。我觉得,当你表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自然会呈现出某种“精神性”的内容的。而不是说,我要给观众预设好了,这个画中人得是教皇、是清洁工、是美国总统或是其他人。我不想有故事性的线索在画里。我就希望,它放在展场里的时候,就会生成自己的逻辑。
《Gaia》,木面丙烯,38x45.5cm(2019年)
头像是个很基本的创作主题,很多人从小就开始画。你在画这几张作品时,有没有一些新的感悟?
孙一钿:有。
我之前画大尺幅的作品,或画那些充气玩偶时,会特别去抠某些细节。我要让所有的东西都面面俱到,要保证作品无论在品质上、还是描绘的方法上都没有瑕疵。我会去追那种“精确”的东西。
《热带企鹅》,布面丙烯,230x150cm(2018)
《热带企鹅》(局部)
但画这组肖像时,我忽然发现,如果画面做得太满,它是难以呼吸的。只有你的笔稍微“松动”一点的时候,它才能呼吸。
比如,我在画《Ken》时,脸部已经画好了,却一直纠结头发丝该怎么画。因为,如果你要把头发画得细,是可以做到根根分明、细致入微的。但我想要呈现的,是一种黑色的、像假发一样质感的、或者说像村上春树说的“像阴毛一样”的那种头发。
《Ken》,木面丙烯,45.5x38cm(2019年)
对此,我思考很久。最终,我想起马远的“水”,就用直接勾线水波纹的方式去画了。如果你凑近看,(它们)其实都是一根一根、很平面的线条;但要是退远了看,能发现它们是有体积(感)的。
所以,这可能是我在画这个人像时的发现。
我一直追求举重若轻的感觉,总想着事无巨细地去描绘。但是,有时,你不必使出全身蛮劲去塑造,用一种轻松的笔调也很好。
“声音”
从2018年开始,关注你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会有更多人期待你产出一些“新东西”,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孙一钿:艺术创作总在求“新”,求一个与之前不一样的面貌。但人的变化是没有那么快的,怎么可能在半年、一年、两年内就“嗖嗖嗖”地开始变了呢?如果一个艺术家诚实地对待自己,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剧烈地变化的。
不过,旁人对艺术家的要求,总希望你像是永动机一样,让创作的喷泉不断朝外喷,这是挺矛盾的地方。
所以,每次有展览的时候,我会去想,我要做什么主题,是不是要和从前不一样?但后来发现,我做不到。
创作是循序渐进的、慢慢发酵的过程。如果要求每一个展览都保持一个很高的水准,或高质量的进步,这是很难的。我现在就想着,不用太强烈地推翻之前的创作,而是继续地在这条线上走下去,那样会比较好。
几年前,你的创作就有两条线索,“人造物”和“自然”。2018年后,你似乎选择只把“人造物”推到台前,这种选择的原因是?
孙一钿:本科时期就开始做“自然”,那是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就是那种“我就是做了,我就是这样”的态度。
当然,我现在还是这样,也还在做,但这部分的作品,似乎不想被人看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全都抛出去了,会没有安全感。这点上,我挺佩服那些明星的。
孙一钿工作室里挂着几年前的“自然系列”
《玫红色湖泊》,木板综合材料,35x25cm(2016年)
《食人花》,木板综合材料,44x27cm(2017年)
不过,艺术家一旦进入市场后,就会被各类人——画廊主、美术馆方、藏家、同行,甚至品牌关注。可能有些声音是你无法预料的。
孙一钿:的确会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
比如,会有人建议我应该如何发展——是不是要拓宽创作媒介,哪一类画需要画更多,如何建立更丰富的创作面貌等等。这些建议的初心是善意的,是一种经验的分享。但对艺术家而言,建议有时也是一种困扰,尽管会有真正受用的好建议。因为,画画时,我们是不考虑如何成功的。如果画画时,脑中有各种人的声音,那我们就没办法画了。所以,我现在会尽量屏蔽一些声音,关注此时此刻我真正想要做的。
“自然”主题还在创作中,图为2018年的作品《即将到来》
现在你的画卖得不错,如果有人根据市场的供需来建议你的创作方向,你是什么态度?或者说,创作者该怎么去平衡市场的态度和自己内心的需求?
孙一钿:这个问题,我的确在考虑。
去年西岸艺博会结束了之后,所有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的作品卖光了”。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个话,我应该高兴吗?还是应该说其他的……这本来是个好事,但我听到这句话时,会有一点点不舒服,我不确定这种不舒服的点在哪里。
我觉得,卖掉作品是艺术家无法去追求和控制的,如果售出,代表你的作品受到认可。这是运气,是动力,但也是束缚。还好,我不太看重这个事情,我还是只想做作品就好了。如果真遇到有些建议是违背自己的想法的话,我基本就一笑置之吧。(笑)
2019年“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BANK画廊展位
不画画的时候,会怎么调试自己?
孙一钿:写书法、练瑜伽。
孙一钿喜欢用书法和瑜伽放松自己
刚开始练瑜伽时,你只会关注一些动作带来的疼痛,那是身体本能的反抗。但如果你告诉自己,要去感受、接纳那种疼痛,从而把注意力从疼痛的部位转移到呼吸上时,你会觉得,原来自己是可以忍受的。这时,你的身体就柔软了,也能去接纳了。
这个经验是可以用到创作中的。创作过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它不是像吃饭,能从头吃到尾,而是像过山车一样的。中间,经常会遇到困难,或者很难打开的部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艺术家脾气暴躁的原因,因为,他们要高能量地去输出你的情感。我也是。在创作时,总有焦躁、难受、不安的状况。以前是,现在也是。但瑜伽练习让我学着不要去对抗,不要总是追求完美,要学会原谅自己的不完美。
所以,我每次练完瑜伽,都会感谢我的身体,今天做了这些努力。虽然听起来很心灵鸡汤,但这真的挺有用。画画时,也会适度地原谅自己,这样的心态,会放平很多。
作者:Sapphire,自由撰稿人,公号The Art Room,专注年轻创作者和艺术从业者的生态研究。
孙一钿,1991年生于中国浙江,15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201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作品被纽约大都会馆、柏林狮子行宫、余德耀美术馆、四方美术馆、澳门艺术博物馆等国内外各大机构展示收藏。并被乌里·希克及其他私人藏家收藏。2019年入选福布斯30岁以下亚洲杰出青年,其作品涉及绘画、装置、行为、时装的跨界,获得艺术和收藏界的广泛关注。现工作和生活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