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寓言那漫长的终结与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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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olin2010 2021-09-15 12:02:24

来源:艺术界LEAP  龙奕瑭


鲸落:寓言那漫长的终结与生成
Whale Fall:
The Extended Death and Birth of A Fable


历史那“无语”的往昔,权且将鲸作他的假名,让“悲剧的恒常结构”使两个无时间的倾向互相对抗吧。


2019;1986

厦门达达焚烧现场,1986年


利维坦鲸,或受伤、或老朽、或自身无法承载其在海中的上浮,与人一样用肺呼吸的它就会因长时间无法换气,溺水而亡。

2019年,水 “砯”与/或“砅”,我们似乎直到最后才知晓他的真名,于是,这意味着一次重新认识。一点之差,“砯”之“水击岩声”,“砅”之“履石渡水”。

1986年,火 他事先拟好文稿,在广场上用石灰写下“达达死了”、“不消灭艺术生活不得安宁”、“小心火”等诸多词句;然后,焚烧从下午两点开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死了”,但又仍需“小心火”,这便是10年前第一次阅读《焚烧说明》的时刻,就已产生的疑问,到底是因火而死,还是以火为生。

事件?事—故

达达的每一个现场,或每次对他试图回应,都似乎伴生着一次基于某个底本的次生事件,我们与所有人一样,都是丢失了现场的后继者,只能在残留着只言片语的信息传移和散布中,误读、揣测但又无法辨认其最初或许并不确切的行动意图。

然而,在这个后继的过程里,每个人又总暗含着某种奇特之“可能的肆意妄为”,无论哪个此刻、此处,居然都能如临亲在于过去现在的混合。这恰恰就是事件!是一个奇点,且不以任何稳固的说法作为其基础,因达达本身就挑战着既定秩序的框架。事件发生了,旋即结束了,再又以一种不可见的方式长存。在它之外,每一类人都被允许参与或不参与,离去或赖着不走。旁观者、亲历者、窥探者:认真听解、试图回应、无意瞥得、闲来听了、为其争言,纷纷都被搅入那即刻给自己和他者所设下的辗转之套。正如引文里的“生死”、“水火”,它们相反却又彼此构成“话头”——某种能使经验错置的位置。

在火中,达达的死亡现场,像是一次对某种生命状况的提前预演,甚至,死亡也成为一出关于生成的事件。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其青年时的文稿,他也曾数次大方谈论起死亡,杜象的死是作为某种事件性的,在《“甚至,杜象被汉人剥得精光”改写例子5或杜象现象研究》中,他写到:“杜象是1968年死的,我这篇文章是1988年写的,相隔20年,杜象仍然被提起,所以杜象还是活着,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再提他,让他真正死去,这是可能的,不可能的,起码我这文章的目的就是为了我自己以后不再提起,在我们的点名册中,就像许多人已经被删去一样,杜象也将被删去”。

死亡,不论是人的去世或被声称的死亡,思考这一事件,不是为了理解一个业已逝去的往昔,也不是为了诠释逐渐凝固成常规的当下,而是指向一连串偶然的“片段、谜和可怕的事-故”。他似乎是担心自己决心不够,于是继续像烧着了般地说:“但这并不能确保他真正死去。有一种说法:把他们的所有门徒都杀掉,他才能最后死掉,这就是我们今日的任务。但这远远还不够,还必须把反对他的人也通通杀掉,才能保证这一词的不再提起。书写或谈论他的人的消失,是因为愿意听的人都死光了”。“杀”的说法,我们权且把其当做是某种类似“火”的法术(把戏),那是他在创作和写作上激烈而反叛的习惯;但不要忘了写的实质,代替“杀”的忘与“不再提起”则有如他姓名里“水”的法门,那是真实隐藏在每个人最初,“生”时的密码,而他也好像如忘了一般,关于别人对其名字地错读(甚至其父命名时)。“忘”,顺从。善水者“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庄子·达生)(引用黄永砯 《现代绘画在中国命运之占卜(59)》)。或许,对于他的假名,终究也要“履石渡水”,把水搅浑之后的彻悟(水至清则无鱼),忘便是生了。

1986;2001

厦门达达在厦门大学的座谈会(85新潮档案/厦门达达、黄永砅)

厦门大学黄永砅特别研究班合影,2001年
图片致谢张榕泉


利维坦鲸,坠落。在一段无影无息并被寄食的过程里,它需经历3个阶段,大鱼、小鱼、软体爬虫像“无头者”,一点点啃食它的身体与骨骼的养分。

1986年,座谈会 座谈会是应艺术系和新闻系学生会的邀请,与会者对“厦门达达”坚持无意义举动和言谈的相悖不能理解。不是说艺术问题不能讨论,而是时候讨论艺术经常会陷入另一种无意义。这次座谈会后来被认为是公然反对艺术院校而引起艺术学院院方的强烈不满。
——“厦门达达1983—1988活动简历”

2001年,在学院的特别研究班 他回到厦门,在厦门大学开展了一次为期2周的研究课程。教学计划是关于“清源山中的太上老君像”,他并未做过多阐释,而是带着学生实地考察,希望每个人在过程中找到各自的切入点。

这两次关于“教”的事件,在他自己的诸篇自述中都未详细提及,我好奇于在这一“授课”过程里他自身的变化,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寻得,大抵这便是教外别传了。

问答?学—教

1980-86年,是他从学生的被教与自学到成为老师的教人过程。在其《80—86年的艺术活动自述》模糊手稿的零散碎片中,似乎可辨其变化,“在美院二年级,我以为是个转机。当时周围有一批思想活跃的同学,无形中酝酿一种反学院派的情节……毫无顾忌地从事各种实验,我开始意识到重新塑造自我是有可能的…”(1979年左右);而他初为人师的某个夏天,专注于对维特根斯坦的阅读后,完成游戏式写作《图-词-物》的339个条目和非表达绘画——转盘系列;“…这是我最重要的作品,1我可以继续变动这个作画程序,2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停下,又在任何时间开始从事这项活动,因为它是无时间性的,不受个人情绪、环境的……因为它确实是一项无意义的举动”(1985年后)。显然,在这里,他从“自我生成”到“自我丧失或无意义”已经发生了。

除了中学教书,焚烧事件发生时,艺术学院的学生们被校车载来参观,以及事后受邀到学院的座谈或许也能够算作一次教的现场,“学生提问踊跃 ,多半表示对展览作品的不理解、不明白。最后被问起艺术的社会价值与意义时,永砯回答‘艺术是无意义的’。当学生追问如果艺术是无意义那为何要办艺术学院时, 永砯对艺术学院的意义亦作了否定的回答。”(林春《行过与完成——厦门达达回忆录》)在学院的驱逐下,1986年的“教”似乎以他失败而告终,但这次对某种“边界”的偷袭,恰恰又成为不久后《美术事件展览》真实袭击的提前排演。而15年后,当他重返同一所学院,又发生了什么?只能试着询问当年那些亲历者们,问与答,或许也仅仅只能是一些新的只言片语。

事先了解过?
方:经常听提起。很兴奋报名参加了。
铁:了解不多,杂志上有接触过。那段时间我刚开始更深入的了解当代艺术,他的出现使我有更直观的认识。
泉:听说过。但当时不是特别了解,抱着好奇心和想弄懂点问题就参加了。
参与的感受?
方:他平和宁静,话不多,一针见血、点到即止、尊重个体。
铁:他并非不善言谈,只是有时不回应及顾左右言他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回应方式。
泉:感受是全新的,最主要就是角色有变化,上课的时候他没有把你当学生,但在刚开始很不适应这种新身份。
对教学的安排?
方:一起去了清源山,看了老君岩,观察、记录,做了一些资料的搜集,当地有专家带我们游览,并讲述一些清源山和老君岩在不同历史时期所经历的故事。
铁:先是和大家有一次座谈,接着去清源山参观老君岩。之后每个人单独有一段时间向他讲作品理念及方案,最后是实施。
泉:他抛出一个任务“关于清源山中的太上老君像”,然后组织大家去泉州清源山实地考察,回来后提交作品方案,展览。
如何沟通?
方:他陪伴着我们一起进行创作体验。而方案,单独与他沟通,他指出我创作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并点明他人值得我观察和思考的特点,且并无优劣评价。
铁:每个人单独有一段时间向他讲述理念及实施等问题。
泉:印象中感觉他给与的很少,不会给你方向,不会有很明确的肯定,不会有太多的建议,不会有情绪,我感觉他最肯定的就是“可能”。
有对这一次建构性工作的“否定”或“拆解”?
方:在整个学习过程中,并没有接触到任何“否定”式的教学方式和语言,他并没有把他个人的创作意图,强加到学生们的个人作品创作中,也没有强加到整个展览策划中,他能够很清晰的区分他和别人的关系和界限。
铁:他依然是讲方法,讲目标,只是以他的方法,而目标在他谈起来也往往更具体。很少听他讲一些空洞的理论,感觉他的人和言行是一体的。当时的主题就叫老君岩计划,在我看来课程本身就带有“否定”和“拆解”。
泉:现在回过头来想,他其实挺有计划和目的的,只是他的计划更像是一个方向,而目的是那个方向的未知,我感觉他自己应该也挺好奇那个未知。他希望带着我们去泉州,然后让我们在这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切入点。让大家在参与的过程中发生改变。
所谈论最多的词?或场景、事件?
方:我没有印象他对于某些词或者某些个人观点有较多的谈论,感觉整个教学并不是以他个人为中心的,而到清源山老君岩的考察,只是作为这个研究班的一个发起契机。
铁:他对话语是自觉的,话不多却对即时的语境和背景有很快的反应,并不是简单的固守一套思维方法。当时有些同学在做作品时选用材料上有一些意外的痕迹,他就建议保留下来,让这些意外的痕迹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这样的例子很多。
泉:具体说的词记不清了,但是比较清楚的记得你在他身上是找不到答案的,他回答很模糊,有时候感觉很矛盾,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作为学生当时很困惑。
能否描述最后的作品?
方:我做了一个黑盒子,中间是老君岩的形象,外围有几个小孔,从不同的小孔,可以看到不同的观察视角。
铁:借了一台洗衣机,和《中国绘画史》《现代绘画简史》两本书,在展厅洗衣服,书放在椅子上洗衣服时可以阅读。
泉:老君岩那的龟背祭祀图形引发了我的兴趣,我把古代各个时期祭祀的图形打印出来,用香灰画出龟纹的形状,香梗以龟纹为中心做太阳光发射状,平铺在香灰上。其他人的作品印象比较深的是沈鸿才(研究生),他在展厅做了一口水井。

               ——《关于2001年厦大黄永砯特别研究班的访谈计划》,文稿重作编排,受访者刘方、吴允铁、张榕泉等

时隔近20年,不知这段采访还能还原出多少当年的情形,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大概知晓他的第二次教学,并非上来就大谈沉默与无意义云云,而是作了一个详尽计划。于是,从走访到回收,所有人直接临在于一个具体事物地“看”和事物朝向每个人地“显示”之中,这避免了过度专注于“思”,那是理性和语言膨胀的表征,而处于一个能使教学以问答对话的方式展开的共同载体前。与此同时,计划性又是从一开始便敞开的,他不曾规定准则,在后来又化为一个倾听者,每个人自说其话,自发其问;他的回应来源每个人,再将每个人所说倒置、打岔和变卦,又重新抛回到各自那里。


    苏格拉底称问答式是精神助产术。
    作为一种术。
    问和答是可以互相移位的。
    问为被动,答为主动。
    其实有数者为主动,疑惑者为被动。
    为主为主动,为客为被动。
    为师为主动,为学为被动。
    提问作为“术”的开始,是下圈套,
    后者顺其楼梯之为死路。——因为你必须回答。
   (观者提出问题,语境提出问题——即展览场所)
    没有回答,人能对话吗?
    回答问题两大形式,沉默与开口说话。
    当沉默被作为语言最纯正形式时,却是单一的。
    不回答问题——沉默,对定义和问题采取不存在的方式。
    开口说话却方式无穷。
    似是而非的回答问题——模糊
    答非所问——偏离
    反问问题本身——清底
    用各种不同回答去回答一个相同的问题——相左
    未问先戒,先答——答问
    艺术不是回答问题,更不是提出问题。
    世界就是这样,如此,等等。

——《即这个是泉》1986年


世界就是这样,“如此,等等”。这即文章标题的来处——“岩良久,曰:‘只这是。’师沈吟”(黄永砯在《即这个是泉》里借用《景德传灯录(十五卷)》洞山问云岩)。于是乎,问-答,包含着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你问他答,他问你答,我问他答,他问我答,自问自答,而到最后,这场“教-学”再无人称,无可言说,面对世界,只有停顿与静默了;在那一个时间、多个时间、半个时间的等待中,诸物错位。

2000—2019

黄永砅,《专列》,“轨迹”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2011年

利维坦鲸,深海寂静的墓园。化能自养的菌最终寄生到残存的骨骼内部,它们也是38亿年前,生物起源中最先出现的第一种生命类型。

“完全的达达是不可能的,只能是一个地方性的达达、暂时性的达达。”
——2008年,与邱志杰的一次对谈

我现在不会再提达达的问题,因为不是现在的问题,但是我可以说,达达不断地激励很多的年轻人,可能其他的年轻人会用他们的方式来回应这个问题,所以我当时说达达死了,但是达达是永远不死的——死的东西是永远不死,不死的东西是死,这两个矛盾性的东西。
——2015年,回答《NO ART》的稿件

尽管这段是我部分经历过的时间,但我还是疑惑于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相似的选择,无意识的聚集,却绝不愿意在任何一刻变得铁板一块。

岛屿?散—聚

大概我是先知道厦门的达达,再知道苏黎世的达达、柏林的达达以及拒绝成为达达的杜象的。因而除了“达达”之外,似乎还存有另一个重点——即每一个“达达”前缀的“地方”,那些处于历史中的它们在不同时局对“达达”进行各自描绘,最终叠加在同一连续的处所,如同一个时间而非空间的岛-链,“达达”便不再是特指某一个确切地点,而是某种在游移和变动中并不存在的“地志”(topography的词根来自于topos,topos最早来源巴门尼德,是关于位置)。

厦门,岛屿形态。但我们知道,没有岛屿是唯一的孤岛,厦门在这一意义上,也从来不是一个岛屿,它包含着鼓浪屿、嘉禾(本岛,或许并不该有这一说法)、鳄鱼岛、大小金门、甚至由陆地伸出来的各类半岛以及诸多并不知名、我们也未曾造访的立锥礁岩。某种我们自以为所见的对地方理解的“确定”,其实被许许多多隐藏了的其他理解所包围着。于是,似乎可以想象出一种隐喻的岛屿模型,它有时“聚-散”,既是整体的世界,又包含着一方世界、每个个体的世界。而“有时”就是“即刻”也是“临时”,过后便可散去,再“有时”便又聚。这一作为岛屿形态的地方展示出某种未经编排但仍有序集合的联结倾向,同时它并不具备背景特征,每个人及其地方都有各自的边界,而它又总是在试图回到每一个人后,并再次朝向可能的集群。

我会感觉这些都是“厦门”的达达无形中带给这个地方后来诸多艺术实践者们的特质,他们也都皆是如此行过。“‘达达’的提法其实是意在随意地使用‘达达’一词,并不在乎其实际相存否。”(黄永砯《1980-1986年艺术活动自述》)因而,1989年,他面对同伴、同志询问所作的回应“只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参加展览就回来”(林春《行过与完成:厦门达达回忆录》)以及最后并未如期归来便能理解了。此地与他方并无分别,它们本就是一体,只是时散时聚,连续变化着罢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皆是独立事件,“相聚吧终有一散的人们”,杜尚与达达,他与达达,他与杜尚、凯奇、博伊斯们,皆是如此,而矛盾与纠葛正是集体和独知之地的边界,“聚-散”与“有时”,兴许正是一座岛屿的可能性。

2020——

黄永砅,《头》,草图,展览于“蛇杖III左开道岔”,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16年


利维坦,在最终被消耗殆尽后,分解的骸骨会逐渐脱去鱼骨的外形,变成一座礁岩,如同一个不再进行所指的标记,因为它已经与海床连成一片,睡着了。

这里,不再有年份,也不再有箴言,因为他不再言语了,问答不必,胡说不必。
我也不再有疑情,因为我像他写完杜尚一样,写完了曾深植于心底的三个疑问,他用沉默回应了我,那是最好的是又非是的答案,于是我连点名册都消失了去。历史那“无语”的往昔,权且将鲸作他的假名,让“悲剧的恒常结构”使两个无时间的倾向互相对抗吧。

从利维坦“鲸”专列那“多头的聚合动物”,到铁轨左开道岔,散布四处无头动物们的混合,有如比希摩斯。利维坦鲸最终也将在海底成为无数生命所栖居的礁石,回归海底深处那不被人所见的大地。或许,我们理应奉他的原则,正如他自己谈论杜尚之死一样。利维坦不再是人所述说并构建的利维坦,那样的话,他便会再次上岸,如同一条搁浅的垂死且无法活过来的鲸,被沙滩上的往来人指点、留影和凌迟。“艺术让生活不得安宁”,待那火烧掉所留下的余烬通通被水带入沉默的深海吧!“唯有沉默”或忘记或许是从今以后最好的“负的纪念”,生的“否定”与“背负”同在。写在最后,一个未曾谋面却感如临在者的告白。

亨德里克·戈尔茨乌斯 绘,16世纪

卡尔·施密特在《托马斯·霍布斯国家理论中的利维坦》一书封面使用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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