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梁绍基:三十年“蚕我我蚕”,寻找蜕变
来源:澎湃新闻 钱雪儿
9月29日,艺术家梁绍基个展“蚕我我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借助一系列沉浸式装置、影像、摄影及声音等作品,展览呈现艺术家过往三十余年与“蚕”紧密缠绕的创作实践,梳理了艺术家与“蚕”共谋而成的“自然系列”作品,并呈现与生物学等领域发生跨学科关联的新作品。
刚刚度过76岁生日的梁绍基精力充沛,展览开幕前夕,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分享了其与蚕“相识”以及对于文化、生命的体悟。“蜕变对于蚕来说是生命必然的历程,我们的历史也是如此。”梁绍基对澎湃新闻说。
《沉云》,展览现场
梁绍基为展览构想的茧型甬道
展览“梁绍基:蚕我我蚕”呈现艺术家过往三十余年与“蚕”紧密缠绕的创作实践。梁绍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涉纤维艺术,后在中国美术学院师从万曼(Maryn Varbanov)探索软雕塑。1988年,他开始以“蚕丝”这种具有生命感的活体纤维进行探索,并开启“自然系列”的创作。通过亲自养蚕,梁绍基深谙蚕性,将蚕置于木、竹、金属等不同的材料与物件之上。在梁绍基所建立的艺术语言中,蚕意味着生命和时间,也是不同文化的交点。梁绍基于其工作室创作大型装置《巨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020。艺术家供图。
文化展览开幕前一日,恰逢梁绍基76岁生日,他在接受了大约两小时的媒体采访后,匆匆吹过生日蜡烛,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一楼展厅开始导览。从作品《沉云》开始,他如数家珍地介绍起自己与蚕的漫长“共谋”,《沉云》用到了来自唐代的香樟木,“1990年代农村城市化运动中,它们被锯断,我花时间把它们找来,组合起来做了这些作品。”梁绍基解释道,唐代的木头沉淀着历史,而缠绕的蚕丝则产生了更多的意象。如果说残木意味着传统文化根源在当下的存在,那么具有疗愈生命作用的蚕丝则蕴含文化的绵延、超越和可能性。
《沉云》中,梁绍基表达了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吸纳与思考。他相信“天人合一”,在老子的“道法自然,自然而然”与庄子的“梦蝶”“齐物”里找到认同。他常年在浙江天台山居住工作,追慕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唐代诗人寒山,欣赏其超然物外的精神。与此同时,他经历并关注着外部文化的裂变。“虫,蛹,蛾,蚕的一生中有三次‘蜕’,蜕变对于蚕来说生命必然的历程,我们的历史也是如此。”梁绍基在采访中告诉澎湃新闻,“一方面,我们有‘春蚕到死丝方尽’,歌颂它的奉献精神,另一方面又说‘作茧自缚’,这是悖论,而世界正是在这样的悖论中一直纠缠不休,这里面就有无数次的阵痛,无数的蜕变。”
另一方面,西方哲学宗教同样影响了梁绍基的创作。在“85新潮”期间,除了东方哲学,他还从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加缪一路读到弗洛伊德。而在艺术表达的方法上,他又对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兴趣浓厚,“我喜欢德国的表现主义,也喜欢马蒂斯、毕加索创作里的‘原始性’,从这些作品里我可以看到一个生命的‘源’,生命最本初的状态。”
在梁绍基看来,文化的“蜕变”是与融合、对话相伴的。据他回忆,在中国美术学院上学时期,他被潘天寿、林风眠等人的绘画所吸引,但直到他见识了诸多西方艺术家的作品后,经过比较,才真正理解了这些国人的技法和内涵,他将潘天寿与塞尚作比,“比较是交流,是共生,”梁绍基说道,他与蚕“共谋”,也和不同的文化“共谋”。
科学
梁绍基“工作室”复建,展览现场
蚕和桑叶,展览现场
全新作品《皮肤》《白光》同样出现在展览中。其中,《皮肤》通过把握生物钟和温度,赋予丝箔不同的折皱,书写出生命的记忆;《白光》则透过18个影像于加速中幻化为一束飞逝的白光,像蚕丝般绵绵伸延,以至无穷。《皮肤》局部,2019-2021,蚕丝,尺寸可变。艺术家与香格纳画廊供图。
作为艺术家与科学家合作的新成果,“蚕我我蚕”还展出了《荧光》系列作品,除了延续他对于棱锥形的兴趣,作品利用转基因技术,使得蚕丝在光的激发下放射出荧光。在梁绍基看来,蚕和蚕丝中蕴含的自然性与转基因的人为性并不矛盾,反而能迸发出更多的对话与创造空间,而科学本身也蕴含着诗性。有一次,他在显微镜下发现了蚕体腔中最重要器官——丝腺结构,在他的观察里,上、中、下三部分腺体和吐丝管构成了一座神庙般的建筑造型。《荧光》,展览现场
除了这些艺术与科学交织的作品,在采访中,梁绍基还分享了一些更大胆的构想:创作基因的音乐。为此,他和国内外的音乐家、科学家进行了大量的探讨,得到的答案是暂时无法实现。“但是我不死心,”他说道。最近,他又在和科学家等交流的过程中了解到,未来蚕丝和蜘蛛丝有可能可以编织在一起,制造太空降落伞。他将这些构想和诗的意义联系起来,“一个希腊人告诉我,诗是不可名状的,在希腊语里带有创造的意思。艺术家和科学家要携起手,走到不可名状、不可企及的彼岸。这就是动力,这就是诗。”
生命
在美术馆整整两层的空间里,梁绍基让蚕丝包裹不同的结构,将蚕脆弱而坚韧的生命力填满其间。在他与策展人侯瀚如的构想里,一组巨型链环出现在一层,经过茧型甬道,将人们引入二层如蚕茧般巨大而挑高的卵形空间,链环和卵形空间分别构成了如同但丁《神曲》中所说的“炼狱”和“天庭”,产生关于生命的共鸣。
《沉链: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展览现场
作品《沉链: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将金属焊接为链环,并彼此交叉为八字结构,蚕丝包裹其上,将轻盈和沉重结合起来。“工业和自然,坚硬和柔软,冷酷和温暖,死亡与生命,自由和囚禁,在这里共同发生。”在展览现场,梁绍基激情饱满地抛掷出了一组又一组对立的特质,展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而作品的灵感不只来自于米兰·昆德拉的这本小说,“有一天,我看到一条蚕爬到屋顶上,差点要滑下来的时候,空中乱丝在飞舞,蚕也吐丝,沿着这些丝往上爬,最后生命获救了,这种‘千钧一丝’的意念让我久久难忘,”艺术家自述道,而作品中的八字结构则来源于蚕吐丝的形态。《天庭》,展览现场
《天庭(PSA 特别版)》手稿,2013-2021。艺术家与香格纳画廊供图。
在展览前言里,侯瀚如写道,梁绍基的作品让人们“在一个绝对当代的生态,亦即这个‘史无前例的’脆弱和危险的处境中,一起去想像和试探某种我们可以赖以自救的‘诗意’出路。”如果说《沉链》与人类在疫情后的脆弱处境相重合,那么《天庭》则营造了一种宗教氛围,通往生命的超越。4件蚕丝缠裹铁丝而筑成的丝锥占据着空间的“轴线”,前方是3根丝织光柱,灯光在蚕丝的覆盖下显现出朦胧和流动的氛围。相较于这两件大型作品,曾在1999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展出过的《床》系列则以一种小尺度表达了梁绍基在某一时刻对生命的领悟,即“我是一条蚕”。他将发电机铜线圈截断,绕成一个个摇摇摆摆的小床架,把蚕放进去,让其在上面生长吐丝、张网、结茧、蝶化。在某种意义上,蚕的一生也是疲于奔命的人的写照。
《床自然系列 No.10》,1993,烧焦铜丝、丝、蚕茧,800x200x10cm,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藏。艺术家与香格纳画廊供图。
除了威尼斯双年展,梁绍基在过去的数十年中陆续参加了许多国内外展览,奔波于不同的旅途之中。在采访和导览的过程里,你也能发现,他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分享不完的想法。这让人很难想象,他又能长时间的在天台山上独处和冥想,似乎他对于生命的体验有着不同的维度和速度。“我搬至天台并非是为遁世,我始终关注社会,关注当下,天台发展的节奏比外界慢了两个节拍,正因如此,容我对都市已纵即逝的许多事件和现象能于‘僻壤’静观一番。”梁绍基在几年前的一次采访中说道,而冥想是他得以处理这两种不同“节拍”的方法。
《雪藏——困》局部,2019-2021,手机、树枝、芯片、丝、蚕茧、木板。艺术家供图。
疫情期间,梁绍基每天收到大量的手机讯息,“里面有很多是虚假的,搅得你心慌意乱;但是没有手机的时候,你反而感到不存在,你需要依靠手机去联络。”在作品《雪藏》里,梁绍基无比“叛逆”地把一个个手机埋到蚕丝所编织的“雪地”里。“手机是信息网,‘雪’是生命的网,”梁绍基在采访里这样形容道,他用蚕丝编织的生命之网去盖过纷杂的信息所发出的声音,也以此来治愈现实中的焦虑。“厉害的人是能在虚空里找到你的价值,”他这样讲述生命。展览“梁绍基:蚕我我蚕”将持续至2022年2月20日。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由澎湃新闻记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