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幽灵:AI驯养记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111   最后更新:2021/09/28 11:14:14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21-09-28 11:14:14

来源:艺术界LEAP  肖嘉谈


“加入革新的队伍,成为塑造未来的一分子。”
“改变未来,同时获得报酬”
“加入我们,为更智能的人工智能世界作出贡献”
——Neevo


2020年春天,在充斥着猫咪、自拍和居家隔离标签的Instagram上,我看到了上面的广告。此外,Instagram也在不遗余力地为我推荐“具有革新性质的”线上招聘平台、UI/UX 设计课程,以及线上硕士学位。纵然当代成年人的生活智慧之一就是不去随便点开社交媒体的推送,但或许是隔离时期令人怀疑所谓生活智慧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没什么价值,我还是点开了这则广告。


另一个原因是,我承认自己被“人工智能”“获得报酬”这两个词吸引了。新冠疫情已经带来了足够多的无助和幻灭感,假如待业在家的非技术人员真的可以参与到人工智能相关的工作中,岂不和被科幻作家浪漫化的未来拉近了距离?乐观地想,也许未来只是在我不专精的领域里率先降临罢了。


Neevo网站广告里湖绿色的机器人对我露出微笑。他仍然符合最常见的机器人形象,看起来友好、天真、活泼、机敏、孩子气。他不是能干却疏离的语音助手 Siri,也不是某个全知全能的超级计算机,更不像传说中会抢走你工作的机械臂——他看起来更像是可以互动的伙伴或朋友。这种拟人的设计意义与平台定位一脉相承,意在引发人们的兴趣和共情,因为它“与人相似”,都是一个需要训练和学习的存在。


这似乎标志着人类与人工智能建立在相互的观察、了解、支持之上的另一层关系。作为人工智能的“成为人类”导师,人类在引导机器学习的同时,也愈发入微地理解人工智能的逻辑——就像近几年流行的“人工智障”笑话揭示的一样。

林博彦,没想到这就是未来 (And To Think...)This Was The Future,2021年,多频道录像装置,尺寸可变
图片致谢Vanguard画廊


成为“塑造未来的一分子”并没有多困难。注册用户需要满足下面的条件:第一,你需要是人类;第二,你需要有时间;第三,你有一个自己的支付账号。为了进一步解释清楚“人类”这一要素的重要性,网站上同时列出了工作原理:在人工智能学习某些技能时,需要人类提供大量数据,进而分析出符合人类预期的答案。从到图像识别,到语言表达和转录,每个用户都是为人工智能穷举万事万物的一粒沙,人工智能因而在随机事件中找到规律,理解人类的行为模式,学会如何像人一样工作。如果人类做的工作是有效的,那么就会从平台得到报酬。


不同于亚马逊旗下平台 MTurk 或注重用户个人发展的Geniuslead, 用户在 Neevo 平台上有极大的自由度,或者说,做的是真正意义上的“零工”:网站既不限定用户每日工作的时间,也不会要求用户必须完成某个项目。注册账号并标明使用的语言之后,用户的工作面板是完全空白的。直到通过系统邮箱收到项目邀请码,工作才会正式开始。


也许因为我是非英文母语使用者,我在等待许久之后接到的第一个工作是转录澳洲口音的英语。通过正式工作之前的正确率测试之后,我开始听到客户服务人员充斥着商业客套、长度不定的对话。正确转录对话可以得到 0.1 美元。如果我想要得到纽约最低工资标准的时薪——即每小时15美元的话,意味着我每个小时需要转录150段有着严格格式限制的对话,还要在对话中标出中断、噪音、笑声。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个项目一直停留在我的工作面板,等待着待业在家的我机械地在含混不清的语音中挣扎数个小时,再将工作面板疲惫不堪地关上,自欺欺人地维持着自己有工作可做的假象——不过至少这份工作和我之前的艺术工作不同,是有偿的。


只有任务完全结束之后才能得到报酬。我大概等了数个星期,才得到了大约65%的报酬——剩下的35%,大概是我的转录出现了错误,可能是格式错误、标点错误、口音判定错误,或者干脆实在听不清楚,总之没有人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判断工作质量是否符合要求是平台的另一种任务,每个0.03美元。


另一份中文工作则抢手得多,虽然单价也是 0.03 美元,但不到两天就被抢注一空。这份工作使我看到,妄图通过做数字化零工补贴生活非常天真。即使使用母语工作,我大概也只能每个小时完成50个任务;就算这份工作一直存在,我能赚下来的堪堪不过一份咖啡钱。

“……然后我们淹没于云”展览现场,Vanguard 画廊,2021年,上海
摄影:LEAP


但相比于转录文字,这份工作更有趣,能够给我更多接触人工智能的机会,也更加具有主管色彩。我需要判断机器语音朗读在多大程度上与人类相似,给出等级评定,并可以在评价框中输入判断的原因。


语音样例的内容千奇百怪,除了日常对话、备忘录、新闻、市政报告、物理教材以及道路导航之外,还有一些摘取自网络论坛——其中甚至不乏自我吹捧和贬低他人的内容。有一次,机器用字正腔圆的女声说:“我在 Facebook上认识了几个低龄处(女)……一个只有十七岁”。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机器完全是无辜的,根本理解不了原句的轻蔑和炫耀。它的发音仍然准确,语句流畅,吐字清晰。


作为一名愤怒的用户,我甚至找不到举报按钮。我只能在语音质量评价框里写,虽然这句话读音没有问题,但其包含不尊重的内容,希望(你们)可以加强对内容的审核。


可我究竟在对谁隔空喊话?永远隐藏在括号里的“你们”是谁?是人还是机器,是男性还是女性,说汉语还是英文?你们会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看到这些,科技公司还是实验室?你们将会怎样处理这些数据,得到哪些成果?还是说,科技公司偏爱的极简网页设计是一个信息不透明的隐喻,一边引导流水线上的用户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一边把沟通、社交、随机事件排除在留白之外?


我最终决定把投诉意见写成中英双语,只希望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你们会在意吗?就算这份工作同样不可能保障用户——也即做工者的休假、医疗和个人发展,那么用户的想法、诉求、疑问、抱怨是否仍然重要,即使它只是一个随机生成的 ID ?


我以为我的反馈也会不了了之,然而现实比我想象得更加黑色幽默。第二天,这个任务终止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出现在我的面板上。而这一次我必须先审核文段的内容,只有通过审核的文段才可以打分;而只有极个别的内容存在问题——在任务单价并无变化的前提下,每个用户的工作量却因此增加了一个点击的动作。“他们”的确听到了用户的声音,也认可加强内容审核的重要性。只不过,在代码逻辑因此改变之后,提出问题的用户承担了解决问题的义务,并为此买单。


在人类学家玛丽·L. 格雷(Mary L. Gray)和计算机科学家西达尔特·苏里(Siddharth Suri)合著的《销声匿迹:数字化工作的真正未来》一书中,这一类按需工作被他们称为幽灵工作或影子工作——获得报酬的工作人员隐身于他们的成果背后。人们或帮助机器完成算法无法应对的微任务,或依靠 API 平台对接到有需求的人或公司,完成和一般工作无差别的宏任务。两种任务界限并不清晰,都依靠算法分配实现,并共同显示着——短期内人类工作并不会算法取代。一方面机器推进自动化边界时始终需要人类的参与,即“自动化最后一英里悖论”,另一方面,人类的交流和互动仍是大部分工作不可或缺的部分。

林博彦,你今天想到哪里去?(薄暮),2021年,收藏级喷墨输出照片,20寸 x 16寸
图片致谢Vanguard画廊


书中亦追溯了《瓦格纳法案》修订及美国工人运动的历史,这也是一段资本家为了自身利益,将临时工权益和全职工人对立起来的一段过往,是”体面全职工作神话”的开端。在今天,随着算法技术的升级和新兴工作模式的推广,法律保障的历史漏洞使得从业者的权益遭到了更大范围的侵犯。为了逃避社会责任,节省开支,企业不仅倾向于将全职工作外包给临时工作者(如微软),还在试图一步一步地将临时工作者推向缺乏保护的灰色地带。


劳动者在逐渐成为幽灵工作者。他们失去休假、升职、职业培训、完善的社会保障等权利,且经常缺少来自同事、社群、工作发布者的扶持、互动和反馈。他们很难记录自己的工作成果,需要不停地寻找下一个任务。由于报酬的计算和分发完全受制于算法平台,一旦出现故障往往求告无门。纵然工作者因此获得了难得的流动性,自由支配时间的机会,但另一方面,如果想要以此为生,幽灵工作所承诺的无保障自由让大部分工作者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特别是对于那些从事与人工智能相关“微任务”的按需工作者而言,他们的“自由”不过是家庭主妇的自由。


Neevo 平台描绘了一个人类与机器携手共进的美好画面,我和机器却并不可能在工作中发展出所谓的同事关系——这当然不是因为它不会在茶水间讲笑话。我们更类似于牙牙学语的幼童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每一个任务都是割裂的、反复的、而且是看不到进展、得不到反馈的,就像家务劳动一样令人沮丧。


我又想到了我进入Neevo的初衷。离开无偿的、实习和助理级别艺术工作。


艺术家和工匠也有着悠久的按需工作的历史,并深谙其中种种剥削之道。如今,许多艺术工作者亦在积极号召社群为自身权益抗争,但现况与一个完善、透明,健康的艺术生态圈仍然相去甚远。在收入有限的时候,很多艺术家也会选择从事幽灵工作支持自己的事业。讽刺的是,AI 策展、自繁殖式的艺术创作好像正成为艺术界的热门研究话题。算法会让艺术创作成为幽灵工作吗?如果未来的艺术界将算法平台纳入自身的工作流管理系统,我们将会得到一个更加公开透明、开放中立的平台,还是会走向一条风格趋同、疏于交流和保障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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