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Art Ba Ba Ying
葛宇路,《石膏五官:嘴》,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40 x 50 cm
文 / Ying
图片由艺术家和北京公社惠允
在宋庄和葛宇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的访谈与对话之后,回程的路上,“江郎才尽”竟然最终从一众思绪之中胜出,反复浮现,鲜明尖锐地强调着它的重要性,它很快巩固下来,成为这次对话最初形成的一个标记。
葛宇路
Ge Yulu
葛宇路 1990 年出生于湖北武汉,2013 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影像媒体专业,2018 年于中央美术学院获得实验艺术硕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环京地带。
江郎才尽的评价来自于一位看完葛宇路最新个展的观众。他应该跟几乎所有8月14日开幕当天去看展览的人们一样,拉开北京公社的沉重的大门之前完全不知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展览等待着他们。
半个月前发布的展览预告只有一段视频,视频画面是一些葛宇路生活中的片段,配合着包括“使用一些大家认为我不会使用的媒介”、“标签化”、“自由”这样内容的自述,一个合理的推测也是葛宇路这次可能不做行为要做影像了,没想到葛宇路把悬念彻底留到了最后。
一直到展览开幕那天展览名才被揭晓——“一幅是画,另一幅也是画”。有且只有画,一共三十幅画。不是富有张力的行为作品,也不是跟行为有天然联系的影像,葛宇路竟然“开始”画画了。
葛宇路“一幅是画,另一幅也是画”北京公社展览现场
这还是那个曾经给一条无名路安装了一块“葛宇路”路牌(《葛宇路》,2013-2017);爬上架子跟监控摄像头对视直到监控另一端的人出现(《监控》,2016);用电风扇和鼓风机,一点一点把一封只有抬头和落款的情书从燕郊吹到北京,送到女朋友手中(《吹往北京的风》,2019);以艺术之名替美术馆员工上班从而给员工放假(《假日时光》,2020)的葛宇路吗?
葛宇路,《葛宇路》,2013-2017,行为
葛宇路,《对视》,2016,单屏录像
葛宇路,《吹往北京的风》,2019,单频录像
如果有什么比预期中又一个极具话题性的行为作品变成绘画更令人措手不及的,那就是这些绘画还乏善可陈。
所有作品都是“标准”的静物画,衬布前的石膏、花瓶、水果……标准的造型,标准的色彩,标准的构图,不好也不坏,一如学生的习作或是批量贩卖的廉价装饰画。画面本身的内容和形式过于标准,以至于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难以被赋予任何价值。在每一幅画的画框侧面都有一段文字,然而这些文字也并没有给抱有期待的当代艺术观众提供太多的救赎,它们是绘画时的日志,除了画画时的日常生活背景,大部分是葛宇路对多年前在考前班所学技法的回忆,充斥着反光、高光、调色、明暗、冷暖等等关于怎么画的技术语言。
葛宇路
《可乐与红布》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30 x 24 cm
葛宇路
《可乐与蓝布》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30 x 24 cm
葛宇路
《甜瓜,橘子,苹果,茶盏》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40 x 50 cm
葛宇路
《冬瓜,辣椒,花生油》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40 cm
在《垃圾桶》这幅画的文字中,观众们的希望,一个熟悉的葛宇路似乎出现过,但是立刻被他自己扼杀了:“垃圾桶逐渐塞满,吸引到了羽翼尚未丰满的小苍蝇……(让苍蝇引导我的笔迹可能也是个不错的观念作品,但那不是这次的重点。)
看到这句时,我在心里想:不要啊,这个想法不错啊,比后面那二十几幅还没有看,不知道要怎么看,看不看都差不多的作品有意思多了。在画廊宽阔的空间中,面对作品变成了一种拷问和煎熬,展厅中偶尔听到一句“画得挺不错的”的评价,更是让人产生怀疑:是以是否掌握了绘画技巧为标准?还是以一个职业的当代艺术家为标准呢?
葛宇路,《垃圾桶》,2021,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40 cm
在后来的访谈里,葛宇路说:“这个展览其实跟去年的展览一样,灯都是关着的,视觉上是一种拒绝的状态,你虽然看见了,但是得不到任何东西。”(2020年5月,葛宇路在北京公社举办了首次同名个展,他把自行车改装成发电机,展览期间每天骑车几十公里从燕郊到798为展厅供电(《备用电源》,2020),因为骑行产生的电力有限,展厅大部分空间都处在黑暗之中。)
葛宇路,《备用电源》,2020,八屏影像装置,铅酸蓄电池,行为,尺寸可变,展览场景
这个突如其来的,目前为止最不葛宇路的展览,背后的概念却可以追溯到好几年前。葛宇路说了好几次这个概念他想了很久。做了《葛宇路》之后,有朋友在跟他讨论时指出,他给路起名字实际上是一种现成品的使用,因为姓名是父母给定的,虽然在原来的系统里是设计和安排的结果,但这与子女的创造和美学经验毫无关系,本质上和杜尚的小便池一样,都是现成品。这样的观点让他产生了很大兴趣。
“我们时常把杜尚创造出的‘现成品’概念,形而下地理解为物品、装置,认为在物的层面不加改动,就是现成品。但是在我看来现成品这个概念远不止这样,现成品是由工作方法决定和被认识驱动的,物只是理解这种认识的通道。大家往往只关注物,而忽略了这种试图抛弃主体性和艺术惯性的工作方法。当不去使用审美经验改造对象,而只是扰乱围绕着他周围逐渐固化的意义链接,才可能回到现成品概念的核心。”
在本次展览中,葛宇路主动把这种扩展后的“现成品”概念落实在了作品中。他把不可见的,从应试教育中习得的绘画技能视为一种现成品,通过绘画呈现出来。对于葛宇路来说,画画是早在他自己决定做艺术之前,作为一种上大学的替代性方法来到他生命中的,看似艺术,但其实和他的审美意志毫无关系。以考大学作为目的的考前班,早已经形成了一套严格精确的标准,哪一种造型笔法得分更高,哪一种会被扣分,学生们都经过了严肃的训练。画画的时候一旦想要进行一些艺术性的尝试,就会马上被叫停。
“事实上我展示的是这种绘画背后的一段经验,一种集体规训,一段当时我无法回避的肉体记忆。它们是一种客观存在,与艺术判断无关。在我这,这批绘画背后的逻辑是与艺术距离最远的产物,完全是因为生活降临在我身上的,作为主体的我几乎完全从这批作品中抽身了。”
葛宇路
《鞋,果皮,螺丝刀》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40 x 50 cm
葛宇路
《插线板》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36 x 18 cm
因为界定标准的扩展,在葛宇路的世界里现成品可以从实体的“物”的范畴解放出来,但是另一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不同于《葛宇路》中姓名这个具有明确外在形式的符号,经过习得而内化的技能的“现成”性似乎难以被检验。
对此,葛宇路的回应是:“虽然不能保证,也难以简单地说明,但是客观上来说,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进行过绘画语言层面的探索,所以即便我想要让它变得跟我当时学到的不一样,其实也是个很难的事情(笑)。我等于直接躺平了,放弃努力探索绘画语言,我工作的方向是突破自己对艺术的理解。”
葛宇路
《十字棱形三角石膏》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50 cm
葛宇路
《汤勺》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18 x 36 cm
葛宇路也不拒绝把这次展览理解成一个“行为”作品的观点:“我还是倡导一种比较自由的状态,如果观念可以浸润在所有的物品之中,那么绘画也应该包含其中,这种比较废的图像,在一种系统里是没有价值,是被拒绝的,但是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其实只是判断价值标准不同而已,但作为事实,它是所有接受过美术教育的人回避不了的东西。”
葛宇路在展览前言里说希望通过这个展览消解掉他创造出来的“葛宇路”的符号,从而完成公开层面的“自杀”。
“我进行创作其实还是因为自己觉得有意思,探索各种可能性。我希望能够进一步打开自由度,展现我更完整的艺术观念。也想主动破除自己的符号,因为那会阻碍某种真正平等的观看与交流,所以早一点做这个展览,也是一个促进自我健康的行为。”
这不仅是一次单纯的自杀,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杀式袭击。
葛宇路
《绿衬布下的石膏》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40 cm
葛宇路
《蓝衬布下的石膏》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40 cm
看到葛宇路这次的展览,很难不去揣测背后的销售动机:葛宇路是准备卖画赚钱了吗?毕竟从艺术市场整体上看,行为或是影像都不如架上作品受到藏家的青睐。
现实也的确如此,从葛宇路刚开始做行为作品时,就陆续有人找到他,表示很喜欢他的行为,但是因为观念与影像都不是他们理想的媒介,便表达出想要收藏绘画的意愿。葛宇路觉得这种对媒介的限制,且一定要拥有一个物的想法很有意思。在这次展览中,绘画与关于现成品的想法结合在了一起,激发出一种新的创作可能。
“我喜欢通过艺术在不同语境里达成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艺术永远可以出其不意,超乎想象,我们总会面对各种制约,但是艺术永远是规则约束不住的。”
上图:因为与展览理念不够契合最终没有被采用的一个布展方案
下图:布展中的葛宇路
葛宇路一如往常,果断地实践了他的观念,画了画,办了展览,作品被收藏,看上去一切顺利,但是风险也同时存在。他以前那些火出圈的作品,往往都是跟日常的环境发生关系,所以能够在不限于艺术观众的广大公众群体中唤起共同的经验。然而这次的展览借助传统艺术的媒介,从个人的艺术经验出发,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不再是一看就懂,一看就可以引发共鸣。几乎每次都能制造话题的葛宇路,恐怕也需要接受丢失一部分“群众基础”挑战,比如收到葛宇路江郎才尽了,完蛋了,“网红”要过气了这样的评价。
自杀了,也没完全自杀,热爱自由、充满拧劲儿的葛宇路战术性躺平,躺在地上用一批“废画”重申了自己的主张,然后跟之前一样,在创作之后跳脱出来:“我有的时候好像在后面看着我自己,我就看着葛宇路怎么演,这个剧情怎么发展。”
葛宇路
《一摞书》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60 x 50 cm
葛宇路
《石膏几何耳朵》
2021
布面丙烯、木框、黄铜片上刻字,50 x 40 cm